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郡,九原县。
扶苏从咸阳出发,沿着直道一路北上,在星夜兼程下,到达了九原。
这座毗邻阴山的县邑。
这里是大军大部驻守的地方。
经三年前的北击,大秦辟数千里匈奴不敢饮马于河,置烽燧,然后敢牧马。
蒙恬之威由此名震天下!
北原这座昔日边陲小城,在蒙恬数年的经营下,已有了一番热闹景象,扶苏带着多达数百车的物资,就这么驶入到了北原城邑中,这一幕也引得了四周士卒驻足观望。
北原县府。
扶苏已进到其中。
蒙恬身穿一身戎装侯在一旁。
扶苏看了看几眼四周,眼中露出一抹疑惑。
蒙恬开口道:“禀告公子,其他将领正在赶来的路上,最近阳山高阙一带,西北方向的昭武城附近,传出有匈奴残部活动的踪迹,因而军中不少将领带兵前去查看了,苏角、董翳等将领在监督长城修建,用不了多久就会抵达北原。”
“请公子宽谅。”
闻言。
扶苏恍然大悟,连忙道:“上将军言重了,众将士一心为国,我扶苏心中只有无尽感激,岂敢有埋怨?”
说着,扶苏见四周无人,也是朝蒙恬行了一礼,满脸歉意道:“上将军,你恐听闻了消息,蒙毅廷尉已为陛下罢免,而蒙毅之所以会被陛下罢免,其实都是我一人要求。”
“蒙氏世代相秦,对大秦的忠心天地可鉴。”
“蒙毅自为廷尉以来,无一事不以国家为念,无一事不以秦法而决,此间劳绩扶苏早已铭记,也绝不敢相忘。”
“然则,天下积弊良久,大秦以法立国,关中又爆发了如此严重的民愤,盖律法缺失,廷尉府乃掌大秦律法之所,然对危险毫无预见,以至上百人丧命,关中数百万人生计生活受到影响,如此恶劣之事,势必需有人站出来承担罪责。”
“若放在平时,区区一二官员便足以,而此事委实非同寻常。”
“上将军恐也有所听闻,朝廷最近推行的‘官山海’,是我扶苏一手促成的,然促成不久,就险些酿成大祸,为了政令继续推行,也为了震慑宵小,只能重击而出,蒙毅当时位列廷尉,便遭了无妄之灾。”
“当此之时。”
“你我相交甚笃,我不愿与你生出歧见。”
“我当时也是进退两难。”
“若是不严惩廷尉府,国法不正,何以去取信于民?”
“若是严惩蒙毅,我心不安,也恐落得刻薄寡情之名,我扶苏不亦难乎!”
闻言。
蒙恬面露惊色道:“长公子何出此言?”
“公子步步走来,其势难免,蒙毅的确有失职,长公子按律处置,何错之有?”
“何况蒙毅年岁尚轻,未经多少历练,当初陛下任命蒙毅为廷尉时,我便多次给陛下上书,想请陛下收回成命,只是陛下实在宠信蒙氏,依旧让蒙毅担任廷尉之职,而今蒙毅因事被罢,我反倒安心下来,也多亏公子机玄,妥善处置好了后续,不若我蒙恬实不知该如何面对陛下,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我蒙氏先烈。”
“是臣有愧。”
“若臣当初再坚定一些,或关中就不会遭此一难。”
“臣恳请公子,但以国事为重,毋以臣等私心旧情为念。”
“蒙恬感激。”
扶苏看着蒙恬,深深一躬,道:“上将军如此深明大义,扶苏实在羞愧。”
蒙恬将扶苏扶起,道:“蒙毅之事,公子勿要再言。”
扶苏点点头,道:“好,不说了。”
“我这次来北原,带来了价值上百万金的钱粮布帛。”
闻言。
蒙恬心中一惊。
却是不知,扶苏这是因何?
扶苏负手而立,神色感慨道:“大秦负将士久矣。”
“剪灭六国者,平定华夏内争者,何也?”
“大秦将士也!”
“驱除匈奴者,平定华夏外患者,何也?”
“大秦将士也!”
“然则,大秦将士这些年不仅驱除匈奴于千里之外,还修建了一座万里长城,更是意欲将外患永远得隔离华夏文明之外,此等功业是何等的雄伟,足以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然朝廷却始终不敢正视这些将士。”
“朝廷有愧!”
蒙恬面色微异,却不知扶苏何意。
扶苏转过身,沉声道:“我此番北上,除了带了上千御酒,更带来了价值上百万金的钱粮布帛,就是要犒赏大军,大秦辜负将士太久了,但这种情况岂能一直如此?大秦将士为大秦抛头颅、洒热血,朝廷岂能让他们继续寒心?”
“剪灭六国之功赏,驱除匈奴之功赏,大秦都要全数兑现。”
“这是朝廷该做的事。”
“也是必做的事!”
听到扶苏的话,蒙恬面露惊色。
他很少面露惊容。
但扶苏的这番话,却让他大为惊骇。
朝廷要兑现功赏了?
这怎么可能?
非是蒙恬不愿信,他曾担任过内史,对关中情况有所了解,商鞅变法这百余年里,关中田地基本都分发出去了,朝廷早就无田地可分,若是关中还有田地,朝廷又岂会拖欠不发?
非是不愿。
而是实在给不出。
只是扶苏又是什么情况?
关中眼下能拿出上百万顷田地封赏?
仅仅一想,蒙恬就在心中摇了摇头,不可能的,朝廷拿不出来,就算将关中所有田地都拿出来封赏,依旧不够分,但扶苏这么肯定,难道其中还有其他情况?
蒙恬虽很是惊疑,但却安心不少。
陛下、大秦、朝廷没有忘记这数十万将士。
也没有忘记他们的功绩!
蒙恬面南恭敬的作揖道:“臣替北原三十万将士谢陛下。”
扶苏道:“这次的上百万金只是用以兑现过去欠下的赏赐,至于军功爵制下的功赏,眼下朝廷虽有心兑现,却还需一些时间,不过上将军尽管放心,朝廷日后一定会兑现的。”
“这是我扶苏对大秦将士的承诺!”
扶苏话语铿锵。
蒙恬肃然凝思片刻,心中更为好奇,正欲开口询问,便听得屋外传来阵阵脚步声,当即知晓是其他将领回来了。
没一会。
王离、苏角、董翳等将领陆续出现在屋中。
原本空阔的大堂一下热闹起来。
扶苏并无言语。
只是直挺挺的站在屋内。
等北原大军的将领来的差不多时,扶苏才转过身,一脸沉稳的看向众人,作揖道:“扶苏见过诸位将军,这几年诸位将军为国戍边,实在辛苦,扶苏万分感激。”
“请受扶苏一拜。”
说完。
扶苏便长长躬身。
扶苏这一躬身,却将其他将领吓一跳。
王离连忙上前,将扶苏给扶了起来,掷地有声道:“长公子何出此言?”
“我等身为大秦将领,奉陛下之命,镇守边疆,戍卫边防,本就是我们的分内之事,公子这般大礼,我等实在不敢受。”
“公子还请起身。”
苏角也连忙道:“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这我们哪敢受啊?”
扶苏被扶了起来。
他肃然端立,再次对众将士一躬:“诸将军之功劳,扶苏铭感在心。”
“扶苏这次前来,主要为了一事。”
“犒赏大军!”
“大军戍边数年,劳苦功高,扶苏又岂能视而不见?”
“我这次前来,带来了三千坛御酒,等会便请诸位将军给将士分下。”
闻言。
王离等人面色一喜。
酒这东西在军中可很是稀缺。
甚至都不仅是在军中,在其他地方也一样。
大秦可是有禁酒令的。
扶苏继续道:“我除了带来三千坛御酒,还带来了上百万金,用以兑现过去朝廷承诺给士卒的赏赐。”
扶苏这话一出,屋内顿时传出一阵惊呼。
“公子,你没说错?”
“朝廷要兑现过去给士卒的赏赐?”
“这怎么可.”
“老苏,捶我一下,我没有听错?朝廷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
屋内各种私语。
也容不得他们吃惊。
这个消息完全出乎了他们意料。
扶苏会犒赏大军,他们其实都有猜到,这是朝廷的一贯作风,但真金白银的给出上百万金奖赏,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这可是上百万金啊,虽然现在一金不比过去可兑换秦半两两三百的时候,但也是一百多枚啊。
这可是万万钱!
朝廷何时这么有钱了?
而且为何他们之前听都没听说过?
过去朝廷的种种举措,无一不表明了一件事,就是朝廷没多余钱粮了,也给不了将士功赏,甚至还出台各种政令,试图让士卒留在边荒,通过此举来强行兑现军功爵制下本该赏赐的田地。
但为何现在突然变了?
众将领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惊奇。
一旁的蒙恬同样面露苦笑。
眼下扶苏只是说兑现打仗时理应给的功赏,还没有说兑现军功爵的赏赐,若是等会说出,只怕王离等人的反应会更加强烈,只是他心中却是越发好奇,朝廷为何会有这么突然的转向?
朝廷又要怎样去兑现呢?
扶苏默然思忖良久,叹息了一声,道:“诸将军或有所不知,关中已无多少老秦人了。”
闻言。
屋中当即一静。
所有人目光都看了过去。
就连蒙恬脸色都变得严肃起来。
苏角惊讶道:“长公子,何以有此一说?”
扶苏道:“灭六国后,大秦大兴工程,征发三十余万民进入南海,其中八成为秦人男女,再加几次征发老秦人赴北河守边,还有几次跟关东的人口互换迁徙,林林总总,若加上北原的三十万大军、南海的五十万大军,目下关中之老秦人,男子八成都散布到了边陲。”
屋内第一次长长沉默。
众人脸色都阴沉的有些可怕。
屋内无风。
但众人却觉有一丝凉意爬上背脊,渗入了心脾,冷的让人有些发颤。
扶苏怅然一叹,目光看向屋内众人,继续道:“秦人从马背部族鏖战到诸侯,再鏖战到战国,再鏖战到天下之主,靠的是什么?”
“靠的是打不垮的老秦人!”
“但现在关中腹地的老秦人只有百万老弱妇幼。”
“何等的触目惊心啊!”
“精诚凝聚万众一心的老秦人才是大秦之根本,也是秦政之底气所在。”
“这些年来,大秦忙于运筹创制文明,可谓是尽情的挥洒着老秦人,老秦人被征发戍边,被派往南海,被派往北河,被派往淮北淮南,被派往辽东,被派往天下任何需要的地方。”
“只是老秦人的足迹踏遍了天下,却独独少了最为重要的关中!”
“老秦人义无反顾的走出函谷关,义无反顾的踏上陌生的土地,也义无反顾的将自己的故乡留给昔日的敌人。”
“但老秦人才是天下这场战争的胜利者!”
“他们不该遭受这样的对待。”
“我此次前来,便是要明明白白的告诉诸位,大秦不会再坐视不管,一定会给大秦的上百万将士一个满意的答复,这上百万金只是一个开始,但绝不会是结束。”
“朝廷欠下的功赏,一定会足额发下去。”
“大秦将士是天下的胜利者。”
“他们理应高高的抬起头颅,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高傲的走出函谷关,去看向关东的一切,而非是低垂着头,以一个失败者的模样,被动的征发到各地,去进行着各种劳累的工程。”
“胜者当有胜者的姿态。”
“朝廷过去错了。”
“但现在朝廷已反应过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朝廷会陆续的弥补。”
“只是还需一定的时间。”
“因而还请诸位将军多加费心。”
“我扶苏可向诸位将军承诺,大秦在这几年内,一定会给百万将士,一个满意的答复,绝不会辜负每一位为大秦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大秦的好男儿,都理应得到应有的功赏。”
“这同样是大秦当年给予将士的承诺!”
扶苏朝诸将领躬身一礼。
这次没人再去搀扶,扶苏真正鞠了下去。
望着屋内神色复杂的诸将领,扶苏目光无比的坚定。
他必须收拢军心。
百万秦军军心若在,就算六国贵族密谋举事,试图恢复他们的山河社稷,又能奈大秦如何?
大秦又有何惧之?
只不过是再扫旧山河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