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出兵长安,乃是应关陇门阀之邀,其实族中意见不一。
家主武士倰认为这是再次将门楣抬高一截的好机会,于是除去自家豢养的私兵之外,更在族中、乡里花费巨资招募了数千闲汉,乱七八糟凑足了八千人。
虽然都是乌合之众,许多兵卒甚至年逾五旬、老弱不堪,可好歹人数放在这里,行进之间亦是乌乌泱泱连绵数里,看上去颇有气势,只要不真刀真枪的打仗,还是很能唬人的。
长孙无忌甚至因此颁发书函,予以嘉奖……
而武元忠之父武士逸却认为不应出兵,文水武氏依靠的是资助高祖皇帝起兵建国而发迹,忠于朝廷正朔乃是理所当然。眼下关陇门阀名虽“兵谏”,实则与谋反无异,忌惮自身之安危不能出兵襄助东宫太子也就罢了,可若是响应长孙无忌而出兵,岂不是成了乱臣贼子?
但武士倰一意孤行,联合诸多族老将武士逸压制,迫使其同意,这才有了这一场声势汹汹的举族出兵……
文水武氏虽然因武士彟而崛起,但家主乃是其大兄武士倰,且武士彟早在贞观九年便病故,子嗣不肖,毫无能力,那一支几乎已经落魄,全凭着叔伯兄弟们帮衬着才勉强度日。
后来武媚娘被陛下赐予房俊,虽然身为妾室,但是极受房俊之宠爱,甚至连房玄龄都对其高看一眼,将家中诸多产业尽数托付,使其在房家的地位只在高阳公主之下,权力甚至犹有过之。
而后,房俊麾下水师攻略安南,据说占据了几处港口,与安南人通商赚得盆满钵满,武媚娘遂将其几位兄长连同全家都给送到安南,这令族中甚是不爽。一窝子白眼狼啊,如今靠上了房俊这么一个当朝权贵,只向着自己兄弟享福,却全然不顾族中父老,实在是过分……
可即便如此,文水武氏与房家的姻亲却不假,固然武媚娘不曾袒护娘家,但是外头那些人却不知其中究竟,只要打着房俊的旗号,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房家姻亲”这个招牌便是钱、便是权。
所以在武元忠看来,即便不去考虑朝廷正朔的缘故,单只是房俊站在东宫这一点,文水武氏便不适合出兵襄助关陇,大伯武士倰放着自家亲戚不帮反而帮着关陇,着实不妥。
然而大伯身为家主,在族中一言九鼎,无人能够抗衡,虽然认命武元忠成为这支杂牌军的统帅,却还要派嫡孙武希玄担任副将、实则监督,这令武元忠分外不满……
而且武希玄这个长房嫡子志大才疏,好高骛远,实则半分本事没有,且骄纵自大,即便身在军中亦要每日酒肉不断,将军纪视如不见,就差弄一个伎子来暖被窝,实在是不当人子。
……
武希玄吃着肉,喝着酒,斜眼看着武元忠凝眉严肃的模样,哂笑道:“三叔还是不能领会祖父的意图么?呵呵,都说三叔乃是咱们文水武氏最杰出的子弟,但是小侄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武元忠不耐烦跟这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计较,摇摇头,缓缓道:“房俊再是不待见咱们文水武氏,可姻亲关系乃是实打实的,只要媚娘一直受宠,咱们家的好处便不断。可如今却帮着外人对付自家亲戚,是何道理?再者说来,眼下天下门阀尽皆起兵襄助关陇,那些门阀数百年之底蕴,动辄精兵数千、粮秣辎重无数,事后纵然关陇获胜,咱们文水武氏夹在中间不起眼,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此次出兵,伯父失策也。”
若关陇胜,实力弱小的文水武氏根本得不到什么好处,一旦有战事临身还会遭受惨重损失;若东宫胜,本就不受房俊待见的文水武氏更将无立锥之地……怎么算都是吃亏的事,偏偏伯父被长孙无忌画下的大饼所蒙蔽,真以为关陇“兵谏”成功,文水武氏就能一跃成为一跃成为与关中门阀相提并论的世家豪族了?
何其蠢也……
武希玄酒酣耳热,闻言心生不满,仗着酒劲儿不悦道:“三叔说得好听,可族中谁不知道三叔的心思?您不就是指望着房二那厮能够提拔您一下,是您进入东宫六率或者十六卫么?呵呵,天真!”
他吐着酒气,手指头点着自己的三叔,醉眼惺松骂着自己的姑姑:“媚娘那娘们根本就是白眼狼,心狠着呐!别说是你,即便是她的那些个亲兄弟又如何?说是在安南给置办产业予以安置,但这几年你可曾收到武元庆、武元爽他们兄弟的半份家书?外头都说他们早在安南被匪盗给害了,我看此事大抵非是传闻,至于什么匪盗……呵,整个安南都在水师掌控之下,那刘仁轨在安南就好似太上皇一般,那个匪盗胆敢去害房二的亲戚?八成啊,就是媚娘下得手……”
文水武氏虽然因武士彟而崛起,但武士彟早在贞观九年便病故,他死之后,原配留下的两个儿子武元庆、武元爽如何苛虐续弦之妻杨氏以及她的几个女儿,族中上下清清楚楚,真真是全无半分兄妹骨血之情,
族中固然有人因此不平,却终究无人插手。
如今武媚娘成为房俊的宠妾,虽然没有名份,但地位却不低,那刘仁轨乃是房俊一手简拔委以重任,武媚娘若是让他帮着收拾自家没什么亲情的兄长,刘仁轨岂能拒绝?
武元忠蹙眉不语。
此事在族中早有流传,实在是武元庆一家自去安南之后,再无半点音讯,的确不合情理,按理说无论混得好坏,总得给族中送几封家书述说一下近况?然而完全没有,这一家子好似凭空消失一般,难免予人各种猜测。
武希玄兀自喋喋不休,一脸不屑的模样:“祖父自然也知道三叔你的意见,但他说了,你算的帐不对。咱们文水武氏的确算不上世家大族,实力也有限,纵然关陇获胜,咱们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一旦东宫获胜,咱们更是里外不是人……可问题在于,东宫有可能获胜么?绝无可能!只要东宫覆亡,房俊必然跟着惨遭横死,妻妾子女也难以幸免,你那些算计还有什么用?咱们如今出兵,为的其实不是在关陇手里讨什么好处,而是为了与房俊划清界限,待到战后,没人会清算咱们。”
武元忠对此嗤之以鼻,若说之前关陇起事之初不认为东宫有逆转战局之能力也就罢了,毕竟当时关陇声势汹汹攻势如潮,全面占据优势,东宫随时都可能倾覆。
然而时至今日,东宫一次次抵御住关陇的攻势,尤其是房俊自西域班师回朝之后,双方的实力对比早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从右屯卫一次次的胜利、而关陇十几二十万大军却对其束手无策即刻看出。
更别说还有英国公李绩驻兵潼关虎视眈眈……局势早已今非昔比。
武希玄还欲再说,忽然瞪大眼睛看着面前桌案上的酒杯,杯中酒一圈一圈泛起涟漪,由浅至大,而后,脚下地面似乎都在微微抖动。
武元忠也感受到了一股地龙翻身一般的颤动,心中奇怪,然而他到底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不似武希玄这等一无所知的纨绔子弟,陡然反应过来,大呼一声一跃而起:“敌袭!”
这是唯有骑兵冲锋之时无数马蹄同时踩踏地面才会出现的震颤!
武元忠一手抓起身边的兜鍪戴在头上,另一手拿起放在床头的横刀,一个箭步便冲出营帐。
外边,整座军营都开始慌乱起来,远处一阵滚雷也似的啼声由远及近滚滚而来,无数兵卒在营地之内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
武元忠来不及思忖为何斥候事先没有预警,他抽出横刀将几个乱兵劈翻,声嘶力竭的连连吼叫:“列阵迎敌,混乱者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