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1 / 1)

这场戏拍的好似过年。

人群簇拥欢呼着在街上迎接千里婚驾, 牵引架辇的均是赤鬃骅骝,喜轿上珠翠叮当,在鼓乐丝竹声中依然清冽可闻。

剧组特意找了十几个五六岁的小孩, 穿着粗布棉袍跟在后面乱跑, 笑闹着要侍卫发糖吃。

气氛一做足, 即便高空有机械臂悬着摄影机,即便四处放置着打光板和录音杆, 这场婚礼也真切的好像让所有人穿越到几百年前,连镜头外的场记也在笑着吃喜糖。

宫内素有登高祈福的习俗,帝后碰面携手登层, 每一层都有喜娘喜童唱和祝词,将金红相间的香纸洒了他们满身。

两位吉祥老人代为引亲后也被搀扶着等在永寿宫最高处,手执如意再次祝祷。

镜头过得有条不紊, 将假拟的礼制拍得像一切有所考据, 崇高感和喜庆感洋溢在整个片场。

最后一幕合卺酒,看似要在红烛罗帐的隐秘里暧昧相度,其实现场围了有接近二三十人。

前后架设了四个机位, 墙都被拆了一面,空间被切分为二, 现代装束的人们围着一对古代的新人, 场景说不出的奇异。

但哪怕实际只有两面墙靠着婚床, 帝后依旧从容登对。

两个年轻演员原本就气质出众, 此刻噙着笑注视彼此时,在镜头里好看到能被人铭记成经典一幕。

一个清俊一个温雅,皆是唇红齿白青春年少。

场务跟着在镜头外伸长了脖子看, 忍不住感叹:“新娘子这么漂亮, 看得我都羡慕了。”

隋虹嘘了一声, 叫他声音小点。

场务拍拍蒋麓的肩,给他塞了颗巧克力喜糖。

“吃么?”

蒋麓嫌弃地看了眼:“你自己留着。”

才不想吃这种东西。

这场戏比预计拍的时间要短,主要是天时地利人和凑齐,现场光线恰到好处不说,收音也相当顺利。

等苏沉拍完,蒋麓早已找不到影子,倒是新娘子还有点脸红,喝合卺酒时NG了两次,杯子都有点拿不稳。

葛导演表示充分理解:“年轻人第一次结婚都这样,多结几次就好了。”

旁边两个经纪人笑着踹他:“乱说什么呢!”

直到卸妆的时候,苏沉才终于有空看眼手机,一边忍着微痛等他们清理自己的发胶,一边道:“今天好像没怎么看到颜姐?”

“她在啊,几个大镜头都是她拍的。”

不太对。

按颜导那么开朗的性格,今天早晃悠到他们面前乐呵呵聊天了。

苏沉见旁边的老化妆师神色有异,叫住她问到底怎么了。

后者踌躇一会,说颜电这几天一直被骂,其实剧组里好几个人都知道。

“被骂?”苏沉愣道:“被谁?”

“还能有谁,”老化妆师叹气道:“投资方呗。”

“姓白的那家?!”

“不是不是,出钱第二多的那个。”

苏沉顾不上换衣服,脱了外袍就去找颜电。

他穿行在人群里,逢人就问见到颜导没有,找了好几个人才知道她去了房车里。

少年跑得很快,找到她的房车伸手敲门。

“颜导?”

过了一会,颜电才过来开门,笑容有点勉强:“怎么衣服都没换?剧组有事啊。”

他怔怔看着她,发觉女人眼眶发红,是刚哭过。

“我不放心你,颜导,”苏沉心都提起来了:“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我能帮到多少,但不想你一个人扛着。”

颜电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地揉了下眼睛。

“这么明显吗?”

“是……是有点。所以怎么了?”

总导演仰头看天,半晌道:“你知不知道有个电视剧,叫《庸俗男女》?”

苏沉呆了下,很难把这些事关联到一起:“知道,然后……?”

“这片子太火了。”颜电转身拿了两瓶可乐,同他一起坐在房车边,跟喝二锅头一样猛灌几口。

“投资方的尿性,一直都是什么火就要什么。”

“今天仙侠剧火了,就全都跟风拍仙侠。”

“明天狗血恋火了,就什么剧本都硬塞狗血恋。”

她用力擤了下鼻子,把纸团扔进垃圾桶里。

“投资方嘛,烧钱也不是给我们做慈善的,就是奔着回报率去的。”

“我这几天一直在挡他们,有时候在会议室被人指着鼻子骂,其实也习惯了。”

苏沉回过神来,意会到这几句话背后的分量。

她恐怕……替这部剧挡了许多的灾星。

蒋麓和他讲过,其他剧组里塞关系户,早就是常有的事,像《重光夜》这样少的反而是个例。

“那帮人都要求你加什么?”

“讲出来怪好笑的,”颜电说这句话时,脸上并没有笑意:“有的要给你加三宫六院,安排编剧把宫斗戏全加进去。”

“还有个直接要求安排剧里演三角恋四角恋,让皇后喜欢姬龄,干脆像《庸俗男女》那样靠出轨戏上个头条。”

“我全都拒了之后,有两家直接撤资了,后续不会再打钱。”

苏沉不假思索:“还差多少?我来补。”

他的片酬一直很高,如今在时都都买了好几套房子商铺,一定可以。

“你还小,”颜电揉他的头发,笑了下:“蒋麓知道这个事,第一反应也是拿片酬补。”

“其实不用,钱的事明煌娱乐会解决,主要是推我解决人情关系。”

她依旧穿着颜色绚烂的镭射风外套,在路灯下喝可乐的样子很洒脱。

“被骂几句不识相而已,拍都拍完了,没事。”

“我也不为别的,”颜电看向他,淡笑道:“这是我拍的最后一部电视剧,我希望它像个样子。”

苏沉动作一滞,望着她一时无言。

“以后只想拍电影了,换条路再闯闯。”

少年想了很久,轻轻嗯了一声。

“可能是我比较幼稚,总是把大家当家人,”他笑了下,慢慢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很舍不得你。”

颜电解开外套,披在小孩身上。

“你在这个剧组停留十年,会看到很多人走。”

“至少闻姐在,小麓在,对吧。”

“我走之后,也会很想你们的。”

苏沉消失了大半个小时,再回来的时候,身上披着导演标志性的镭射风外套。

化妆师正玩着手机,瞧见他时哟呵了一声。

“导演送我了。”少年笑嘻嘻显摆:“好看么?”

“可飒了!看得我都想整一件!”

小孩规矩惯了,日常衣服风格都偏学院风,不会太张扬出格。

难得得了这么个宝贝礼物,他卸妆之后到处晃了一圈,还特意溜到蒋麓面前看。

“帅不帅?”

蒋麓眯眼看他:“挺狂啊。”

苏沉原地转了一圈,很是开心。

他正要再显摆两句,瞧见蒋麓手里多了个U盘。

后者注意到视线,伸手晃了下,推门欲走。

“《庸俗男女》的拷贝。”

苏沉不再笑了,跟了过去。

“带我一个。”

他们坐在电脑旁边,一言不发地看了五集。

都市剧,全篇充斥着奢侈品、性暗示、乱七八糟的低俗笑话。

烂吗,好像也不烂。

真的烂片,根本没有人会追着看。

可是如果输给这样的片子,会很耻辱。

他们甚至不想把这样的东西当作对手,可根本没得选。

“往好处想,”蒋麓叹了口气:“你的十五岁礼物,是认清垃圾也可以登顶。”

他在各色剧组见惯了垃圾,对这个世界的幻想残留的很少。

“所以,这样也可以吗?”

苏沉握着U盘,胸口堵得发闷。

“情话,谩骂,推搡,**,这就是他们的表演吗。”

“你没法否认,”蒋麓冷漠道:“有些人喜欢看,说不定这部剧就是为了迎合市场才被打造出来。”

苏沉合拢五指,被U盘的坚硬边缘扎得有点发痛。

“颜姐今天跟我说了句话,我没有懂。”

“她说,沉沉,你还不明白。”

“《重光夜》整个剧组,对你来说都是桃花源一样的存在。”

“我很担心等这部剧结束以后,你才看到这个圈子真正的样子。”

蒋麓抬手捂着脸,跟着嗯了一声。

“所以到底是什么样子?”

蒋麓很轻地笑起来。

“五毒俱全。”

他曾经看见很多事,后来才明白,是舅舅有意带着他看见。

为了资源,女人会在桌子上蹒跚跳舞,男人可以屈辱逢迎,愿意用身体的任何地方换取宠爱。

他不会碰这里面的脏水,也不会让苏沉接触这些。

但每一次想起来的时候,都会心疼舅舅。

为了每一部作品,舅舅满身是病,在酒桌上没少被灌过。

……几个亿的投资,怎么可能是弹指一挥那么简单。

蒋麓闭上眼睛时,一面想起舅舅忍下的许多事,一面又在想自己。

五年之后,十年之后。如果我也做了导演,为了人情关系,又会做到什么地步。

苏沉靠着椅背望着他,突然道:“你这里有酒吗。”

“你认真的吗?”蒋麓睁开眼,扬起眉毛道:“你才多大,想都别想。”

苏沉摇一摇头。

“我以前很奇怪,为什么刚见你的时候,你才十四就抽烟。”

进了这个地方,做什么都不奇怪。

他起身去了厨房,不出意外的找到低度数啤酒,开了一罐喝了一口。

然后被呛的拼命咳嗽,像是不小心呛到气管里,咳得很狼狈。

蒋麓忍着笑给苏沉拍背,觉得这小孩笨得可爱。

“好喝吗?嗯?”

“好苦……一点都不好喝。”苏沉苦着脸看他:“你们到底怎么想的,居然喝这种东西?”

“白酒更难喝。”蒋麓慢悠悠道:“但是我跟你打赌,等你再长一两岁,就有投资方仗着出了点钱,要你跟着喝酒了。”

苏沉本来在找纸擦嘴,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他。

“所以……我们以前每次去应酬,卜爷爷基本都是全程跟着?”

“嗯,他不放心。”

蒋麓被舅舅和经纪人帮忙挡过很多次酒,但也有实在抹不开面子的时候。

这种时候,仁慈些的是劝红酒,过分的会直接让他混着喝。

这时候不用舅舅出声,有助理冲出来抢了喝,潮哥有次被灌到走路摔跤,额头豁了个口子。

可是舅舅已经不在了,颜姐以后也会走。

之后每一部会出什么乱子,根本没法预料。

苏沉再看向啤酒时,鼻子发酸,低头又喝了一小口。

真苦。苦得让他难受。

“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蒋麓任由他靠着,缓缓道:“除了家产,舅舅还留给了我三样东西。”

“他知道以后我肯定会做导演,你也可能继续做演员,提前叮嘱过我,成年以后再看。”

“成年?”苏沉下意识道:“你的生日是八月十一日——今年刚好成年?”

“嗯,我打开看了。”

蒋麓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在他面前没有任何保留。

“第一个,是明煌娱乐的股权。”

“今后做了股东,话语权和资本直接挂钩。舅舅希望我……成为资本本身。”

“第二个,是他亲自挑过的所有剧本,装在一个仓库里,钥匙在这。”

“后来遇到你,舅舅说,像你这样天生的演员,不会甘于寂寞的。”

蒋麓笑起来,神色怀念。

“他给你也挑了很多,一并放在仓库里了。”

苏沉没想到老导演故去前还一直想着他们,一步一步尽力筹划到这种地步。

他忍住泪意,这一刻特别想念那个老人。

“还有第三份……”蒋麓打开信封,倒出钥匙、信纸和纸条,有些迟疑。

苏沉伸手接住落下的事物,看清纸条上只写了一串数字。

电话号码旁边注明了联系人,名字一笔一划,隽永沉稳。

「裴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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