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府内。
韩三小姐正在不争堂大发脾气。前堂内瓷器的碎片散满一地,四处狼藉,如同被人打劫过一般。
这是她这段时间内第二次发脾气了。韩府众下人惊恐的站在堂外,半步也不敢跨进,纷纷用一种陌生战栗的目光看着她。
以前那个好脾气的韩三小姐现在怎的如此暴躁?在下人们眼中,韩三小姐虽然不是韩府主子里最平易近人的,可性子却是最稳定的,永远都是一副清冷孤傲的模样,久而久之,下人们也习惯了韩三小姐的性子,但自从那位钦差方大人进了苏州城后,韩三小姐的脾气就开始变得有些不可捉摸了,别的不说,光是不争堂,她都公然砸过两次,这对韩府的下人们来说,实在是个不太妙的现象。万一小姐将怒气迁到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身上,后果……
韩竹老神在在端坐主位,慢悠悠的捋着胡须,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令韩亦真恨得牙痒痒。
“砰!”
又一个蓝瓷花瓶被狠狠掼到地上,摔成粉碎。
“我,不,嫁,他!”
韩亦真发泄得累了,站在韩竹面前直喘粗气,瞪着有点充血的俏眼,恨恨的望着她的父亲。
韩竹眼角一瞟,随意扫视了一下满地的瓷器碎片,心下不由庆幸万分。
好在韩亦真第一次怒砸不争堂后,自己未雨绸缪,将堂内装饰用的所有瓷器换上了不太值钱的民窑瓷,身为家主,果然有远见,她今日就算把不争堂给拆了,他也不心疼。
“呵呵,真儿,砸累了?休息一会儿吧,缓过劲儿了,你再接着砸。”韩竹捋须呵呵笑道。
韩亦真俏脸通红,说不清是羞是怒,俏目睁大望着韩竹,忿忿道:“爹,为何要我嫁给那无耻的登徒子?”
韩竹气定神闲捋着胡须,笑道:“莫非你对他无意?”
韩亦真鬓首摇得飞快,毫不考虑的道:“女儿恨不得一刀杀了他,怎会对他有意?爹,您可别乱点鸳鸯谱,若要女儿嫁给此人,女儿宁愿一死!”
韩竹眉梢一挑,笑眼望着韩亦真道:“你若对他无意,怎会被他……呃,调戏,还一起看春宫图,更让他进了你的闺房,真儿,不可自欺欺人啊……”
“我……我……”韩亦真闻言,刚刚稍有平息的怒火不由腾的一下又冒了上来,被他调戏,看春宫图,进我的闺房,哪一样是我愿意的?分明是那登徒子不知羞耻,自己招惹上来,难道说别人招惹一下我,我就非得要嫁给他才行么?爹今日这是怎么啦?说话怎的如此没道理?
见韩亦真张嘴却难言,韩竹笑脸一收,沉声道:“真儿,你自小聪慧,凡事很有主见,可你毕竟是女子,不可否认,这是个男尊女卑的世道,被人调戏,一起看春宫图,还让他进了你的闺房,这些事情已在韩府上下人尽皆知,相信很快便会传得整个江南都知道,真儿,女子的名节尤为重要,你若不嫁他,还能嫁谁?我韩家岂不是因你而名声扫地,全族蒙羞?”
韩亦真闻言呆住了,怔忪半晌,俏面上神色阴晴不定,似怒似恨,还带着几分不甘和屈辱,美丽的大眼眨了两下,两行晶莹的泪水顺着绝美的脸庞,流落腮边,分外惹人怜惜。
是啊,在这个男尊女卑的年代里,被一个男子如此轻薄过,她还能嫁给谁?要么真的一刀杀了他,然后再自杀,以全名节,要么就甘心认命的嫁给他,从此安安分分做他的小妾,在这个无耻之徒的魔爪之下,忍气吞声过一辈子。
生为女子,难道注定要活得如此卑贱么?哪怕身为世家小姐,也逃不脱如此悲惨的命运?
一时间,韩亦真的芳心满是凄苦和绝望,觉得堂外那明媚的春光仿佛都灰暗起来。她不明白,甚至有点怨恨父亲,以前父亲很在意她的感受,她若不愿嫁,父亲是不会勉强自己的,为何今日却带着几分逼迫意味?
“爹,女儿我……我……”
话未说完,韩亦真便哭出声来,十八岁的女子,对未来的夫君正是抱着美好期待和幻想的时候,老天爷却偏偏送给她一个无耻卑鄙下流的登徒子,而她因时因势,却不能不嫁给他,此时此刻,她万念俱灰,芳心碎满一地,一如地上的瓷器碎片。
哭了一会儿,她便停了下来,毕竟是韩家最聪明的女子,韩家能壮大成江南第一世家,她在其中没少出谋划策,冷静下来后,她便觉出今日父亲态度的反常之处了。
“爹,您执意要女儿嫁给那登徒子,可有别的用意么?”
拭了拭眼泪,韩亦真深吸了口气,睁着通红的眸子,死死的盯着韩竹。
韩竹被女儿问中心事,不由老脸一红,尴尬的咳了两声,掩饰道:“真儿,为父怎会有别的用意?实在是你与那方铮这些日子来表现得太过暧昧,老夫看在眼里,却也乐见其成,你有意,他有情,共结秦晋,有何不好?”
韩亦真冷笑道:“爹,不是女儿不敬,您这借口用得也太虚假了,女儿什么时候表现出对他有意了?那登徒子屡次羞辱轻薄于我,女儿为韩家大局,不得不忍气吞声,对他不为己甚,怎的看在您的眼里,竟成了女儿对他有意?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一刀杀了他才是,杀个钦差大臣,大不了韩家不投靠朝廷,照样也能在江南立足!”
“你糊涂!”说到韩家大业,韩竹不由正色斥道:“以后不可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韩家何去何从,老夫以前就与你说得明明白白,自古以来,朝廷和皇帝才是天下人共认的正统,我韩家投靠朝廷,正是顺时顺势,你若杀了钦差,等于以韩家一家之力,向朝廷和整个天下宣战,你自问韩家能抵得住朝廷大军的雷霆一击?”
缓了缓语气,韩竹道:“那方铮年轻有为,性格虽浮躁轻佻,却也算得上有情有义,老夫观察日久,见他言行之间对家人,对妻子百般呵护宠容,你若成为他的家人,必会一生幸福,你是老夫唯一的女儿,老夫又怎会害你?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真儿,老夫告诉过你很多次了,切莫以貌取人,每个人都有他的优点和长处,你若因小小的嫌隙,便生了偏颇之心,他在你眼里,只会越来越坏,如此一来,岂不是错过了一段美好姻缘?”
“美好姻缘?”韩亦真冷笑一声,“若女儿的美好姻缘着落在这个无耻卑鄙的人身上,女儿不活也罢!”
仔细想了想,结合韩竹方才一番话,聪慧的韩亦真顿时便明白了父亲逼婚的用意,想明白后,她的俏脸遍布寒霜,语气变得冷洌:“爹,让女儿嫁给方铮,恐怕不止是为了女儿和韩家的名声那么简单吧?”
韩竹一楞,然后用赞赏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不愧是韩家最聪慧的女子,稍一思索便心知事不寻常,可惜她身为女子,不能继韩家家主之位,实在是韩家一大损失!
“哦?那你说说,老夫还有什么别的目的?”韩竹捋须笑道。
“方铮贵为世袭国公,家中正室夫人乃当今圣上之嫡亲皇妹,皇上尚在龙潜之时,便与方铮同为书院同窗,二人感情莫逆,乃布衣患难之交,至今如是。我韩家新投朝廷,根基不稳,若朝中没有强大的靠山,韩家很容易便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与方家联姻,正好能解决这个难题,方铮权大势大,是朝中唯一一个获得皇帝绝对信任的大臣,更与皇家沾亲,韩家联姻方家,起码百十年内,可保韩家无虞,爹,女儿可有说错?”
望着韩亦真一脸冷笑和伤心,韩竹摇摇头,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伸手抚着她一头秀发,语含怜惜道:“真儿,你心思缜密,分析事情少有错漏,为父亦不如你。你刚才说的都没错,为父确实有这个想法,为了家族平安昌盛,身为世家子女,要时刻做好为家族牺牲自我的打算,韩家门深户大,全族上下千余人,稍有行差踏错,便很有可能刀剑加身,满门遭屠。这些都是实情……”
顿了顿,韩竹继续道:“……可是,家族再大,都是靠亲情维系,老夫若连自己女儿的终身幸福都不顾,一味只求家族壮大而泯灭了亲情,这样冷血无情的家族,又有谁还会对它有归属感,还有谁会为保全它而牺牲自己?真儿啊,莫把老夫想得太冷酷,就算当今圣上要纳你为妃,你若不愿,韩家纵是拼了造反,也断不会拿你出去牺牲,你回房仔细想想,你若真对那方铮无意,此事老夫便再也不提,如何?”
韩亦真睁大眼睛望着父亲,不由有些惊喜,眼泪瞬间又布满了脸庞,心中的愤怒和绝望,瞬时被感动所替代。
原来韩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冷血,自己终究是被家主疼爱的女儿,不是拿来换取家族利益的筹码,够了,不枉自己为这个家操持辛劳多年,为它的付出是值得的。
望着女儿迈着显得有些轻快的步伐走远,韩竹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满是皱纹的老脸顿时露出几分谑笑的意味:“老夫虽老,可戏台上的戏折子没少看。真的无意么?呵呵,爱恨往往一线之隔,也许,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老夫那时纵是反对这门亲事,你恐怕也会心甘情愿他私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