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里, 大伙儿把三个孩子扶起来,帮着拍身上的尘土。
“这么高的地方注意安全啊,你们三个都金贵, 谁摔了伤了都是大问题……”
林久光瞧见邵海沿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也很坦率。
“我就是这几天被助理盯烦了, 想一个人清净下,以后会注意。”
他的助理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哥, 这会儿后怕到把林久光袖子紧紧拽着,生怕这小孩再乱跑自己要赔命。
这事说大不大,被叮嘱几句也就过去了。
毕竟男孩子哪有不调皮捣蛋的?都是爱玩罢了。
但至此以后, 林久光就明晃晃地跟苏沉黏在一起,成为饭搭子组合的新一位成员。
双胞胎都是模特,需要长期保持身材, 剧组把八大菜系轮番弄上, 他们也还是吃生菜沙拉配白水煮鸡胸肉,苏沉刚开始还试图和他们一起吃饭,后来看多了鸡胸肉自己都没胃口。
林久光一来, 两人结成夜戏兼夜宵联盟,把小吃推车都逛了个遍。
——当然这照片很快就流传到微博上, 内容不外乎是苏沉和臭豆腐摊小贩合影, 或者苏林和车轮饼大娘合照。
很小概率里, 还会加一个叼着雪山楂的蒋麓。
后者仍然在自觉避嫌, 就算拍照也一定会借林久光隔开距离,随手懒散的比个耶。
邵海沿终于是忍不住了,有天私下跟林久光问了一嘴, 佯装不在意的样子。
“你跟那两个, 现在很熟了?”
林久光人后毒舌早熟, 人前秒变甜甜小朋友。
“是呀,邵叔叔。”
“你不是说,要多跟苏沉哥哥他们讨论问题吗。”
邵海沿盯着他看了几秒,分不清这小孩是在装傻充楞,还是确实天真无邪。
他思索片刻,语气复杂道:“心思还是用在正事上。”
“你爸爸拜托过我好好照顾你,你也得听我的话,明白?”
小朋友乖乖点头:“我都听叔叔的!”
B组里,海国组的人在帮忙筹备A组烧宫的戏码。
在最终剧情的末尾,汉国皇都的宫城是真的烧了。
钱阅投诚于皇后,最终讲出了她偷听到的阵法所有细节。
想要神魂交换,需以城池相祭。
偌大宫城烧了个干净,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但与之相对应的代价是,海国灭国,整个汉国确立迁都东南,彻底掌握更广阔的领土。
失去故国的蓝子真再换魂醒来时,看见自己的故土淹没在兵戈的混乱里,同时得知海昉国已沦为汉国的行省之一,当场又哭又笑,疯魔过去。
这样的情节充分满足邵海沿要拍蓬勃恢弘大场面的心愿,但前期准备工作非常多,多到需要爆破工程师一同测量并数据建模,不断确认CG画面和烧毁实景的配比。
早在第四部时,闻长琴就已经和卜愿商量过,要真烧一部分宫城,新建不同风格的皇城,同时复用大批已有的布景,将它们调整布局或配色风格,方便二度利用。
蒋麓如今作为副导演之一,被叫去帮忙登记名录,以及确认需要提前搬卸存库的场地道具。
他做了三天,在麻团般的繁杂忙乱里抄录到深夜两三点,白天还要继续导戏和拍戏。
直到冬姨重重拍了下他的肩。
蒋麓本在专心确认数量,被拍得愣了下,回头看见是自己的师父。
“你还没反应过来?”
冬姨对他说这句话时,有明显的责备。
蒋麓笔尖一顿,想要开口,又仓促停下,脑海里大量信息在翻搅梳理。
“你被使绊子了,明白吗。”
冬姨抽出他手中的单子,拎到半空不客气地晃了下。
“这个该你做吗?”
她虽然在保护他,语气跟平日里蒋麓弄混摄影参数时一样,听着挺凶。
“你知道这是多大的工作量吗?你白天夜里都不用休息了?”
蒋麓拧上笔帽,对着这位既是自己下属又是自己老师的女人道:“我是觉得,这段时间气氛不对。”
“还算有救,”冬姨眯眼道:“继续说。”
“今年剧组来了很多陌生人,B组里也有一些。”
“很明显,这些都是他的人。”冬姨长马尾一甩,把单子按在桌上:“你赶紧把这个担子甩出去,下午还要跟我去山上拍戏。”
蒋麓叹了口气。
“我不是不敢,我是怕这些人对剧组的东西乱来。”
财产损失是一部分,他不想这些人毁了他舅舅一点点拼凑起来的心血。
女人这才想通什么,又拿起单子出去了。
一个性格泼辣的壮年女人,还是剧组摄影指导,基本在B组可以横着走。
她出去以后没多久,几个新面孔过来赔礼道歉,匆匆表示是自己没接好这活儿。
蒋麓安排自己一个助理过去监工,叮嘱任何家具灯饰都不许磕坏了,仍是不放心,打算隔三差五过去看一眼。
搬空几座宫殿,要搬走上千个细小的布置装饰,每一样都是舅舅亲眼挑的。
他还要看着那场火燃起来,烧灼着蔓延过一墙一瓦,让一个旧时代彻底终结。
至于B组里悄无声息的排挤和打压,他反而看得很淡。
林久光来了不久之后,这个现象渐渐开始,并且越来越有恃无恐。
器材会莫名其妙损坏,有时候随手放下一个文件,再回头就没有了。
但排挤,或者说霸凌这件事,最主要是看气氛。
最开始可能只有一两个人,说话时阴阳怪气,看蒋麓时目光微妙。
人数会渐渐增多,有的负责捧高,有的负责低踩。
而冬姨像个暴躁的老母鸡,把这些不安分地都轰得远远的,见人就怼,搞得这帮人狗血淋头。
蒋麓被她护着时,感觉特别陌生。
他现在有一米八五,似乎该算成熟了,但社会年龄一算,还没高考呢。
想起苏沉以前说过的话,蒋麓被护着时也会跟着想。
我现在……算小孩,还是大人?
与此同时,林久光在和冯嘉对戏。
小乞丐被重光夜选中之后,一夜之间能够看见每个人的所剩岁数。
他睡醒时揉揉眼睛,先是被街坊邻居们围得水泄不通,紧接着能看见每个人头发上有不同的横竖杠杠。
譬如偶尔施舍他肉包子的大娘,头发上有三横一竖,像是烙上去一样清晰明显。
经常拿扫帚打他发泄怨气的老赌棍,第一天来道喜时头发上两横八竖,第二天再来骂人的时候,头发上忽然什么都没了。
小乞丐看得满头雾水,但留了个心眼,没跟任何人说自己能看见什么。
逢人来问他多了个什么神通,都摇摇头憨笑着说不知道。
到了第三天,那个老赌棍死了。
他隐约发现了什么,满街继续乞讨要饭,一个个看过去,瞧每个人头发上有多少条线。
照水缸时,他瞧见自己是七横八竖,像是还能活很久。
而妇人牵着的小孩,头上有的是六横六竖,有的是九横四竖,均是只有他一人能看破的玄机。
一夜之间,他竟因为重光夜的降临,能够看破所有人的寿辰。
在异光垂青之前,他是个无人关心的小乞丐,连破馒头都会被野狗抢去,睡在街边鄙陋的小草房里,能活一天算一天。
酣梦睡醒之后,他突然拥有所谓的‘神通’,连三条街外的当铺掌柜都会坐车来亲自给他发红包。
所有人不知道这重光夜到底给了他什么,但都一致默认他会和所有天幸师一样,成为半仙般的存在,迟早有一天飞黄腾达。
有人开始给这半大小子张罗婚事,甚至愿意把自己女儿嫁给他。
有人开始风雨无阻地给他送饭送汤,还邀请他去自己家里长住。
小乞丐看着每个人发侧的横竖痕迹,竭力守着这个秘密。
然后在某一天,在他坐在湖边晒太阳的时候,后颈一凉,突然就没了意识。
再醒过来,他已经被秘密带去了皇宫,被蛇骨婆婆询问了一二。
又粗又长的大白蛇比他个头还高,小孩吓得快尿了,自然什么都肯说。
老太太拐杖一挥,白蛇吐着信子游走了。
小乞丐吓得团在地上,也不会那些宫廷的礼节,动作笨拙地一个劲磕头,求奶奶不要杀他。
蛇骨婆婆瞧着好笑,叫他坐回凳子上。
一老一小天幸师相对而视,竟然还有点亲切。
此时此刻,姬龄还在重病不起,全凭草药吊着一口气。
毒酒药效过狠,连应听月族内的灵药都救不回来。
老婆婆拿了他的兵符,调密探把这小乞丐绑过来,算是在这死局里找了一枚新子。
她听懂他的能力之后,派皇后把小孩带去囚禁元锦的暗室里,让他看看这囚犯的寿数。
小孩傻愣愣地去了,压根不知道地牢里绑的是当朝天子,直到左右各看了一眼,才恐惧到连连后退,后背撞到墙了还想跑。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左右各有横竖,而且完全不同?!
剧本在写皇后和小乞丐的戏时,虽然着墨不多,但也充分体现两个人的性格。
皇后这个角色,算第六部里各派势力的工具人。
东南总督的那一派,把她当作笼络圣意的政治亲信。
秘密换魂的蓝子真,把她当作羞辱皇室尊严的棋子。
老婆婆并不觉得她有用,也只安排些小活儿给她,譬如带小乞丐去地牢。
可在这些夹缝里生存的皇后,坚强又聪慧,哪怕仅是与小乞丐短暂会面,也能套取许多话出来。
编剧写了她带他进入地牢时一路的套话过程,把小乞丐的懵懂无知,和皇后的温和明睿都写得很是出彩。
林久光和冯嘉现场对过戏份之后,觉得还少了点什么。
——这段戏很出彩,台词逻辑都没话说。
但是……
“我觉得按皇后的性格,不会婆婆让她带人去地牢,她就一定会带人去。”
“对,”冯嘉听得赞同:“她可能会要求,梳妆打扮,或者给小乞丐换件像样的衣服,中间确认下这个小孩是做什么的?”
“那最好在地牢戏之前再加一段。”林久光直觉思路豁然开朗,起身道:“我去和导演讲。”
冯嘉愣了下,下意识抓住他的袖子。
“要不我去吧?”
她露出害怕的表情,仍是强作镇定的起身。
林久光愣了下,不明白哪里有问题。
“编剧不太愿意吗?”
冯嘉摇摇头,已经往导演的方向走了。
林久光虽然比她年幼数岁,但觉得情况不对,很敏锐地跟了过去。
冯嘉扬了个笑,跟导演低声讲了前后,只说前面好像缺了一点,没敢说要补。
邵海沿对冯嘉态度还算温和,耐着性子听完了全部过程,眼睛却一直看着林久光。
冯嘉拿捏不准这个导演的脾气,不知道他生气了没有,小心翼翼道:“当然,这也是我个人愚见,如果打扰您了,我先说声抱歉,您千万不要介意。”
邵海沿仍然看着林久光,嗯了一声,问道:“你觉得呢?”
林久光没多想。
“改呗,前面加一段,台词现写要不了多久。”
邵海沿看着这孩子冷笑,笑得眼睛里在冒火。
“好,好啊。你跟苏沉真是一学一个准,学得好啊!”
冯嘉脸色一变,再想护着林久光已经来不及了。
“你他妈的一天到晚跟他都学什么了?!我问你?我栽培你给你抢角色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邵海沿吼人的时候不留半分情面,劈头盖脸全都发泄了过来。
“改改改?你现在也想骑到我头上是不是?”
“我告诉你,剧本都是老子一个字一个字审过的,要改老子早改了!”
“演个配角看你得意的?就你聪明是不是?!”
林久光被骂愣住了,呆了一下:“什么?”
他的助理是个年轻人,这会儿躲着不敢出面。
还是冯嘉的经纪人眼疾手快过来挡骂,把两个未成年人护在身后。
“邵爷,您是最聪明的,这两小孩还糊涂呢,您千万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邵海沿压了太久的脾气,此刻尽数发泄出来,压根不给任何人留面子。
他知道剧组到处都会传话,索性指桑骂槐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逼得冯嘉经纪人连连赔不是。
“就你们想着出戏是吧?一个个都想争最佳男配角女主角呢?”
“今天你要加戏,明天他要改戏,对,我们的剧本就是个马蜂窝全是窟窿眼,谁想往里面塞什么都行!”
大老爷们撒起泼来,几乎是倾倒恶意般在数落现场所有人。
林久光没想到一句话能戳他痛点上,虽然被骂的有点生理性泪水,其实更多是懵着,没太清楚状况。
剧组习惯性帮腔劝架的人,有一半闭了嘴。少数几个人还在维持气氛,但声音听起来很稀疏。
他们原先都是旧组那边的老成员,肯帮着自己人。
现在,就像蟑螂出现一个,意味着背后有一窝。
从前士气高昂、凝聚一心的剧组,也在不知不觉地派系分裂着,在林久光被痛骂时只是意味深长地交换着眼神。
有人冷眼旁观,有人嬉笑点火,但总归都不再是一路人了。
冯嘉经纪人赔了不少好话进去,眼看着林久光还在发呆,拉着这孩子一块过来道歉。
“快跟你海导赔个不是,以后不懂的事少插嘴,明白了吧?”
林久光知道这阿姨是在捞自己,但不太肯道歉。
他脾气很硬,宁可换成软糯无害的样子,轻轻反问一句:“邵叔叔……我不太明白……那你现在还生气吗?”
邵海沿骂完人以后痛快多了,见这小孩确实是傻,摆摆手表示算了。
真是爸妈没仔细教,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多大人了,还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怒气平息之后,众人达成默契,都没再提加戏的事。
海导黑着脸导完这场戏,刚宣布下工休息,助理急匆匆地跑来,说是上头打来的电话。
中年男人愣了下,本能看了一眼林久光,又看向眼睛还有点红的冯嘉。
这两小孩上头也有谁罩着呢?这就已经找上门问罪来了?
一看电话,更是头皮发紧,匆匆吩咐了几句就回房车接电话去了。
邵海沿的上头,无非是投资方和电视台的重量级人物。
姜玄算是他上级的朋友,约束力远远不及这几位。
刚才在剧组众人面前,他还能声厉色荏地怒斥几句,现在哪怕拿着手机对方看不到脸,他仍是下意识摆出谄媚又小心的表情,和刚才那几个哄人的经纪人没什么区别。
“胡爷?是我是我,哎,您说。”
邵海沿真以为是剧组消息走漏的太快,自己不小心得罪了大人物,说话时都不敢多透露信息,等着对方先发难。
大人物在懒洋洋地抽雪茄,吞云吐雾里说话停顿很长。
“忙得怎么样了?”
“托您的福,都还好,都还好。”
“算顺利?”
“嗯嗯,现在磨合的也差不多了。”
“你之前跟我保证,几月能拍完来着?”
“我们是十二月开始拍,差不多八月底能拍完。”邵海沿发现话题不是围绕着那两个小演员打转,这才如释重负地从墙上滑坐到地上,继续小心应对着金主的提问:“当然,咱们速度挺快的,八月初拍完也有可能。”
“太慢了。”胡爷漫不经心道:“你知道颜电用了多长时间吗?六个月,不到。”
邵海沿努力回忆着具体的月份,不确定这话的意思。
他记不起来了,但人家说是六个月,那只能是六个月。
“您的意思是?”
“你八月拍完,十二月才能做完后期,你想怎么样?抢我贺岁档?我贺岁档还有别的剧要上,不能撞档期。”
邵海沿愣在原地,像是晴天霹雳一般,努力找合理的原因解释这一切。
不可能,颜电怎么可能拍的这么快,五个多月拍完?放他妈的屁!
但对方并不打算给邵海沿说话的余地。
“听着,我要你五月拍完,七月开播,这已经是宽裕的期限了。”
“你知不知道,高三的学生都是六月就高考放假,等着看电视剧找乐子。”
“你他妈倒好,想拖到过年?还八个月?”
邵海沿听得浑身发冷,想辩解几句,还想找以前的合同出来。
但是他被这些资方拿捏的死死的,这个时候提合同条款跟找死没有区别。
“胡爷,现在已经是三月了,”他竭力挤出笑容,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而且这几个主演都不好伺候,我天天在他们面前跟孙子一样,一个两个演得不怎么样还要改戏……”
“别跟老子扯这些。”电话那边的人并不打算陪他多聊一会儿:“我只要结果,明白吗?”
“胡爷,胡爷咱们见一面行不行,咱们当面聊啊?”邵海沿都快疯了,怎么敢应下这个事:“咱们不能跟颜电比,每部剧的时长厚度全都不一样,求求您给我留条活路——”
电话已经挂了。
邵海沿目瞪口呆地坐在房车的胡桃木地板上,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脸。
他本来和这几个演员不对付,现在要提前几个月交片子,他找谁说理去??
胡爷只给他五个月,而且现在已经过去一半了。
就算把特效和后期制作压缩到极限,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出成品,这根本不可能!
邵海沿伸出十只手指头,翻来覆去的数。
就算他抻到七月底交成品,也至少要留一个月时间加钱给所有公司做特效出片子。
现在是三月中旬,距离六月底也只有三个月。
三个月拍完这么多戏,剧本里还有他加的一堆宏大场面和群戏,操,要不辞职算了?
邵海沿真的有那么一秒把辞职的念头摆到了最高处,又想到自己早早花掉的预付款,还有合同里的巨额赔偿金,吓得又跌坐回去,拿指甲紧紧扣着地板缝。
不行,不行,一定要交片子出去!
大不了不像颜电那样讨个什么最佳导演奖,现在得奖不重要,交货最重要!
他心烦意乱,越想越觉得着急。
三个月,拍掉百分之六十的戏,硬生生把时间砍掉这么多,还要交成品给电视台播出……
这已经不是拿奖的问题了,是质量的问题。
绝对不能死抠质量,速度越快越好。
——可是《重光夜》这样会砸在我手里,以后国内谁还敢找我拍戏?
邵海沿眼睛都红了,恨不得砸烂房车里的所有陈设。
妈的,反正老子要活下去,老子要拍完东西交差!
老子如果活不下去,你们一个两个,全都别想好过!
海导在片场发作的事传到苏沉耳朵里,已经是当天的晚上了。
他下意识想去找林久光陪陪这个弟弟,又意识到邵海沿一直在往剧组里塞人,渐渐耳目众多,为了不激化事情,没有起身出门。
……至少整个酒店还是蒋麓的。
苏沉用内线给林久光打了个电话,嘟嘟几声之后,传来的声音睡意惺忪。
“沉哥?”
“你还好吗?”苏沉心里愧疚,觉得是自己波及了他:“我很担心你……今天的事,我都听说了。”
“嘉姐安慰我一下午了,你别太客气。”林久光瘫在**,拿手指绕电话线玩:“我第一次看见导演发疯,骂得不够过瘾还喝口水接着骂,当年连着NG也没见别人这么凶。”
苏沉不多隐瞒,把前情和他大致讲了。
林久光听完,人还是有点懵。
“就为这个?现在哪个剧组改剧本不是常事啊?这小说又不是他写的,他护成这样,有毛病吧?”
“是啊……我们以前几年都是现场边拍边改。”
苏沉担心他的情绪,又道:“以后我多往剧组去,至少他不敢明着骂我。”
“你再有这种需要,先跟副导演聊,让副导演去跟他商量。”
林久光把电话线玩成了翻花绳,拿肩膀夹着电话筒道:“沉哥,我觉得你现在不该关心我。”
“你该关心下麓哥。”
苏沉这几天疲于拍戏,又很少去海国组那边,消息不太灵通。
再提到蒋麓时,清澈的声音都像是变干涩了一些,仍是有说不出的隔阂。
“他生病了吗?”
“不是。”林久光犹豫了几秒,仍然说了出来:“我助理前两天帮我去递文件,看到过好几次了。”
苏沉怔了下,皱起眉:“看见什么?”
“看见……蒋麓在搬东西。”
很重的摄影器械,不归他管的道具木箱,以及等等。
林久光和苏沉都在剧组混了很多年,清楚知道这个原始森林里的等级秩序。
不管是副导演,还是男二,都不该亲自搬卸重物,或者被支使着做类似的任何事。
他们拥有一致的嗅觉,所以林久光点到为止,只用这一句话,就能让苏沉明白事情不对劲。
“我知道了,现在过去找他。”
林久光噢了一声,处在倍儿聪明和有点迷糊的交界处。
他原先觉得自己可通透了,进了这个剧组以后反而像是还不够灵光,今天一整天都有点糊涂。
“那你们别吵架哦。”
“嗯。”
苏沉这次出门速度很快,连拖鞋都没有换。
他直接走到蒋麓门前,伸手按原来的密码。
3189,我是笨蛋。
电子锁滋滋一声,冒出红光,显示密码不正确。
苏沉愣了一下,手悬在半空,没有再按门铃。
他被这门挡在蒋麓的世界外,再次被重复提醒,他们需要保持距离。
没过半分钟,门被快速打开。
蒋麓叼着牙刷,嘴角还泛着沫儿。
“找我?”
苏沉怔怔看着他,伸手抓过蒋麓的手,看掌心和手背。
刮伤有好几道,还有细细的疤。
剧组的木头箱子上都是倒刺,不小心就会留伤。
蒋麓被他捧着手,先是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然后道:“林久光说的?”
楼下专心翻电话机花绳的小朋友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苏沉不说话,检查完他的左手,又检查他的右手。
看得实在心疼,表情都一览无遗。
蒋麓真想亲一下这样表情的苏沉。
他抽回手,去浴室漱口洗牙刷,在流水声里又道:“没什么,就是帮朋友几个忙。”
“你助理呢?”苏沉直直问道:“潮哥还有其他几个人呢?”
“都在帮我。”蒋麓平淡道:“事情太多了,忙不过来。”
“你不像这样的性格。”苏沉靠着门,说话时还在看他脖颈后面晒出来的痕迹,还有门口肌肉损伤用的喷雾。
他看得内疚又难过,开口却只能喊他的名字:“蒋麓……”
“人有软肋是很麻烦的事。”蒋麓平直道:“我的软肋可以是你,也一定是我舅舅,和他留下来的这个剧组。”
冬姨扶他一把,和这些人损他一把,都可能是因为卜愿已经不在了。
他看得很清楚,也竭力在守住所有能守的事情。
“很久之前,我那个哥们,裴如也,跟我解释过。”
“舅舅给我和他安排见面,是因为有投资项目可以一起做大,方便日后的布局。”
“但另一个原因,是裴如也从小就在守家业。”
蒋麓把牙刷扔回杯子里,靠在墙的另一边,在光线明与暗的分割线里与苏沉对视。
“裴如也好像是九岁时祖父离世,然后全家十几口人在旧金山争家产争到现在。”
“我当时还在想,这也太电视剧八点档了,都什么年代了还要用守家业这样的词。”
现在,差不多的情况降临在他身上。
银行资产和股份投资都好说,但这偌大的影视基地,这博物馆部件般成千上万的心血,他需要一直守下去。
舅舅知道,他也知道,他这个人太重感情,拿得起放不下。
别说是舅舅知情也答应的烧毁几座宫殿,就是有人磕碰坏了剧组的一盏锦纱灯笼,他都会跟着心疼。
从前蒋麓还笑话过舅舅,简直跟守财奴一样往四合院里没完没了的搜罗些杂七杂八的。
现在……也没什么区别。
但即便是被压得透不过气了,再见到苏沉时,蒋麓也笑得轻松随意。
“其实也还好。”
苏沉不反驳他的话,一直望着他,眼里都是心疼。
可他该怎么安慰他呢?
他们不能靠近,不能拥抱,不管说什么,都像隔着孤岛两侧。
蒋麓被看得不好意思,自嘲般笑了一下:“就这样吧,我去背台词了,明天还有戏。”
“你吃过晚饭了吗?”
蒋麓愣了下,差点按实际说吃了。
也不算吃过,下午五点匆匆塞了个饭团,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苏沉见他犹豫就知道了答案,低着头走进厨房:“我给你煮点东西吃吧。”
蒋麓没有拦,反而是在心里用道德感审视了自己一遍。
然后发现自己这人根本经不起审视。
哪怕是今晚吃了个十成饱,现在苏沉要给他煮夜宵,他一样会吃个干干净净。
真是不要脸啊。他内心暗想着,然后跟着走进厨房,没察觉到自己在笑。
两人望着干净到极点的冰箱陷入沉默。
“我说,”苏沉扭头看向他:“你冰箱里除了雪糕冰棍和冷饮,还有别的吗?”
“我是个节制的人。”蒋麓假笑:“就这些,没了。”
苏沉叹了口气,道:“我那有冷冻的小馄饨和元宵,好像还有速冻水饺,你想吃什么?”
“元宵。”蒋麓感觉自己简直是秒答,又掩饰性咳嗽一声,眼神很飘忽:“不过吧,我其实也没那么饿。”
苏沉站起身,把冰箱门关好,拽着蒋麓的袖子就往外走。
蒋麓哎哎两声,看着抗拒其实很配合地把大门关好,任由苏沉拽着走。
“密码是6372。”
蒋麓跟着念了一遍,没嚼出来是什么拼音缩写。
说话的功夫,苏沉已经进厨房了,没好气甩了一句。
“缩写是‘你倒是猜’。”
蒋麓瞧着他在厨房里忙活来去,又是烧水又是找汤圆,乖乖地在旁边趴好了等。
像是野兽温顺下来,从爪牙到皮毛都和呼吸一样绵软。
苏沉本来不饿,一生那弱智导演的气自己也饿了,索性各煮一碗。
黑芝麻汤圆圆滚滚地浮在水面上,被调羹拨弄地一沉一浮,很俏皮地滚来滚去。
夜宵煮好,两人坐在餐桌两侧,碗和人隔得一样远。
苏沉舀了一个张口要咬,看见蒋麓还在瞄自己。
他挑眉表示询问,后者反而单手撑着下巴,继续看着。
“不饿?”
“饿。”蒋麓诚实道:“每次看你担心我,好像都是气鼓鼓的。”
怪可爱的。
苏沉想怼回去,眼睛又看到他掌心的擦伤,低头继续咬汤圆。
“快吃吧,等会就凉了。”
蒋麓还是不肯吃,一手护着宝贝般扶着碗,静静看苏沉吃汤圆的样子。
他很想笑着逗一逗他。
就这么在乎哥哥啊。
哥哥也喜欢你。特别喜欢。
但直到两人把汤圆都相继说完,蒋麓仍旧什么都没说。
他们相敬如宾的吃完夜宵,一个送另一个到门口,完成时隔三个月之后的私下聚会。
两个人都充分克制着,心照不宣地表演着路人般的友谊。
临关门前,蒋麓想起什么,道:“我的密码是9496。”
苏沉微微点头,等他解释后半句。
结果蒋麓把门关了。
苏沉盯着关上的门,像是要盯穿一个洞。
……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