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1 / 1)

苏沉有那么几个瞬间, 能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职业。

‘职业’两个字,原本不该出现在他这个年纪。

可一旦片场里泡久了,哪怕还是个未成年人, 他也能摸透诸如工作规律, 会议要素之类的东西。

剧组一般拍戏看两个重点, 第一是场景,第二是大腕的排期。

诸如雪山草原之类的外景, 当然不能拍一场去一次,有什么戏份都得提前捋顺了一气呵成全部拍完,回头再补是一万个不方便。

这类消耗重拍摄难的戏码按场景区分清楚以后, 再就是针对不同的大腕安排时间。

虽说有许多演员甘愿奉献半年多的光景泡在剧组里慢慢磨戏,但像严院长这类身居要务的演员也有旁事要忙,不可能在渚迁停留太久。

首辅文寻敬的戏份便是如此。

他的朝堂戏、群戏、武戏其实贯穿全剧, 观众在看的时候不会察觉任何异样。

但剧务在排期时, 早已把他的戏份单独摘出来,第三集 第三十二集第四十八集全都挤在同一个时间表里,抽离于剧情本身拍完。

这样的安排, 对旁人要求不大,但苦了靠体验入戏的苏沉。

他演的小皇帝, 在受制于他时要有强摁下傲气的压抑一面, 甚至为安抚政局, 龙颜屈尊, 半忍着耻辱去亲自为首辅斟酒。

文寻敬一声逆反,满朝文官能不要命的去东华门大闹罢官。

哪怕把这些读书的迂腐官僚全都杀个干净,新科举的又一批也会为他马首是瞻。

在一身清贵破除之前, 这个首辅都是万千读书人心向往之的存在, 是名垂青史, 是良臣明相,欺压不得。

但几集过去,他凭着应听月的眼睛看见文首辅的弱点时,又陡然会有了底气。

文寻敬看似清朗浩然,其实早已得了恶疾,还是绝不能与旁人说清的花柳疮病。

古有妓鞋行酒,被士子们奉为雅谈。但行歌作赋遇上疮脓满身,可就再也风雅不起来了。

这般绝症,往往是治不好的。

最后血毒会涌进脑子里,直至病患疯癫痴呆,再无半点体面。

元锦没有向世人揭开这首辅的道貌岸然,反而是当众给他赏了个医女,用意之深,堪称一击绝赞的反杀。

想要活命,便得从布线人的角色转为皇家的傀儡,烂透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

唯一的把柄,最不可告人的秘密,直接将攻势彻底逆转。

也不知道是剧务对苏沉太放心,还是实在排不开别的档期,竟然把这两幕戏,被安排在同一天拍完。

一幕是帝王斟酒,是最无可奈何的卑躬屈膝。

一幕是当朝赐医,又有今夕得势的畅快酣然。

哪个演员瞧见这排戏日程,都得感叹一声好狠的心啊。

就卜导审戏的强度,还有跟严导对戏的压力,搁谁演谁心态都得崩。

当事人目前情绪稳定。

闻枫早好几个月就瞧见了,本来还遗憾自己戏份不多,没太多发挥的余地。

但她后来顺水推舟做了苏沉的指导老师,登时有种与老前辈对弈的爽快体验。

临着拍这两幕戏的前一周,小朋友才终于结束其他头疼戏码的拍摄,过来找她过剧本。

蒋麓早已习惯了赖在她这蹭课听,如今坐在高脚椅上晃来晃去,很有看戏的兴致。

“先演一遍。”闻枫道:“看看你怎么演的,把我当文首辅就行。”

苏沉深呼吸一口气,按着剧本把台词说了,给她倒了杯酒。

闻枫没说话,瞥了眼蒋麓。

后者举起双臂摆了个叉,模仿达人秀里红灯亮起:“哔。”

苏沉:“……”

“你既要演得既傲又屈,还得人物前后呼应,而不是逢场作戏。”

闻枫给气泡水里加了几块冰,询问道:“从前演这皇帝的时候,你在体验什么?”

“傲慢,睥睨,”苏沉回忆了许多幕旧戏,以及自己演第一部时的状态:“其实……他以前也是这样啊。”

虽然贵为太子,或者贵为皇帝,他伪装作残废瘫痪,也有卑微自辱的一面,不是吗?

“这两个不一样。”

闻枫想了想,给他讲了个韩信的例子。

古时有名将韩信,曾当众被凌虐受辱。他年轻时被泼皮欺负,要当着所有人的面从对方**钻过才能平事。

“让皇帝给权臣亲手倒酒,比这个还要来得过分。”她解释道:“等于当众承认自己是任由驱使的侍者,而不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你能共情吗。”

苏沉默默代入剧情。

要元锦爬过别人的**,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但要元锦忍着耻辱为老臣倒酒,得有什么样的心境……

他下意识拿起酒壶,几番斟倒,更多感受到的是空****的茫然。

闻枫看在眼里,同时也在思索对策。

太难了。这孩子才十二岁,哪里经历过那么多荣辱是非,有些东西是讲不来的。

“上次不是罚了个站罚明白了么,”蒋麓抱着软枕又转一圈:“我陪你再去站一次?”

苏沉双手握着酒壶,把所思所想坦然说了出来。

“如果是我,我知道要为了大局隐忍,会尽可能温和地斟酒。”

“如果是麓哥……”他扭头看了眼吊儿郎当的哥哥:“他估计笑嘻嘻就倒了。”

后者满意点头:“你很懂我。”

那么,苏沉是怎么想的?

闻枫看着他手里的玻璃壶出神,过了一会喃喃道:“如果倒得不是酒,而是他族人的血呢。”

是了,是了!

再好的酒,对他们这样的权贵而言和水也没有区别,要倒也就倒了。

可如果,这汩汩淌下的每一滴,都是他亡父亡母的骨血,是整个皇朝隐忍至今的血呢?

苏沉如同被当头棒喝,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他明白了!

日子一晃就到了对戏的日子。

严思提前三个小时就到了片场,早早换好妆容造型去首辅府邸里静坐入戏,然后与苏沉现场过了一遍。

卜老爷子面上跟平日没有什么区别,其实也捏了把汗,知道今天这几场戏都不好导也不好拍。

演员演得不好,导演少不了要亲自上阵示范一遍。

老头导演当场演个婀娜美女,演个顽劣小童都是常事。

但今天让他上,他不一定行,他心里也虚。

……只能说先硬着头上了。

灯光一打,录音竿子一举,戏就开始了。

严思眸子一闭,再睁开眼时,已是苍老首辅,面色肃穆地坐在右侧首席。

文武列宴之际,有美人歌舞在前,珍馐美味尽数罗列。

侍人皆如流水般弓身进退,将百般美酒佳肴呈递在他们面前,其间有豹胎凤髓,熊掌灵芝,如同要把天下的奇珍都悉数选来。

老首辅捻须不语,幅度很轻地用指背把琉璃杯推开。

皇帝扶持姬家再壮兵力,令姬龄远征塞北,把文党的权势都分走了大半。

他一向对外淡泊,今天亲自来了,便是要个说法。

元锦看在眼里,原本在与武臣说笑,渐渐收了神容。

兵权于武,财权于文。

他在天平之间极力讨着平衡,但凡有一方掣肘,都可能崩翻全盘。

可偏偏他羽翼未满,被压制太多。

管乐丝弦一刻不停,乐师早已嗅到气氛不对,仍硬着头皮供群臣尽兴。

舞女察觉圣意渐冷时,涂抹胭脂的脸颊微微发白,作兰花指时都发着颤,生怕一个不小心被推出去砍了头。

正在此刻,元锦抬手托杯,向群臣示意。

“诸位爱卿,共饮一杯如何。”

得了好处或颇为敬惧的臣子们皆是快速相应,纷纷恭贺。

姬龄坐在左侧高处,长眉一挑,先是玩味着看了眼文首辅,然后才举杯对饮。

好几人的酒杯都一饮而空放置在案了,文寻敬仍是静坐不动,如若未闻。

元锦看着是醉了,哑然一笑,晃晃悠悠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旁侧太监面露惊恐,动作哆嗦地扶住陛下,不敢规劝。

但皇帝是醉了。

他任由太监左右搀着,一晃一摇地来到文寻敬的长案前,抬手撑在老人面前,与之对视。

这一对视,便像是寒剑出鞘,带了锐利的杀意。

老人自是泰然,予以回视。

若真撕破了脸——

元锦这一刻眼里泛了血丝,如同许多重旧事都汹涌回潮,激得他伸手直接扼住这老朽的脖颈。

剑拔弩张的这一刻,老人竟笑了一声。

苏沉骤然从角色里醒过来,清楚这不是台本里的设计。

铺天盖地的压力迎面压下,震得他几乎不知道怎么接这戏。

仅仅是一笑,就像展示出背后无尽的底牌,以及视他如儿童的懒然。

电光火石般的短短瞬秒里,他条件反射做出反应。

是径直抄起文首辅面前的琉璃酒盏,一抬手扬于身后。

“首辅劳苦功高,怎喝得这样的残酒。”

元锦再抬眸时,几分尊敬流露的恰到好处,语意又听得嘲讽。

从此刻起,一切都在剧本之外了。

他躬身向前,像是要噬人的烈兽,又像是要屈尊相迎。

极矛盾的态势浑然一体,融得刚柔相济。

文首辅看在眼里,干枯的一只手藏在袖中,是隐着疮疤不与外人看见。

另一只手却轻巧扬起,接了他空空****的酒杯。

“那,依殿下的意思?”

旁的演员听到这里,已是心惊。

严院长难道是背错台词了?该喊一声陛下,而不是殿下啊!!

难得前头状态这么好,现在卡了重拍岂不是太可惜了?!

话音刚落,姬龄已大笑而饮。

“你这老糊涂,还以为他是阁中太子呢?”

群臣打了个寒噤,此刻不敢妄言。

元锦似站得住似站不住,单手掌着桌案,另一侧连肩带臂都任由太监搀着。

他的黑发如瀑垂落,玉旒摇晃生光。

“无妨。”

帝王盯着权臣的眼睛,当着朝臣的面,摇摇晃晃执起酒壶。

姬龄眸子已流露出极危险的神色。

“陛下,”他压着气息道:“您醉了。”

大太监被这声唤得打了个激灵,眼瞅着戏已经奔出剧本十万八千里了,强按着人设劝告:“陛下……陛下是醉了,容老奴扶您回去……”

元锦仍看着文寻敬,笑容绽了出来。

琼浆玉露汩汩而出,由万人之上的天子斟入这酒杯里。

每一股,每一滴,都像他亡亲的血髓。

他眼睛充血,红得吓人。

笑容是恭敬的,却又带着可怖的压抑。

“依朕的意思。”他话音在第二字落重,低眸缓声:“得喝这杯。”

卜老爷子心脏病都快看出来了,及时喊出声。

“卡!”

群演都快憋得喘不过气了,头一次等着听卡等到想喊救命。

刚才这情况,谁敢随便举动,毁了这么好的戏!!

“得亏是喊了停,”蒋麓穿着长袍溜达着从座位里出来,拿袖子给苏沉擦额头:“再不喊你得宕机了。”

严思在戏里留了一会儿,良久才收回权臣般的捉摸不透,露出几分老人的慈意来。

“演得很好。”他笑起来:“看得出来,你们是提前下了很大功夫。”

“还真不是提前准备的,”蒋麓没有苏沉的内敛拘束,笑得坦然:“我刚才也是凭感觉接的戏,给你们托了一下。”

严思方才要夸,听到这略微一愣。

“你们两刚才是凭默契互相接的戏?”

苏沉直到现在才猛然回了呼吸,还有点缓不过来:“是……是的。”

“好,好,好!”老人开怀而笑:“演得过瘾啊!”

苏沉除了刚才被文首辅的一声笑激得出戏,后面每一秒每一刻都神经高度紧张,像是入戏又像是灵魂出窍。

他后知后觉想起来刚才都演了什么,第一次不按剧本却演得像是全身上下都在燃烧,当即匆匆道谢,转头跑去导演组那里去看刚才的录像。

卜老爷子看得欣慰,大大方方让开给他看监视器。

闻枫在不远处等着下一场,给他们比了个大拇指表示赞同。

“舅,”蒋麓倚着镜头箱,没羞没臊道:“我演得这么好,过两天能放假睡几天吗?”

“那是你演得好?”老导演笑着踹他:“你弟弟刚才快拿命在演了!”

回头得多给小孩买两筐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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