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欲何为?”
赵显默默咀嚼了一遍这四个字,低声笑道:“表叔,你觉得我该何为?”
一身儒士青衫的谢康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沉声开口:“无论如何,你总不能像你父那样,被几个书生骂了几句,便发脾气丢下兵权,跑出临安养老去了!”
当年老肃王赵长恭的处境,一如赵显现在这样,临安城无论是文人还是百姓,都在议论他要谋反,于是这位权倾朝野的“赵定边”愤然丢下肃王军,自己卷铺盖到了肃州府去了。
肃州府原先并不叫肃州府,而是叫做衢州府,自古藩王都是因地名而封王号,唯有肃州府是因肃王王号而改了地名。
赵显对当年老肃王离京之事也是一知半解,只是隐约知晓自己那个便宜老爹与赵睿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然后径直带着三千肃王卫离开了京城,就藩在了肃州。
现在通过谢康的话他才知道,自己的父王居然是被一帮子文人给“喷”走的。
真是玻璃心啊。
赵显自嘲一笑:“表叔,父王他当年放弃兵权,未必真是被那些文人骂走的,他当时继续把持兵权或许不难,他担心的是我们七兄弟以后斗不斗得赢当今的陛下——”
根据赵显这段时间在临安宗卫府见到的资料来看,当年自己自己自己那六位兄长,都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六位兄长个个好武,自己那位“前身”则是喜好诗文,七兄弟中,并没有什么太过出彩的人物。
而当今的成康皇帝赵睿,无论是手段还是心机,都很是高明,当年老肃王赵长恭能压他一头是因为赵长恭一身赫赫军功,可要是这王位传到了下一辈头上,老肃王也担心自己的这几个儿子,不是赵睿的对手。
与其争到底,让自家儿孙身死族灭,不如主动退一退。
所以面对赵睿的夺权,才愤然离京,给双方都留下了一些余地。
眼下赵显的处境跟老肃王相似却大不相同,两人都是功勋卓著,但是赵显却比赵睿要年轻的多,身体也要比赵睿好得多。
谢康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这庵堂的门口传来急促的“砰砰”敲门之声,借着楚嬷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两位贵人,陛下来了,太妃娘娘让你们出去接驾呢——”
赵显跟谢康脸色同时严肃了起来,各自起身,准备出去接驾。
“知道了,我们马上出去。”
赵显对着门外沉声说道。
两个人推开庵堂木门,谢康特意盯了这个姓楚的老宫女一眼,赵显微微摇头,示意他放心。
谢太妃是个很精明的人,她指派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两个人一路朝着静心斋正门走去,走在路上,谢康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今日初一,陛下应当在祭天贺岁才是,怎么有空到姑母这里来?”
赵显平静说道:“表叔放心,我来给祖母拜年,你来给姑母拜年,陛下挑不出我们的错处的。”
谢康看了云淡风轻的赵显一眼,咬牙说道:“七郎你放心,谢家跟你是血亲,无论如何谢家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这话虽然感人,但是赵显却并不怎么放在心里,要说血缘,自己的父亲老肃王跟谢建谢康两人是姑表兄弟,肃王府落难,自己在肃王府中疯疯癫癫的时候,怎么不见他山阴谢氏出手相助?
归根结底,还是要有自己的力量,只要赵显一日不失势,谢家自然是他的亲戚,如果有一天肃王府再次倒霉,该树倒猢狲散还是要树倒猢狲散。
毕竟山阴谢氏家大业大,谁也没有义务陪着他赵显一起去死。
赵显微微一笑:“表叔放心,我不会走父亲的老路的——”
……
两个人一路走到静心斋正门,只见身穿正装的皇帝赵睿正在跟谢太妃说着话,赵睿满脸笑容,对着谢太妃说道:“可有些日子未见了,太妃娘娘身子依旧健朗啊。”
谢太妃不卑不亢,含笑道:“有劳陛下挂心,老身这身子总算又熬过了一年,还要多让陛下费一些钱米供养。”
“太妃娘娘说笑了,朕巴不得您老长命百岁,也给这宫里添一些喜气——”
按照辈分,谢太妃该是赵睿的“奶奶”才是,但是皇宫之中,除了那位正牌的太皇太后以及赵睿的生母太后娘娘,其余的妃嫔就跟皇帝没有什么亲了。
真要让赵睿给谢太妃磕头,谢太妃也是不敢承受的。
赵显跟谢康走的近了,纷纷在赵睿面前跪下,恭声道:“见过陛下,陛下新岁吉祥。”
“起身吧。”
谢太妃望着自家的侄儿和孙儿微微一笑:“这外面怪冷的,进去说话吧?”
赵睿微微摆手:“大寒天的,太妃娘娘快进屋去吧,朕跟七郎说几句话便走,就不进去了。”
谢太妃微微颔首:“既如此,陛下莫怪老身招待不周。”
说完她瞥了赵显跟谢康一眼,微微叹了口气,转身走进了静心斋。
谢太妃走远之后,成康皇帝转过身子,看向了眼前的两人。
此时他头戴金色明珠冠,身穿衮龙皇袍,一身祭祖用的正装,显然是刚刚进行过祭祀之事,他看了看赵显和谢康,然后故意板起脸孔,闷声道:“二位是在给太妃娘娘贺年?”
谢康恭声说道:“微臣来给姑母拜年。”
赵显跟着说道:“臣弟来给祖母拜年。”
“怎么不见你们来给朕拜个年呐?”
赵睿声音要去,谢康跟赵显被吓了一跳,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身为礼部尚书的谢康开口回话:“今日新春,该是陛下祭祖的日子,午后陛下才该接受百官贺岁,因此不曾打扰陛下——”
按照启国的规矩,年初一这天早上该是皇帝一家拜祖宗的时候,拜了祖宗之后,大约到了中午,皇帝还要赐**联。一直到下午傍晚时分,皇帝才会大凰宫普庆园里大摆筵席,宴请赵家宗室以及朝廷上的一些重臣。
届时,百官要在宴会上向赵睿献贺表,然后君臣互相吹捧一番,再大吃大喝一顿,这个年就算是过了。
眼下是巳时初左右,按理说赵睿现在应该是刚从太庙里出来,要去赐**联才是,怎么会出现在后宫这座不起眼的静心斋里?
谢尚书辩解完了之后,赵显只能跟在他后面说道:“本想着与祖母说完话之后,就要去给皇兄贺岁,谁知皇兄你这就来了——”
说着赵显抬头看了看天色,疑惑道:“眼下该是皇兄最忙的时候,怎么会有空到这里来?”
赵睿眨了眨眼睛,微笑道:“朕躲了个懒,让你那侄儿去给他们**联去了,朕听说你进了宫,特意来瞧瞧你。”
赵睿拍了拍赵显的肩膀,呵呵笑道:“在家歇息了几天,心情可好些了?”
赵显点头:“好多了。”
“晚上普庆园的宴席,朕昨日让李怀给你递了帖子,你说你病了不来,今日朕看你身体好得很嘛——”
赵显闻言脸色一变,伸手捂住了肚子,不多时额头冒出汗水,蹲在地上艰难说道:“皇兄,臣弟——肚子疼……”
赵睿被他拙劣的表演气个半死,上前踢了一脚赵显,嘴里骂道:“今日既是国宴,也是赵家的家宴,你身为赵家亲王,必须要来!”
赵睿甩了甩明黄色的袖子,怒哼道:“你进京才不到一年时间,朝里的许多大臣,以及家里的很多族老你都不认识,晚间朕让你认认人,以后你做起事来,也会容易不少。”
“呃……”
赵显抬头看了一眼赵睿,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轻声说道:“皇兄,那个……臣弟不想做事了。”
“嗯?”赵睿没怎么听清楚。
赵显深呼吸了一口气,轻声笑道:“这段时间臣弟想清楚了,眼下咱们大启,北疆的江宁军据长江而守,给他们一些雷震子,北面一条船也过不来,因此北疆没有什么大碍了。”
“至于西面的西楚,项云都和项云深两兄弟内乱,即便皇兄你不想搭理那个新立的“陈国”,让它自生自灭,西楚也会大伤元气,一二十年之内西陲也会平安无事。”
“眼下外患已经消弥,朝中又有陈相这种大才辅佐,有没有臣弟都无关痛痒,因此臣弟想……回肃州去了。”
赵显的话语气并不凌厉,声音也很平淡,但是话里的味道却让赵睿觉得有些刺耳。
冬天的寒风吹拂在他的龙袍之上,一时之间因为成康皇帝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赵显见赵睿不答话,继续笑着说道:“实不相瞒,臣弟家里已经在收拾行装了,只等年节过完,就准备跟皇兄辞别,回自家藩国去了。”
这下不仅是赵睿,就连谢康也有些发愣,他站在赵显身后,拉了拉赵显的衣角,低声道:“三思。”
赵显不为所动。
赵睿有些艰难的开口说道:“七郎,你……要回肃州去?”
“嗯。”
赵显微笑道:“肃州府才是臣弟的封国,臣弟在临安住了大半年,已经不合祖制了,眼下既无外患,亦无内忧。好歹臣弟也姓赵,皇兄您总该让臣弟过几天好日子不是?”
“不瞒皇兄,臣弟以前在肃州府里办了个戏班子,家里还养了不少花鸟,闲来无事就教教学生,每日里悠闲自在,比现在不知道舒服多少。与其在临安城里给人戳脊梁骨,不如自己卷铺盖回家潇洒一些不是?”
说到这里,赵显再次跪在地上,沉声说道:“恳请皇兄看在臣弟有些微薄功劳的份上,放臣弟回肃州府去。”
“臣弟……以后只想好生过日子。”
“不想被那些文官,用笔戳死在临安城。”
谢康顺势跪在赵显身后,目光里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这小子刚才还说不会学他爹,现在他的所作所为,跟当年的赵长恭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