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诚山的脸上露出了一些复杂的表情,像是一个偷糖吃的孩子被大人发现了一样。他先对那学生点点头,说道:“没事,告诉你妈妈,晚点没关系。”
“谢谢贺老师。”学生向贺诚山鞠了一躬道,北京人在礼貌方面还是挺讲究的。
看着学生转身离开,贺诚山扭回头来,不好意思地对韦东齐说道:“呃……小韦,这个,都是厂里的孩子,大家比较客气……”
韦东齐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在此前,他和林振华都觉得贺诚山给孩子们补课是一种义务行为,是老先生想发挥余热,为社会做点贡献。但现在知道这种补课居然是收费的,其性质就完全不同了。韦东齐倒不觉得替人补课,收点补课费有什么不对,但以贺诚山的身份、年龄,还有这样虚弱的身体,居然还在挣这种外快,这就不能不让人觉得心里好生酸楚了。
大家沉默着上了楼,贺诚山掏出钥匙开了门,招呼韦东齐和林振华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拖过一张靠背椅坐在他们对面。贺夫人张罗着给大家倒上了茶,然后便回厨房拿了个菜篮子,准备出门去买菜。
“师母,你不必麻烦去买菜了,我们在这里随便坐坐就好了。”韦东齐说道。
“让她去。”贺诚山道,他看看韦东齐和林振华,问道:“你们二位,今天下午都没事吧?”
“没事。”韦东齐道。
“没事就留在这里吃饭。”贺诚山说道,随后,他又扭头对妻子说道:“到黑市上买两斤好点的排骨,回头我亲自下厨,给小韦做糖醋排骨。这是我十多年前就答应过他的,小韦能吃肉,这个我知道的。”
“贺老……”韦东齐鼻子有点发酸,他隐约记得贺诚山的确说过这话,说欢迎韦东齐到他家里去做客,他擅长做糖醋排骨。
韦东齐还记得,那时候,自己才30出头,正是能吃肉的时候,而在当年的条件下,哪有可能经常吃肉?每到有什么聚餐的机会时,贺诚山等一些老同志往往都吃得很少,以便让他们这些年轻人多吃一点。韦东齐是直到过了很久才悟出这一点的,他一直都还以为是老先生们饭量不佳呢。
贺夫人出门买菜去了,韦东齐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开口问道:“贺老,怎么,你们单位经营状况不太好吗?”
贺诚山摇摇头道:“我们单位还算可以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起码工资还能发得出来。我和老伴都退休了,我们两个的退休金,一个月将近200块钱,生活是完全没问题的。”
“那您是……孩子要用钱?”
贺诚山又摇摇头道:“也不是,他们都有工作,不需要我补贴。”
韦东齐这就闹不明白了:“贺老,您既然不需要补贴孩子,那您老两口有200块钱的退休金,生活应当很不错了。可是……”
他向四下里比划了一下,意思是不言自明的。
贺诚山的家里,虽不算是家徒四壁,但也绝对不像是一个有200块钱退休金的老工程师的家庭。电视是黑白,洗衣机是单缸的,时钟用的是那种老式的、有个母鸡啄米的小闹钟,而不是时下非常流行的那种“康巴丝”石英钟。韦东齐和林振华他们坐的那个沙发,起码有20年的历史了,韦东齐对于这种沙发是非常了解的,这是工厂里的工人们自制的沙发,连弹簧都是拿钢丝自己弯的。
老两口有200块钱的退休金,在这个时代应当是很富裕了,为什么贺老家里会显得如此贫寒,而且贺老还要去给孩子们补课挣外快呢?
“唉,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贺诚山脸上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说道:“人老了,总想干点事情。我退休也快10年了,一不爱打牌,二不爱下棋,我就爱写点东西。写完以后呢,还想着能让别人看到,就想找个出版社给出版。”
“这是好事啊。”林振华插话道,“找着出版社了吗?”
贺诚山道:“找了好几家,一开始都不愿意给出,说是太小众,没销路。最后托关系找到一家,答应给个书号,可以出,不过,必须自己包销,还得付书号费。三算两算的,最少最少也需要1万块钱。这不,我老两口就省吃俭用,另外想办法挣点外快,就是为了把出版费凑出来。”
“怎么能这样做?”韦东齐有些怒了,他没出过书,自然不了解其中的规则。其实,出版社出书要求包销这种事情,在当时并不算是什么新鲜事。
林振华对这个多少是懂点的,在他后世经历过的那个年代,出版社也罢,学术期刊也罢,基本上都是明码标价的,不像当下,多少还要遮掩一下,用个什么包销之类的名目出来,显得有点斯文的样子。
“贺老,您写的是什么书啊?”林振华问道。以他的想法,老先生有点小嗜好,或者是有点小虚荣心,这都可以理解。万把块钱的事情,看他与韦东齐的交情上,替他出了也无妨,总不能让老先生这么大岁数还自己去挣出版经费吧。
贺诚山走进屋里,捧了几本书稿出来,分别递到韦东齐和林振华手上。这是用400格的稿纸写的书稿,乍一看,得有两三千页,起码是七八十万字的篇幅了。韦东齐和林振华接过书稿,定睛一看,不由得都愣住了。只见在书稿的封皮上,赫然写着一行楷体字:《低温材料断裂力学》。
“贺老!”林振华拿着书稿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了,贺诚山那干瘦如柴的身体,在林振华的眼睛里蓦然变成一座泰山。
“这就是您省吃俭用准备出版的著作?”林振华不敢相信地问道。他刚刚翻看了几页,虽然涉及到低温材料方面的一些概念他并不很清楚,但也能够看出来,这本书的写作非常严谨,有着极高的学术价值和应用价值。
“拙作,拙作。”贺诚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里面有很多观点,只是一家之言。我的想法是,把它印出来,让同行们看看,提提意见,算是抛砖引玉吧。对了,小林,你和小韦也是同事吧,也是搞石化的?”
林振华点点头道:“是的,贺老,我是韦处长的同事。断裂力学方面的东西,我也学过一些皮毛,不过,低温断裂力学方面,我就完全不懂了。”
“低温力学很难搞。”贺诚山道,“主要是实验很难,需要有低温实验条件,目前国内能够做这种实验的地方很少。我在这本书里写到的很多东西,也只是一个理论猜测,如果能够有实验验证一下,就更好了。”
“林经理,贺老这本书,非常有价值啊!”韦东齐也说话了,“这本书对于所有搞低温材料的人都有指导意义,你看,咱们公司是不是可以支持贺老一下?”
“韦处长,你和我想到一起了。”林振华道,他转头对贺诚山说道:“贺老,这本书的出版经费,我们公司替你出了。不是要包销吗,包销多少册,我们公司全包了。”
“这怎么能行?”贺诚山连连摆手,他没有看明白林振华与韦东齐之间的上下级关系,只是简单地凭着年龄认为韦东齐肯定是林振华的领导。他用责备的口吻对韦东齐说道:“小韦,你现在是个处长了,千万不能搞这种假公济私的事情啊。”
“贺老!”韦东齐道,“我都忘了给您介绍了,这位是我们汉华重型工业集团公司的常务副总经理林振华同志,他是我的领导。”
“副总经理?”贺诚山诧异地看着这个年轻异常的副总经理。
林振华笑着说道:“贺老,您可千万别叫我林经理,您叫我小林就行了,在您面前,我可真是小学生了。关于出版经费的事情,这绝对不是假公济私,给您出版这本书,是最大的公事,不但是我们汉华重工的公事,也是咱们整个国家化工系统的公事。”
“真的?”贺诚山的脸上浮出了笑容,“小林,你是说,这本书对于你们公司有价值?”
韦东齐道:“贺老,我这次来看您,就是想向您汇报一下。我们目前正在进行80万吨乙烯设备的技术储备,乙烯三机的研制是我们的重中之重。不瞒您说,低温材料方面,现在就是我们遇到的一只拦路虎,我们有几十个人在搞这个方向呢。您这本书,对于我们的帮助,不是一般的大啊。”
“80万吨乙烯!”贺诚山眼睛里闪出了光芒,他看看韦东齐,又看看林振华,问道:“真的,你们一个什么企业,就敢搞80万吨乙烯?”
林振华道:“贺老,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我们现在的实力,还不可能一下子把80万吨乙烯搞出来,但我们现在可以开始进行一些基础技术的攻关。您刚才说到了低温材料实验问题,在我们汉华重工,已经建起了一座低温材料实验室,可以进行零下40度至零下120度区间内的材料实验。”
韦东齐补充道:“贺老,您记得吗,当初我们研究过16MnDR的断裂韧性的双参数Weibull分布函数。前两个月,我们研究院的技术员已经完成了整个低温区域的实验,把分布曲线族拟合出来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