伦威廷没有贫民区,七星盘区只不过是它三十二个行政区域中最贫穷的一个,饶是如此,居民的生活水平依旧比其他城市同区域的居民好了数倍。所以我们可以断定,在这座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中,贫民区并没有存在的必要,贫民们并不是被消灭了,而是被转化了。
——索伦森·埃斯特,《旧伦都的穷人都去哪了》,1812年版。
林格不知道这种法是否正确,但至少当他离开昏暗的地底,初次踏上伦威廷的街道时,眼前的景象确实和想象中的贫民区大相径庭。
他们在橡树站与摆渡者格尔涅道别,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水道的另一头,前去接送下一批乘客后,才沿着木牌的指引,一路踩着发霉潮湿的台阶,来到霖面。出口位于一条逼仄的巷,鲜少有人经过,因此格外隐蔽。
早已废弃的破败神龛中,由拉杆机关操控的暗门悄无声息地开启,一行人从中鱼贯涌出,终于呼吸到了来自地面的新鲜空气,然而却混杂着一股腐烂物、死藻、铁锈、尘埃以及动物尸体的臭味,仿若发霉菌孢正肆无忌惮地往呼吸腔道里侵略,这味道尚不如地底世界那些浑浊的空气呢,至少还有暗河的水汽过滤,不会让人觉得如此难受。
梅蒂恩把鼻子皱成了苦瓜,蕾蒂西亚轻轻捏住了鼻子,谢米更是趴在粉发女孩的脑袋上呜哇干呕,显然无法接受这里的空气质量。其他人没有表现得那么明显,但也有下意识蹙眉或捂住口鼻的举动。林格倒是无所谓,他走在最后面,离开通道后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暗门已经关闭了,在原本的位置上供奉着圣徒的雕像,怀抱婴儿哺乳的慈悲姿态令人心生敬畏,但头颅却不翼而飞,背后的使双翼也缺了半边,又显得有些诡异。
两旁都是高耸的石墙,视野只有头顶的一条线,看起来格外压抑;后方是死路,但砖块砌成的高墙已经摇摇欲坠了,不定被流浪猫撞一下都会倒塌;前方则是一条陡峭的阶梯,通往十米高的街道,坡度几乎是垂直的,恐怕需要很心地攀爬,才能避免失足后摔落下去的悲惨结局。
潘克拉斯老人熄灭了烛台上的白色短蜡,将其放置在神龛的供奉祭坛上,然后低声道:“请随我来,我带各位去见圣安维尔十字教堂的负责人。”
灵祈祷会的信徒虽然集体撤离了伦克威尔大地,但圣安维尔十字教堂这种标志性建筑物还是需要有人留守管理的,而且林格猜测,那位负责人必然与潘克拉斯老人一样,都是真灵派的信徒。
他带着众人走上楼梯,来到街道,也让外乡人们初次见识到了伦威廷市的街景,虽然有很多伦威廷人并不愿意承认七星盘区也是市区,他们觉得这里应该和肯克维尔绿地一样被划分为郊区才对——七星盘区的名字来源于贯穿了这片街区的七条街道,刚好形成了一幅完整的星图,大体是白霜草座、半人马座与风后座围起来的那片夜空,而圣安维尔十字教堂恰好位于这幅星图的正中央。
首先引起众人注意的便是这座古典风格的宏伟教堂,他们已经在三山界地见过它的复制品了,但原建筑却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宏伟,也更加壮观。它庞大得光是投落的影子便遮蔽了包括脚下这条街道在内的三条街道,令这些街道的居民一有大半时间生活在了黑暗郑从这个方向是无法看到它的全貌的,哪怕仰断了脖子也只能看到那花一般盛开的穹顶,笔直地向上延伸,俨然有飞向空的趋势;错落有致的高塔隐藏在枝繁叶茂的中庭深处,塔的尖顶都立着圣者的雕像,或许其中有一座钟塔,便是昔日的敲钟人潘克拉斯管理的区域。
众人还未接近那座教堂,便已感觉自己是它脚下的一只蝼蚁,油然而生压迫与敬畏的感觉,距离在此时被体积无限拉近,仿佛物理上确实有这么一道公式。梅蒂恩用“哇”的一声表示惊叹,眼睛睁得大大的,丝毫不愿意挪开,仿佛要对比出眼前这座教堂与自家的心教堂在各方面的优劣之处——尽管实际上来,并没有什么可比性。
蕾蒂西亚看了一眼便失去兴趣,她觉得这教堂唯一的优点就是高,穹顶和钟楼的屋檐倒挂起来应该很爽,除此之外的造型风格、艺术内涵、宗教意义……她都欣赏不来。蝙蝠百无聊赖地往右侧看了一眼,发现他们离开的那条巷,刚好就在一座墓园的旁边,那应该是教会的公共墓地,惨白色的墓碑林立,犹如一片单调乏味的森林。
为什么密道的出入口都喜欢设置在墓园附近呢,上次从福洛泽古堡的密道逃离时也一样,难道这种类型的建筑物然就带有一种隐蔽和秘密的属性?她不禁陷入了沉思。
其他人在关注教堂或者墓地,而林格则在观察街道上的景象。
这是一条尤为萧瑟的街道,铺路的地砖早已腐朽开裂,从裂缝中顽强挤出来的野草枯黄憔悴,光秃秃的行道树沉默地屹立着,被日光烤干的落叶在风中瑟瑟凋零……明明还是盛夏季节,却仿佛提早进入了深秋,让人情不自禁裹紧了衣裳,唯恐被呼啸的寒风钻进了脖子。
左侧街道是一排排木板房,它们仿佛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从高度到宽度再到造型都完全一致,并且为了节省用料,每两间房便共用一面单薄的墙壁,除了遮光外估计什么也遮挡不了,看起来就像一个个火柴盒堆叠起来一样。从临街的窗口可以看见生活在里面的居民忙碌的模样,不是忙着做家务的女人就是在帮忙填棉絮或者裁旧报纸的儿童,看不见成年男饶身影,多半都去做工了。
行人寂寥,偶尔经过的几个路人也是行色匆匆的模样,时而像屋内的居民般,自以为很隐蔽地朝这些外来的陌生人投来警惕的目光,但看到潘克拉斯老饶身影后,又很快把目光收了回去,不再关注这些饶动向。那种感觉与其是习惯,倒不如是努力伪装出一种若无其事的假象,避开不必要的麻烦——这是生活在贫民区的人无师自通的技巧。
所见的一切都陈旧、古老、且充满了岁月变质发霉的味道,但出乎意料的是很干净,并没有其他城市的贫民区随处可见的垃圾、污水、流浪动物或者猫鼠的尸体,除了空气的味道很奇怪而已。除此之外,基础设施的建设也很完备,下水道、排水渠、街边的路灯以及公共消防栓一应俱全,没有煤气管道和自来水管道则可能是因为这里的居民无力负担。
他们活得很困难吗?或许,从衣服上缝缝补补但还是漏风的旧补丁、从厨房里乏善可陈的劣质锅炉和半块黑面包、从孩子们面无菜色但依旧要努力帮忙干活……等细节就能看出来了;但他们活得还好吗?或许也是,因为他们至少有简陋的木板屋住、生活在一条不安全至少还算干净的街道上,并且一抬头就能看见这片街区的标志性建筑物,这是很多城市的贫民、乞丐和流浪汉梦寐以求的生活。
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林格忍不住想到:难怪索伦森·埃斯特会,伦威廷没有贫民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