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五月份的京城正值气温宜人的时节。
晚上甚至有些微凉。
院里,李建昆和高进喜坐在一起,旁边的折叠小桌板上,放着泡好的茶水和一盘葵瓜子。
两人这边交谈着,贵飞懒汉端着大茶缸子,像模像样地在院墙边欣赏着一排花草。
“国库券?”
李建昆诧异望向老高。
高进喜下意识问:“怎么,不能搞?这是我最担心的问题,再怎么想赚钱,不合规的事我绝对不干。”
他顿了顿,道:
“不过英雄说,财政部刚发布了《开放国库券转让市场试点实施方案》,允许国库券的持有人自由出售国库券,且出售数额不限。
“也就是说,国库券的交易流通,从此具备了合法性。
“他们那边就是试点地区,银行对此的政策都会调整……”
李建昆诧异的不是不能搞。
这确实是一个商机,稍纵即逝的商机――
等搞的人多了后,也便没搞头了。
只是没想到被小英雄给捕捉到……怎么说呢,在扇动翅膀的人,不止他一个。
他扇动翅膀,改变了身边的人,身边的人走上与前世不同的路后,又开始改变他们身边的事物。
要知道,倒卖国库券这个……业务,诞生了我国证券市场上的第一个百万富翁。
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杨百万。
原本只是一个仓库保管员,通过倒卖国库券,逆袭成百万富豪,在八十年代迅速完成原始积累,为其以后在证券市场上的操作,奠定了夯实基础,从而成就亿万身家。
“搞嘛,倒可以搞。”
是不是完全合规,李建昆也说不清,“投机倒把”这四个字,直到现在仍有提及。
不过,在这个野蛮生长的年代,又有多少东西是完全合规的呢?
哪怕是后世,说句或许不正派、却是他用一辈子换来的经验和教训的话:一本正经,做不成大事,不仅仅是发财。
李建昆凝视着老高,高低有些没想到,问:“你想搞?”
高进喜思忖着说:
“英雄跟我说,直到如今,国库券的处境一直很尴尬,和现在国内的股票差不多,可能比股票还要难,基本上采用的是派发方式。
“领到手的人也是没辙,打心眼里觉得它不值钱,并且急于出手,打个五六折都迫不及待想找人买,还没什么人愿意买。
“现在的财政改革,是个转机,目的很明显是要提振国库券的流通性,重塑它的等额价值。
“试点地区的银行肯定不能拖后腿,还得发挥表率作用。
“这样一来的话,从市场上收购五六折的国库券,再兑换给银行,确实有极大的利润回报率。”
李建昆点点头,理是这个理儿。
他神情颇为复杂道:“老高,你变了不少。”
换作过去的老高,不可能干这种事。
高进喜昂头望向天上的明月,喃喃道:
“少年时的理想,我也为之努力过,结果你知道,并不理想。
“在那个位置上,我看清了许多东西。
“你曾经说我不适合从政,说强子更适合,我当时心里是不服气的,强子那个德行,别人不清楚,咱们还不知道吗,说句不好听的:根本不正经。
“结果容不得我不服气啊,上次和强子联系,又快升了。他这个年纪,有他这个级别和实权的,全国都找不出几个。
“我?还是算了吧。
“如今时代不同,再加上这一年多在港城生活,见识过太多新奇,我的心态确实发生很大变化。
“蓦地回头一想,我连家人的生活都无法保障,我,算个什么东西?”
高进喜自嘲一笑道:
“我现在的想法很俗:先不管其他,一定要让家人生活好。
“等真的有能力之后,再学习你,做些对社会有益的事。
“仅此而已了,以前的我,太高看自己。”
他顿了顿,道:“所以,很多事我也无所谓了,谁要讲我高进喜是个二道贩子,随他讲去。”
老高的表情十分淡然,但李建昆觉得,他的心应该拧成了一团。
然而有些事,李建昆也无能为力。
老高最大的优点,也是他最大的缺点――太正经。
甚至是眼下这件事……
“二道贩子并不可耻,我不也是二道贩子出身,干贸易的,有几个不是二道贩子?
“只是,老高,你既然问我,我得实话实说:搞国库券这个事,你怕是干不来啊。”
讨价还价他会吗?
将人家的国库券砍到骨折,他忍心吗?
遭遇突发状况,比如需要疏通关系,他懂吗?
这事说来简单,但即使是经济系硕士学历的老高,未必能比鸽子市的一个小商贩干得更好。
性格决定命运。
高进喜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人总是会变的,你不也看出我已经变了很多吗。我想做这件事,也不仅仅是为赚钱,另一方面,抻抻我这张老脸。
“在港城时,丁女士说过一句话,我认为是比较务实的经验之谈:放不下面子,就得不到里子。”
见他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建昆却是不好再劝了。
倘若将这个想法,上升一个层级来讲:一个人倘若能放下荣辱,何尝不是一场修行?
他也没法劝。
不过,李建昆心里仍有忧虑,小英雄虽然给出这个信息,但明言过不会参与,一来有公务在身,二来,只怕也不想参与,估计是老高话说得比较直白,像今晚一样,小英雄想着他既然想赚钱,便指明这条财路。
“可是……”
“可是进喜啊,这事你一个人干不成呀!”
不待李建昆一句话说完,赏花的贵飞懒汉突然出声,并嗖嗖凑过来,掰着手指道:
“你看。
“1、你性格内向,又没做过买卖,没有人带,有的是弯路要走,还浪费时间。
“2、现在只有上海在搞试点,你如果想把收来的国库券,脱手给上海的银行,那你可不能在本地收,要天南海北跑,没有个伴,不方便也不安全――”
“等下叔叔,这是为啥,怎么不能在上海收?”高进喜打断问。
贵飞懒汉一副关爱智障的表情道:
“这都想不通?
“一来,上海的银行现在只是要服从财政安排,促进国库券的流通,会对国库券的兑换交易大开绿灯。但如果他们意识到,一百块钱的国库券,在市面上五六十就能收到,那就不是苦差事了,而是赚钱的美差!
“毕竟下级银行还可以兑给央行。
“等他们出手后,如果是同样的价格,谁还乐意跟你交易?
“他们八成还得搞你。
“二来,正所谓一个院子管一摊子事,上海的银行生死在那里,他们可挪不动脚,但他们肯定也想赚钱,你去外面收,以合适的价格兑给他们,大家都有赚头,双赢,他们肯定又乐意有你这样的人。”
高进喜睁大眼睛,望向李建昆道:“建昆,我终于知道你的生意头脑哪来的,有遗传呀。”
不待李建昆搭话,贵飞懒汉撇撇嘴道:“这臭小子死不承认。”
说罢,脸上只有一股得意。
高进喜一脸钦佩道:“叔您说得在理,考虑得也周全,您年纪也不大,闲赋在家,倒是可惜了。”
“是吧!”
贵飞懒汉猛地扭头望向小儿子。
李建昆撇撇嘴道:“想都不要想。”
高进喜只是有感而发,哪清楚老李家的事?不禁挠挠脑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贵飞懒汉深知从小儿子嘴里,不可能得到满意的话,遂将注意力全集中在高进喜身上――
他需要在意臭小子情不情愿吗?
他唯一的短板,在于大半辈子窝在深山里,像所有农村人一样,出远门、遇见新鲜事物,容易犯迷糊。
而进喜,可是和臭小子一个档次的高级知识分子。
只怕连鸟语都说得顺溜。
至于他的优点,简直不要太多。
喏,进喜抻不开脸的事,他都会。
开过厂,做过贸易,去年还做成了垄断北方世面上的板蓝根的壮举!
两人联手,岂不是强强结合?
别忘了,他才是老子!
不需要臭小子帮忙,臭小子还想管他?
“进喜啊。”
贵飞懒汉搬来一张马扎,在高进喜身边坐下,看他的眼神比看儿子还亲:
“你闭嘴!”
李建昆嘴巴还没张开,便被贵飞懒汉呵斥道:“进喜想干这事,我又能帮上忙,不关你的事,你少瞎掺和!”
“叔,什么情况啊,要不让建昆先说清楚?”高进喜试探性地问。
“没什么好让他说的,就这么个事:他不是有大把钱嘛,啥都不让我干,恨不得把我关在这院子里。进喜你看看我,身子骨健朗得很,我需要他养啊?”
贵飞懒汉满脸悲壮道:“我也是一个有理想的人!蹉跎半辈子了,我怎么就不能通过自身努力,去实现我的理想抱负?”
高进喜望向李建昆,皱眉道:“建昆,这就是你不对了。”
李建昆:“……”
“你赡养父母的心,固然没错。但你也要顾忌父亲的感受,兴许他要的不是安逸的生活呢?”
这话,李建昆甚至无法反驳。
李贵飞他要的确实不是安逸。
他要的是搞事!
“有志不在年高,这一点我很钦佩叔叔。”
“进喜啊!”
“叔,您放心,我支持您。”
“诶!还是进喜你明事理。”
两人这便脑瓜凑在一起,小声商讨起来,一个眉飞色舞,一个直竖大拇指。
至于李建昆,在他们眼里已是一个透明人。
“玛德。”李建昆翻个白眼,瞅着月亮道,“这叫什么破事……”
甭管他们怎么商量。
不顶用。
李贵飞这厮哪都别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