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楼会塌吗?!
屋外柳林的鸟鸣隐隐传来,沉沉院子静如幽谷。
扶苏脸色已是惊变。
他从没想过,针对商贾,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他也实在想不到,区区商贾,如何能断绝大秦气数?
嵇恒没有理会扶苏,押了一口酒,淡定道:“天下之事,无关乎大小,全靠对天下的影响,若是牵一发而引动了全局,就算是微末小事,也会变成弥天大事,反之亦然。”
“官山海。”
“实际事情并不复杂。”
“只是将盐商铁商的生产权收回。”
“若只关系到商贾,对天下世人而言,不过米粒大小,根本不会太上心,只是会稍加留心,官府接手后,天下盐铁价格会如何变,等到真正影响到价格时,至少也要大半月。”
“因而短期对天下影响甚微。”
“但若不止商呢?”
“不止商?”扶苏眉头一皱,凝声道:“这次针对的不是只有盐商铁商吗?难道还会引出其他?”
嵇恒沉默些许,目光严肃道:“这就是棘手之处。”
“齐商定会滋事。”
“这一点近乎是肯定的。”
“齐商从盐铁经营中获利数百年,岂会甘心把到手利益吐出?等到朝廷政令下去,齐地的商贾定会教唆底层盐工、隶臣闹事,甚至齐地很有可能会爆发不小的动乱。”
“不过仅齐地的盐工、隶臣闹事,朝廷其实可以很轻易平定。”
“甚至都动用不了多少兵力。”
“若是手段凌厉,还可借此大肆搜刮财富,用以充实少府,毕竟齐商在齐地经营上百年,积蓄的财富只怕是海量,朝廷只要针对得当,完全可以从中大发横财。”
“然我并不太建议。”
扶苏疑惑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朝廷若从齐商手中抢夺到大量财富,可能会触动到六国余孽脆弱而又敏感的心弦。”嵇恒捏了捏铜爵,眼中露出一抹深邃,道:“这对大秦其实很危险。”
“六国余孽是极不希望大秦局势好转的。”
“他们只想让大秦继续糜烂。”
“烂到无力回天。”
“大秦施行另类的‘官山海’,其实从某种程度来讲,已经触及到六国余孽敏感的心弦了,只不过管仲变法一世而衰,加之大秦一副要竭泽而渔的态势,会让他们心中生出一抹侥幸,认为大秦已快要濒临崩溃。”
“因而极大可能不会选择轻举妄动。”
“但”
“大秦若从齐地搜刮到大量财富,无疑会大幅缓解钱财压力。”
“这对六国余孽而言,显然是不能接受的。”
“他们有极大几率闹事。”
“固然六国余孽闹事,眼下掀不起太多风浪,但会加重朝廷的负担,每一次平叛,就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这对国力的损耗会很大,最终也都会传导到底层。”
“底层会越发艰难。”
“大秦眼下本就担负不起军功爵制的功赏。”
“再来几次平叛,朝廷只会越发难兑现,次数一多,定会动摇军心。”
“一旦军心不稳,大秦就真出事了。”
闻言。
扶苏脸色大变。
他已听清其中的利害。
大秦眼下已是在勉力支撑天下,若是因此触动了六国余孽心弦,只会加剧大秦的负担,六国余孽固然能清灭一些,但关东之地广袤,六国余孽往深山野林河泽一逃,朝廷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最终耗费的只是大秦国力。
固然大秦可通过搜刮齐商获得大量钱粮,但军功爵这个大窟窿,根本就不是齐商那点钱粮能填补的。
北原三十万,南疆五十万。
就算不是人人都能获爵、升爵,但十几万还是有的。
若加上开国未完全兑现的,数量只会更恐怖,齐商这点钱粮,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大秦的军功爵制正在逐渐坍塌。
大秦眼下能做的、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延缓军功爵坍塌的速度,最好是让军功爵在天下安定后再坍塌,到时朝廷才有余力去集中解决,若是军功爵制在天下动荡时崩塌了,那对大秦的伤害无疑是毁灭性的。
扶苏脸色煞白。
他已非是当初的懵懂无知。
也深知其中利害。
大秦眼下稳定压倒一切。
唯有稳定,才能给大秦拖延到足够改善的时间。
大秦绝不能贪小利。
他也彻底明白了嵇恒的心思。
大秦当用最小的付出,实现天下的稳定,哪怕只是明面上的。
以最小的代价,去平定齐商挑唆出的动乱,尽可能不触动六国余孽心弦,让天下局势就这么僵持着。
以此来减缓军功爵制的提前崩塌。
扶苏沉吟片刻,凝声道:“嵇先生,那朝廷当如何去做?”
嵇恒摇了摇头,道:“这其实已无关朝廷反应,齐商会教唆齐地生乱,官府一定会出手,也必须出手,但关键是要控制在一定范围,不能将此事激化扩大。”
“但朝廷就算有意控制,尽量控制在小范围,也只针对出头的齐商,也并不能决定事态最终走向。”
“因为此事的决定权已不在朝廷。”
“而在六国余孽!”
“若是六国余孽反应强烈,在齐地生乱的同时,在其他五地也跟着生事,朝廷就注定会陷入拉锯,这对大秦非常不利,也会逐渐拖垮大秦,大秦对此并无太好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垮拖死。”
“若是六国余孽跟六国官吏不愿趟这趟浑水。”
“那大秦就有了喘息之机。”
“五五之数。”
“现在就看盐铁的利益,加上五地对齐地的厌恶,会不会让他们‘见死不救’了。”
扶苏心神一凛。
盐铁的利益,他能理解。
这是嵇恒故意抛给六地官吏跟贵族的。
但其余五地对齐地的厌恶,这又是从何说起?
扶苏问道:“齐地跟其余五地有冲突吗?他们不是都反对秦政吗?为何感觉在嵇先生口中,他们内部之间还有歧见?”
“六国余孽并非铁板一块。”嵇恒很肯定的道:“但能不能压过对秦的恨意,这实际就难说了。”
“大秦横扫天下时,跟其余五国都有征伐,唯有齐,几乎没有多少抵抗,就直接麻利的降了,因而齐人在关东并不怎么受其余五地待见,不过这并非主要原因,最主要还是齐国见死不救。”
“当年秦灭楚。”
“齐国边境驻兵二十万。”
“一旦齐国出兵,秦军三线交战下,几乎不可能取胜,甚至在齐楚燕三面夹击下,还可能遭遇大败,到时天下局势可就难说了,其余三国未必不能趁机复国,但面对楚国数次请求出兵,齐国选择了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想等秦楚两败俱伤时,去坐收渔利。”
“最终只等到楚国覆灭,燕国覆灭的消息。”
“再则,其余五国基本都经历了战乱,唯有齐国,被秦军出其不意之下,几乎不费吹灰就灭了。”
“齐国本土是没经历什么战事的。”
“种种原因累加,齐地其实不怎么受其余五地待见。”
“加之这次针对的主要又是商人,本就地位低下,因而其余五地并不一定愿意出手。”
“眼下就看六国余孽对秦的恨意压不压的过对齐地的厌恶了。”
“若压过了。”
“大秦基本就没有希望了。”
“这次针对的是商贾,还在最不受各方待见的齐地,尚且能让六国余孽团结起来,这便足以证明,六国余孽对秦的厌恶之深,早已凌驾在了利益及对当年‘见死不救’的怨恨上了。”
“在这种极端仇恨下,大秦没可能挽回局面。”
“因为已是死局。”
“他们现在之所以隐忍不发,只是因始皇的威望太高,对天下的威慑力太强,但始皇只是一个人,人力有穷极,一旦始皇出事,六国余孽在稍作试探后,定会选择揭竿而起。”
“就算大秦能够平定那次的叛乱。”
“但下次呢?”
“下下次呢?”
“军功爵制可是也会随之崩坏的。”
“大秦能撑住几次?”
“等到军功爵制完全崩坏,大秦也就到覆灭的时候了。”
四下死寂。
扶苏已屏住了呼吸。
嵇恒继续道:“大秦其实已是积重难返。”
“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时间换空间,只是大秦的时间,甚至也要靠争取。”
“就我个人而言。”
“大秦眼下只有一次试错机会。”
“就是商!”
“通过这次的‘商’,试探六国余孽内部的情况,是否真的铁板一块,是否真对大秦恨之入骨,这股恨意是否真的超越了其他情绪,若是真超过了,那便说明大秦已无可救药。”
“任何风吹草动,六国余孽都会反对。”
“凡是大秦想做的,他们都会反对,凡是大秦想力推的,他们都会阻止。”
“这种时势下,大秦没得救。”
“目下大秦能做的不多,全看六国余孽的反应,如果其余五地选择‘见死不救’,那便还有腾转空间,至少也有喘息机会。”
“若是赌输了。”
“或许就只能看着大秦楼塌了。”
“不过真到了那时,大秦未尝不会疯狂。”
“但谁知道呢?”
嵇恒摇摇头,将壶中酒汩汩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