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将李建昆拦下来。
不等他开口,他大儿子解释道:“这位老祖宗性格古怪,不太好接触,咱们最好还是先盘算一下,过去之后让我父亲来说,我们尽量少说话。”
村长补充道:“那好酒还有么?捎两瓶去,他也就好这口了。”
李建昆一番打听,才对这个守山人有所了解。
辈分高得出奇,连村长都得喊他“爷”。
没有住在屯里,在屯子后面的大山中结庐而居,据说已许多年没下过山。
性格端是古怪。
李建昆显得颇为伤神,怕什么来什么,果然能教出胡大勇这种徒弟的人,大概率也不正常。
陈亚军插一嘴道:“他不下山吃什么?”
金彪搭话道:“你长点脑子行吗,这整个屯都靠山吃饭,山上还缺吃的?”
陈亚军怒道:“我的意思是年纪这么大,他还能打猎吗?”
沈红衣道:“不是有徒弟么。”
村长家的大儿子神秘叨叨说:“只要他想,这二十万公顷的长白山中,没有他猎不到的东西,包括几百斤的熊瞎子、野猪。”
打猎,未必要开枪放箭。
人不在都行。
村长笑着摆摆手道:“嗨,现在还哪需要他动手呀,有人照顾哩。”
就算没有,屯里人也得供起来。
所谓靠山吃山,屯里人但凡想进深山捞个活钱,离不开守山人的指点。
有他指点事半功倍,没他指点什么危险都有可能发生。
也只有在这件事上,这位老祖宗不吝口舌。平时想听他说句话都难。
主要这巍峨旷远的长白山,既是山里人的聚宝盆,也是埋骨地。
十里八乡每年都人进去便没再出来。
一番商议后,村长父子领着李建昆等人,准备山上。
金彪去村口的吉普车上,拎来两瓶铁盖茅台。
他们常年在外做买卖,如今已养成习惯,去哪车上都会塞两箱烟酒,方便办事。
这也是李建昆两辈子第一次踏上长白山。
脚踩在山林中的枯枝烂叶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越往上,心中莫名地生出一股敬畏。
长白山,关于它的传说实在太多了。
最早可以追溯到四千多年前,《山海经》中便有记载,将其称呼为“神仙山”。
这二十万公顷的山峦中,埋藏着无尽神秘。
古往今来,长白山一直是隐士高人的避世之所,或许现在都不乏其人。靠山屯的这个守山人,大概率也能算半个。
“好像说沿着长白山哪个方向一直走,能到朝鲜。”沈红衣道。
姑娘小脸上亦有股敬畏,显然同样惊叹于它的巍峨茫茫。
“嗯。”
李建昆点点头道:“长白山的最高峰――白头峰,就在朝鲜境内。”
哼哈二将像鬼子进村似的,对视线内偶然现身的小动物,十分感兴趣,商量着离开时高低要捎些回去,并讨论着是红烧好还是炖着吃好。
呼!呼!
山风透过林间的空隙吹来,阴冷无比,冻得人直打摆子。
李建昆想脱下翻毛领的皮夹克给沈红衣裹上,被后者摆手拒绝,姑娘笑笑道:“跑起来呀,跑起来就不冷了。”
外围的山势不算陡峭。
几人跑动之后,进度加快。
大约一刻钟后,透过树木的缝隙间,隐约能看见一个几乎与山林融为一体的木头房子。
与此同时。
嘭!
嘭!
嘭!
耳畔传来一顿一顿的沉闷声响。
“野猪?!”
陈亚军怪叫一声。
李建昆拉着沈红衣停下脚步,神情戒备。
来靠山屯的这一路上,关于长白山有大型野兽的事,他们没少听闻。
这边有句话叫“一猪二熊三老虎”。
在山中遭遇野猪,可以说是最危险的事之一。
村长父子相视而望,齐齐笑起来。
村长的大儿子道:“不是不是,咱们人也不是吃素的,这里是大山外围,野猪敢现身也是晚上,有时候会跑到下面祸害地里的庄稼,被逮得多了,打得多了,也怕的。”
村长笑着说:“是富贵在练功。”
富贵?
听到这两个字,李建昆四人同时一怔。
也勾起了他们对富贵兄弟的怀念。
半晌后,村长打头继续前行。
陈亚军凑过去,递给他一根华子,好奇打听道:“你们屯还有人会功夫?”
村长颇有些自得,他们这穷旮旯好歹有让大人物感兴趣的东西,遂笑呵呵道:
“那是,长白山里有高人哩,三德爷年轻时得到过高人指点,习得一手好功夫,一般人害怕的野畜遇到他,那叫犯在手上。
“这不后来又传给了两个徒弟么。
“不过,胡大勇虽然是大徒弟,但论起功夫,远不是富贵的对手。
“连三德爷都讲过,富贵这孩子生错了年代,搁古时那绝对是一员冲锋陷阵的猛将。”
村长的大儿子开口道:“你们别当真,老祖宗那桩奇遇,他自己都没承认过,八成是屯里人见他有两下子,编出来的。
“我看呐,算不上什么功夫,我都没见过富贵练别的,成天在那撞树。
“当然了,凡事怕较真,恰好富贵就是一根筋的人,天天在那练,强身健体的作用肯定有,力气倒是越练越大,皮糙肉厚的,像个人形野兽似的。”
村长骂道:“你懂个屁!”
村长的大儿子摸摸鼻尖,也不同他争辩。
“撞树?”
李建昆思忖着说:“贴山靠?”
“对对对!”
村长忙不迭道:“这名我听三德爷提过。”
李建昆恍然道:“那是真功夫,叫八极拳。”
村长父子同时一怔,村长一脸服气道:“你咋啥都懂啊。”
李建昆心说,我两辈子加起来,比你年纪都大。
八极拳,在后世被列为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古语有云:“文有太极安天下,武有八极定乾坤”。
是个硬功夫。
以大开大合、刚猛脆烈著称。
不过,太平盛世,过于安逸,功夫这类技艺越传越凋敝,一代不如一代了。
正聊着时,前方树木愈发稀疏,地上散布着许多一人来高的树桩,砍又不像砍的,显得颇为古怪。
像是武侠片里,高手练功的梅花桩。
村长留意到李建昆等人的疑惑和好奇,解释道:“基本都是富贵撞断的,胡大勇不成,拢共没撞断几根。”
村长面露回忆,用手比划道:
“富贵这么高,还是个小萝卜头时,就开始练这个贴山靠,用了八年时间,才撞断第一棵树。
“后面也就一样了,撞断树的速度越来越快,五年,三年,一年,几个月……现在一棵树,都经不起他十天半个月撞。”
瞎!
陈亚军走到一棵快和他差不多高的树桩旁,伸手摩挲着确实不平整的树轮,震惊道:“你是说,这棵比我腰还粗的树,是人撞断的?”
“没错。”村长点头。
金彪凑到另一棵树桩旁打量,险些没膝盖一软,给跪了。
这么粗的树,给他一把锯,他都得折腾大半天。
李建昆脸上亦有股惊诧,他收回之前“一代不如一代”的想法。
这怕不是遇到了什么天赋异禀的绝世猛人?
沈红衣心思透亮,瞅瞅站在树桩旁的陈亚军和金彪,想到另一个问题:“这个富贵,有多高?”
如果用肩膀撞树,断痕应该在对方肩膀的位置。
陈亚军和金彪都不算个子矮的人。
然而,树桩的断口,几乎与他们的头顶齐平。
村长道:“很高,你们不是见过胡大勇么,比胡大勇还高一个头。”
村长的大儿子道:“屯里人都喊他‘傻大个’,咱东北人平均身高在全国确实拔尖,但像他这么高的人,我长这么大,只见过他一个,应该接近两米。”
嚯!
好家伙。
难怪他刚才形容富贵是人形野兽。
一行人聊着这个话题,都快忘记正经事了,也没留意到那一下一下的砰砰声,消失有一会儿。
一个恍惚间,金彪和陈亚军察觉到背后有股阴影笼罩而来,将透过树叶缝隙洒落在他们身上的仅存不多的暖意,全部遮挡。
两人齐齐回头望去。
瞎!
同时向后跳开一步。
只见后方,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巨人。
怕确实有两米。
还格外强壮。
金彪和陈亚军两人的肩膀拼在一起,才够他的肩膀宽。
李建昆瞳孔微缩,他也是刚留意到这人出现。
难以想象对方这么庞大的身躯,接近过来,居然没弄出什么动静。
什么一猪二熊三老虎?
这家伙绝对是森林里的王!
沈红衣一脸呆滞,莫名地想到晚清大文豪李晚芳的一句赞评――“羽之神勇,千古无二”。
她想,西楚霸王的身材,不过如此吧。
“我说富贵啊,吓死个人,你倒是吱个声啊!”村长骂骂咧咧道。
富贵威武的形象,被一张淳朴的脸,破坏殆尽,憨笑着喊人:“村长,忠明哥。”
声音犹如从瓮里发出的,带着嗡嗡声。
村长的大儿子问:“富贵,你师傅没出去遛弯吧?”
富贵摇摇头,扫视着李建昆四人,反问道:“他们是谁?”
“城里来的贵客。”
“我师傅不见外人。”
村长的大儿子还想说什么时,被村长制止,后者指指金彪手上用蓝色网兜装着的两瓶铁盖茅台,道:
“这可是好酒,三德爷这辈子都没喝过。”
富贵盯着两瓶铁盖茅台,眼睛里泛起光,遂嗡声道:“那成。”
大不了挨顿揍。
师傅也越来越揍不疼他了。
富贵在前面带路,村长的大儿子朝父亲竖起一根大拇指,还是你有办法的意思。
村长同走在旁边的李建昆小声说道:
“富贵这孩子命苦,能活下来都是个奇迹,没几个月大时,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那狠心的爹娘,扔在山上,幸好被三德爷给捡到,不然不得喂野狗?
“三德爷一辈子没娶,一个大老爷们,把他拉扯大,真心不容易。
“富贵倒也知恩图报,像他这副身板,去哪不能闯荡一番?平时除了采买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外,根本不下山,一直伺候在三德爷身边。”
李建昆恍然,这个三德爷于富贵而言,不仅是师傅,更是父亲。
三德爷又好酒。
富贵自然想让他喝口好的。
位于山洼里的木头房子,建得十分结实,左右这里木料充足,墙是一根一根圆木堆钉起来的。
一联三间。
门外有个院坪。
一侧还盖了间透风房,里面搭有灶台,屋檐下挂着一排风干肉。
富贵钻进房子里,很快又出来,瓮声瓮气说:“师傅睡着了,你们能不能等会?”
村长的大儿子啧了一声,这位老祖宗二两猫尿下肚,往那一躺,雷都不一定能打醒。
富贵撞树随便撞,一点妨碍没有。
“我有办法。”
村长望向金彪手上的铁盖茅台,又对富贵说:“你去整个下酒菜。”
富贵挠着头笑笑后,向透风房走去。
沈红衣小跑上前道:“我来吧。”
富贵怔了怔,却也没拒绝,他有自知之明,不觉得自己做菜能比得上心灵手巧的姑娘。
厨房里食材不少。
不过多半是干货。
沈红衣撸起衣袖,联想到守山人一把年纪,先烧了锅沸水,将风干肉扔进去煮制。
与此同时,开始准备其他食材。
不消多久。
两个菜出盘。
一个是用野菜和鸡蛋,加入辣椒、醋,弄的酸辣口的汤。
一个是简易版的木须肉。
村长适时开了瓶铁盖茅台,跑到木屋门口,也不进门,端着酒瓶伸向里面。似乎笃定酒味飘进去,都能将三德爷馋醒。
很快,屋里传出的声音。
村长窃笑一声,嗖嗖退回来。
富贵已在屋檐下宽敞的木台子上摆好小桌板和马扎,沈红衣做的两道菜也搬上桌。
村长将酒瓶放到桌上。
这时,一个干瘦老头跨过门槛,瞅瞅屋外的人后,浑没在意,自顾自来到小桌板旁坐下。
他先研究了一下酒瓶,然后拿起来咕噜了一口。
眼神大亮。
又拿起筷子,尝了口简易版的木须肉。
眉飞色舞。
最后,当一勺酸辣野菜蛋花汤入口后,舒服地眯起眼睛。
富贵无声地咧嘴笑着,十分开心。
“三德爷,你喝你的,我说个事。”
也不用他回应,村长将牵扯到他大徒弟一家、关于傻根的事,娓娓道来。
末了,村长说道:
“你是明事理的人,你看这事,道理说不通不是。
“那孩子是人家的,现在人家找上门了。
“大勇耍蛮,牛脾气上来,我们做工作都没用,只有你说话好使了。”
仿佛根本没在听的三德爷,再次抿完一盅酒后,砸吧砸吧嘴,可算开了口:
“难办。”
“不是……你说话――”
“桂春你还了解?为孩子的事,高低有些神经不正常了,我说话再好使,能让他媳妇儿去死啊?”三德爷瞥一眼村长,打断他道。
村长:“……”
李建昆皱了皱眉。
沈红衣贝齿咬着红唇,刚想开口插一嘴,三德爷又说道:
“我的这点嗜好,全被你们知道了。
“喝了你们的酒,吃了你们的菜,我会找大勇谈谈。”
众人心情峰回路转。
村长父子更是喜形于色,似乎笃定只要他出马,胡大勇就整不出幺蛾子。
三德爷扫一眼他们道:
“你们也别高兴太早,就算我能做通大勇的工作,桂春那边还得慢慢来,总不能把人给弄疯吧。
“这事急不得,要时间。”
李建昆和沈红衣相视而望。
适当的时间不成问题。
问题是,怕就怕,胡家女人三年五载都放不下。
那怎么办?
好容易找到壮壮,长时间带不回去,别说李建昆,连沈红衣都不能答应。
ps: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