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
胡亥眼珠滴溜溜转着,似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抹得意,道:“我认为除了弄那高价盐,还可以做一件事,帮助朝廷增加钱粮。”
“幼弟有何见地?”扶苏好奇的看了过去。
胡亥抬头挺胸,带着几抹傲气,笑着道:“大兄可还记得嵇先生说的管仲变法?我若是没有记错,管仲变法中,除了官山海外,还有几个来钱的途径,至于关税之类,并不太适合,但有一样觉得合适。”
“官闾!!!”
胡亥很是振奋的道:“我之前去看过齐国相关的史书,上面便有记载,管仲当时为活跃市井,在临淄开了七间官闾,每一间有女闾百人,共七百人,以此来招徕外来商旅,并借此大收其税。”
“齐国也因此富甲天下。”
“眼下正如嵇先生所说,底层黔首家无余粮,而这大半年里,我没少乘车从宫中到嵇先生家,却也是途径过不少的街巷,却是得见不少朝臣、贵族公子,还有豪强、商贾子弟,他们在城中花天酒地,出手可谓大方。”
“所以除了弄一些奢侈盐,我认为还可效仿管仲,在关中开设大大小小的官闾,以资国用?”
“大兄、嵇先生认为如何?”
胡亥满眼兴奋的看着嵇恒,似乎在等着嵇恒夸奖。
他前面听得是头昏脑涨,也根本就跟不上嵇恒所说,但眼下连扶苏都没有想到好的来钱办法,但他却是想到了,这让胡亥何以不感到自得?
扶苏心头微动。
他自是知晓管仲变法中的这条,管仲还因此被拜为娼妓业的‘祖师爷’,但对于开设国闾,他心中其实一直有抵触,甚至是有些排斥,认为这种做法过于下作,也实在是不耻。
只是大秦局势虽稍显稳定,但只是暂时的,若是没有大量钱粮为支撑,恐难以继续维系,因而谋钱才是当下大事,这让扶苏心头不禁犹豫起来。
一边是道德礼耻,一边是钱财国税。
扶苏不禁迟疑起来。
嵇恒却直接显露不悦,当即呵斥道:“胡亥,你这是在自取灭亡。”
“勾栏瓦舍,我没少去。”
“对里面的情况,比你了解的多。”
“其中黑恶远超你的想象。”
“管仲有此一法,是可以理解的,商贾本就重利,即便身居高位,同样着眼于利益,而盐铁之利,能入其眼,女闾的姿色,同样是一本万利,因而又岂会不为管仲掌眼?”
“但你莫要忘了。”
“管仲之前是一名商人。”
“而大秦的上一个商人是吕不韦。”
听到这话,胡亥脸色一白。
嵇恒冷哼一声,继续道:“秦自立国以来,一直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走的是堂堂正正、走的是抬头挺胸,岂能落入这般下作行径中?”
“这岂非自毁国风?”
“这种想法就不应该出现在你们身上!”
嵇恒的话很严厉。
扶苏也是被嵇恒突然的发怒给吓住了。
他们跟嵇恒认识不短时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嵇恒这般生气,而且这明显不是所谓的佯怒,而是真真切切的动了真火。
何况嵇恒说的没错。
大秦历代先君先王,都是堂堂正正闯过来的,何曾把主意打到过底层女子身上过?就算之前秦国宫廷略有败坏,但也仅限宫廷之中,父皇在立国后,更是封巴清为‘贞女’,同样为的是树立正确的价值观。
他们岂能贪图眼前之利,摧毁大秦数百年之风习?
嵇恒冷声道:“作为大秦的公子,无论当权与否,日常应思索的是,如何让人遵纪守法、向善,而不是想着唯利是图,甚至是逼良为娼,管仲的官闾有多少良家女子是自愿去的?”
“除了少部分人,实在无法维持生计,只能从事此业,大多都是被人卖于官闾之中。”
“他们又岂能是自愿?”
“作为大秦朝堂真正要做的,当是去解决逼良为娼的事,而非是为了钱粮,国税不择手段,一心想着在这种下三滥的地方抽钱。”
“简直丧尽天良!”
“诚然。”
“咸阳城中有不少女闾。”
“不少人更是以此为生,也博得富家公子一掷千金,然但凡有点骨气的女子,又岂愿去为歌姬舞伶?岂愿去沦落风尘?”
“归根到底还是朝廷的问题。”
“女子贫弱,难以养家,只得进行这般行当,若是大秦寻常之家,能轻松的解决衣食,天下又哪有那么多女闾?”
“这是朝廷的无能!!!”
“正是大秦朝堂的无能,才导致民不聊生,也才导致越来越多家庭靠日常耕作无法活命,这才使得这么多女子被强买强卖,才有了城中成风的女闾。”
“朝廷不想着解决,反倒想分一杯羹。”
“你们就不觉得羞耻吗?”
嵇恒骂的很难听。
他的确被胡亥的话给气住了。
官闾这种东西,本就不该存在,之所以风行,只能证明一点,天下经济糜烂不堪,以至民不聊生,穷者无立锥之地,只能让自己的妻女用此法去营生。
这难道不是一个国家的悲哀?
岂能再去加剧?
胡亥的脸色青一块红一块。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这番话能引来嵇恒这么大情绪。
只是他还是认为嵇恒有些小题大做。
而且
嵇恒入狱前就没少去。
他不禁在心中对嵇恒的做法大为腹诽。
扶苏也出声呵斥了胡亥几句,道:“勾栏瓦舍的确有利于朝廷征收钱粮,但同样也会导致大量女子被强买强卖,本就为不合法之事,岂能开这个口子?这个口子一开,天下不知多少人会因此遭难。”
“此法毫无道理!”
扶苏原本浮动的心绪,也彻底安定下来。
嵇恒知晓自己情绪有些过激了。
他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
也想到了两千多年后,在某个地方,丈夫用自行车载着妻子出门做生意,当时是何等的生活惨状,这世道不该这样。
他双手环抱胸前,就这般看着院子。
突然。
他发现挂在桑树下的棋布有些高了。
他依稀记得,当时挂上去时,棋布的位置只是齐胸,眼下却快要高过头顶了,他信步走了过去,踮起脚尖,将头顶的棋布取下。
看着被勒出的明显痕迹,嵇恒微微摇头。
他回到屋内。
重新找了两根细绳,将棋布重新系在树上。
依旧是齐胸位置。
看着上面斑驳的棋布,甚至上面的墨迹早已淡去,只留下稀疏的影子,若是不细看,甚至都已辨不出。
嵇恒平静的望着,而后轻语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大秦接下来便要等天地同力了。”
闻言。
扶苏好奇的打量了棋布几眼,问道:“先生此话是何意?”
嵇恒平静道:“我前面所说,的确是大秦今后要做的,但何时去做,却是并不取决于朝廷,而是取决于天下形势,若是形势不变,则没有使用的机会,若是天下有变,则可顺势而为。”
“顺天应时,依人依力胜!”
“朝廷再想如盐铁这般出手已不太可能了。”
“这是为何?”扶苏躬身求问。
他知道其中阻力不小,但嵇恒这话,是否有些危言耸听了?
朝廷就不能主动力推?
嵇恒淡淡道:“之前之所以能做到,是因为针对的商贾,商贾地位低贱,不为世人在乎,所以才能成功,即便如此,针对商贾的火,同样烧到了官吏头上,这岂会不让官吏心生警惕?”
“世上大多官吏都不喜变化。”
“一旦生出了变化,就要多出很多事端,也会让他们脱离自己的舒适区,你在处理盐铁之事时,恐应该有所察觉。”
“官府有着极强的惰性。”
“而我前面提出的办法,牵扯其中的只会更多。”
“士人、官吏、贵族,无一例外,都会被卷入到这场漩涡之中,受到的各方阻力又岂会小?”
“阻力空前,想推行又谈何容易?”
“穷则生变,变则通,通则达。”
“大秦今后想要改变,唯有真到行穷时了。”
胡亥道:“嵇恒,你这话是不是有些言重了?大秦何时需看朝臣脸色了?只要父皇下令,朝臣又岂敢不从?”
嵇恒轻笑一声,摇头道:“下令的确做得到,但落实呢?”
“落实靠的是大小官吏。”
“而接下来无论是赐氏,还是准许为吏,对地方的影响都很大,只要引得了各方的不满,就算是始皇,也难以真正落实下去。”
“你们莫要忘了。”
“张良、项梁等人,可还在为大秦通缉。”
“若大秦真对帝国如臂使指,又岂会容许这种情况存在?”
“大秦是人治。”
“人治就注定要考虑人的影响。”
“至于你所说,大秦可否力推,的确是可以的。”
“但代价呢?”
“大秦承受的起这代价吗?”
胡亥一下哑然。
扶苏看了胡亥一眼,也不禁摇了摇头。
胡亥有些太天真了。
朝堂之事,从来都不容易。
而且嵇恒说的没错,他提出的各种办法,牵涉面实在太广了,哪怕只是稍微想一下,就不禁感到头皮发麻,等真的推行下去,天下的声音之大,恐会如潮水般涌来,岂能小视?
靠外力去推动,无疑最为便利。
只是天地同力,又是在指什么?
他想不清楚。
但他清楚的知晓,一旦大量赐氏,无论再怎么尊重朝臣的氏,在无形间,也会淡化掉朝臣的‘氏’现在本身带来的荣耀。
这是无可避免的。
只是朝臣又岂会轻易同意?
又岂愿原本身份低微,甚至是低贱的黔首隶臣,一日间,就跟他们平起平坐了,都成为有氏的人?
朝臣不会同意。
六国贵族、豪强、以及士人,又岂会同意?
赐氏的波及面之广,近乎囊括天下,就算朝廷力推,甚至就算始皇当众昭告天下,也根本无法压下被影响群体的不满怨恨。
到时朝廷又能如何?
还能继续强推下去?只怕只能半途而废。
赐氏如此。
提供官吏之职同样如此。
过去为吏条件苛刻,眼下突然开放,这定会引得一些底层不满,尤其这次还挤压的是关东的官吏,关东本就跟朝廷离心离德,这番动作下去,底层岂非更加跟朝廷疏远?
到时六国贵族稍一怂恿,只怕关东就乱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岂是大秦之愿?
想到这。
扶苏也是隐隐明白了。
大秦眼下是不适合再有大动作,准确说是不适合主动有动作,唯有等到天下生变,或者有人犯错,朝廷才能抓住机会,名正言顺的出手,也才能在外界主动削减压力下,将这些阻力极大的政令落实下去。
甚至至少少数人犯错都不够。
必须接连有人‘相助。’
如若不然。
嵇恒的想法只能胎死腹中,根本就不可能落实下去。
因为大秦赌不起!
若是强推
扶苏在脑海想了一下。
他只想到了一种情况,便是商鞅变法时所为,诛杀上百老氏族,继而让变法得以继续,但大秦是不可能这样做的。
父皇立国时便说过,若功臣不能全身而退,又有何颜立于天下?
父皇不会轻易对功臣出手的。
就算出手。
也不可能如商鞅那般疯狂。。
而且出发反而,言而不信,这对大秦的危害同样很烈,两害相较,无论选哪一个,都不是大秦现在能承受的。
只是不对功臣出手,便只有六国贵族。
但六国贵族远在关东,又隐匿于各郡县,踪迹难觅,想针对六国贵族出手,又谈何容易?
而且此举过于损耗人力,反倒会加剧地方动荡。
因而也不太可能。
他实在有些想不到,这天地同力是什么。
扶苏问道:“先生,不知你口中所讲的天地同力究竟指的是什么?朝廷最终能借助的‘外力’有是什么?”
“我方才细想了一番,却是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朝臣不能轻动,不然很容易落得一个刻薄寡恩之名,动六国贵族,又几乎无门,至于动其他似对此没太多影响。”
“还请先生明言。”
嵇恒摇了摇头,淡淡道:“这不用问我,我同样不知,大秦当下的情况,并不是我能随意预测的,只能看一步走一步,具体会生出什么变化,又会是那些人致使的,谁也无法推断。”
“甚至很可能就没有变化。”
“不过大秦现在有不少钱粮,却可以用钱粮为引,撬动时势变化。”
“你今后要做的,便是蓄势,将前路铺好。”
“以待天下之变!!!”
扶苏眉头一皱。
他狐疑的看了嵇恒几眼,最终没有再就此多问。
他明白。
嵇恒恐是真的不知。
只是不知变化生在何处,又如何能加以使用?难道只能等着生了变化,再争取时间去将此事利益最大化?
这未免太急了?
他拱手道:“按先生所言,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固本。”
“即将这大半年囤积的钱粮分发给士卒,用以笼络军心,保证军队稳定。”
“同时借此机会,了解军中实情,确定军中士卒是否真有识字算术之能,而后便不可再有动作,唯有等到朝廷、或者地方再生类似‘怀县之事’时,才能继续后续动作?”
扶苏将心中所想一一道出。
嵇恒点了点头。
他平静道:“的确如此。”
“眼下关中民心集附,等大量钱财补偿给士卒,军心同样会稳定下来,到时大秦的‘固本’基本可算完成了,但想要再图谋后续,就没有那般容易了,这次之所以能成,是因为天下早就习惯了朝廷的折腾。”
“只是过去不会殃及到自身。”
“而这次盐铁之事,却一反常态的波及到了官吏身上,而且齐地之事,也让齐地的贵族损失惨重,无论哪一方都会心生警惕,等到盐铁之事的影响,彻底为世人看清,只怕关东对朝廷会越发忌惮。”
“关东本就跟朝廷貌合神离。”
“他们是不希望秦廷强大的,所以这定然会导致一个状况,就是后续朝廷再推行这些强大中央的政令时,他们会千方百计的阻挠,因而最后无论朝廷办法什么政令,最终都会变成劳民伤财。”
“甚至会逼得他们跟六国贵族越走越近,继而倒逼朝廷继续投入更多的精力在针对六国贵族上,继而继续削弱中央朝廷的实力。”
“虚弱的朝廷,是关东地方官府想见到的。”
“死掉的秦廷,是六国贵族想见到的。”
“强大的朝廷,是天下绝大多数人不愿见到的,因为秦廷施行的是中央集权,一旦中央强大起来,势必会削减地方权势,到时上至官府,下至地方,都不会有过去那样的自如。”
“因而想壮大中央力量绝非易事。”
“只能等人犯错。”
“要么就付诸于武力暴力。”
“只是一旦付诸武力,就注定难以轻易收手,刀兵一起,不知多少人多少家庭会毁于一旦,因而不到万不得已,我个人不建议这样。”
“再则。”
“就算真的付诸武力,只会更加激化关东对秦的怨念,没有数十上百年的时间,恐都难以消弭,这也意味着,大秦今后要付出很多的精力维稳。”
“真算下来或会得不偿失。”
扶苏微微额首。
他自不会推崇暴力这种方式。
只是朝廷不能掌握主动权,这让扶苏心中有些别扭。
但他也清楚。
嵇恒并没有说谎。
大秦的确不适合主动再生动作,只能在各种事情的发酵下,趁机去推行一些利国的事,因为事出有因,所以才能自然而然的推行。
那样不仅阻力会很小,也让人无法轻易反对。
只是要等。
具体要等多久,没人知晓。
或许一月,或许半年,或者更久,谁也不知。
嵇恒将碗中清水饮尽,时间差不多了,他没有继续开口的想法,转身回到了室内。
扶苏微微躬身。
他并没有继续在停留,跟嵇恒道了一声别,直接出门离开了。
胡亥看了看嵇恒的屋门,又看了看扶苏远去的身影,眼中露出一抹犹豫之色,他却也听明白了,接下来一段时间,朝廷恐不会有太多动作,唯一的动作,或许就是将这段时间积攒的钱粮分发给士卒。
南海北疆是两地。
以扶苏的状况,多半会去北疆。
胡亥摸着下巴,琢磨了一阵,却是觉得自己该争取一下,北疆不去,他不太想去面对蒙恬。
南海
胡亥低语道:“我跟任嚣之子任敖还是有几面之缘分,虽然任嚣将军已死,但他在南海军中威望还在,而且赵佗认为敦厚,也曾说过南海士卒都是秦人,不会背叛秦廷,应当也算稳固。”
“我可带着任敖一同前去。”
“再说。”
“这次是发钱的事。”
“这种事我还是办的下来。”
心中这么想着,胡亥想参与其中的念头越来越重,最终他决定下来,去跟始皇请求一下,准许自己去南海犒赏军队,以安军心。
想罢。
胡亥拔腿就想出门。
只是在临出门时,心中又有些打鼓,最终鬼使神差的又把迈出门的腿又收了回来,然后朝嵇恒的屋里走去。
他想让嵇恒给自己出出主意。
毕竟南海那边,不是什么善地,不少将士去到那边都大受摧残,他可不想自己也照此折磨,嵇恒医术惊人,肯定能帮上忙。
砰砰!
胡亥大力的扣着门,在屋外道:“嵇恒,你先别忙着睡,我还有事想问,南海那边听说瘴气弥漫,我要是去到南海,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另外。”
“你有没有什么要叮嘱给我的。”
“我们也认识这么久了,你多少要给点主意,这次安慰军心的事,我决定去试试,不然还是有些不甘心。”
砰砰!
胡亥在外砰砰的敲门。
屋内很是静谧。
仿佛根本听不到这动静。
良久。
就在胡亥停下手,准备歇一会时,紧闭的屋门打开了,不过嵇恒的身影并未出现,只是几道黑影被扔了出去。
嵇恒的声音悠悠的传来。
“这是三个锦囊,你若真要去南海,可将其待在身上,前两个可随意打开,若在南海遭遇了什么危险,再将第三个打开。”
“或许能护你一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