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薄雨很快就下完了。
古城秋意浓, 走在森然殿阙之下,姜迎灯觉得衣襟微湿,冷气砭骨。梁净词握着她的手腕, 将她藏进风衣。
梁净词想得周全,还给她订了玫瑰。夜里回酒店, 中秋的月浮出一道虚影, 姜迎灯把脸埋在花束间,玫瑰的色与她的红衫很衬, 绯色的面颊与这玫瑰也很衬。
“喜欢吗?”他问。
姜迎灯开心地点头, 露出孩子气的天真模样:“我初恋第一次送我花就是这个,想起好多和他的往事。”
“初恋?”梁净词问,“很有品味的男士。”
她收敛笑意, 故意说:“才没有,他就是想敷衍了事,不知道准备什么礼物, 就只知道送花。”
“是么。”
“对,其实对我一点都不上心, 就是想法子打发我呢, 而且平常也不稀得来见我,都要我主动找, 比皇帝上朝还忙。”
梁净词听得很沉重,声音漫漫喊她,“姜迎灯。”
“……”
“挤兑谁呢?”
姜迎灯懒得搭腔,饶有兴趣地品味起她的戒指和花。
梁净词坐在落地窗前看天上, 等乌云散开, 圆月如玉盘摇挂天际,他看一眼软在**的姜迎灯, “来赏月。”
梁净词饶有兴致地说:“今儿月亮不错。”
姜迎灯坐在他怀里,狭小的方块凳,她不占地方,端端坐在他腿间。足尖点地,昂首望天。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在江都过过中秋节了。虽然月亮只有一轮,都是一样的,但是心里的月亮不一样,对吧。”
她触景生情,柔柔地说。
梁净词听得没过心,手碰在她腰间,上身红色的羊绒开衫,随她搂住他脖子的动作而腰线移位,男人微凉的指就有意无意地点在那里,掌心顺势便贴在牛仔阔腿裤的收腰处。
姜迎灯见他不语,懵懵看过来。
梁净词没回答她的话,却道:“一起洗澡。”
她愣着,往下扯一扯衣沿,一时没反应过来,音色讪讪:“在哪里?”
“浴缸里。”
梁净词不动声色地挑着她衣扣,面色坦然温文像是在赏月般雅致,丝毫没有欲行不轨的浑浊。
“不要。”
姜迎灯摇着头。
“不要什么?”
“不要和你洗澡。”
他唇角轻扬:“脸皮真薄。”说这话时看着她,似是要把她这薄薄脸颊看穿。
梁净词没强求,但三言两语磨了会儿,迎灯还是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百叶窗叶片倾下浅浅幅度,氤氲的雾气里也能赏月。
也有更适宜宣泄爱意的事情要做。
他说有水助兴会更好。
姜迎灯就在余下的时间里品味这句意味深长的“好”。
滔天的热浪里,没有了支点的人,被紧扣着柔软筋骨,勉勉强强才不零落,松叶般的帘影落在肩头,随之规律地晃,一阵疾风呼啸卷来,煽得叶片凌乱,也叫她心间共振发麻。
心甘情愿为他落入危险的境地,在最后一片风平浪静的海域,小舟缓缓地归了港。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视线里是她斑驳的唇与凝着水珠的肩膀,梁净词忽然想起了这一句话。
他还是理智很多,抽神也快。等姜迎灯疲惫地穿好浴袍,地面的衣物已经被拾取干净。不等她恢复精神与体力,梁净词一手拎着衣服,一手提着人,便走了出去。
“去见一见爸爸。”
过后在**,梁净词忽然说道。
姜迎灯拨弄着还有些潮湿的发梢,“你呢?”
梁净词考虑过了,他是认为姜兆林大概率不是很想见他,头一回两人一起去,怕难免会尴尬,倘若要迎灯去通知一声,还能给他点承受的空间,于是道:“去跟他说一说情况,我就不见了,省得真挨揍。”
姜迎灯要给他稳重儒雅的爸爸正名,不忿地掐他的腰:“他不会打你的!”
梁净词慢慢地笑,“上一回看见我,就看着咬牙切齿的,恨不能把我大卸八块,我那会儿还没寻思明白。”
“……”
想起自己几年前写的那封信,姜迎灯也展不开愁眉,改了口说:“是哦,我爸爸肯定恨死你了。”
梁净词深深望着她的眼,从枕下摸来一本诗集。
她的《流俗雨》,回到她的手中,书页被他保存得很好,角角落落都工整无比,崭新如故。唯独埋在字句里的五个字,当年被她小心翼翼用铅笔圈住,却又被时光擦了一遍又一遍,如今只剩一点浅浅的痕。
梁净词轻轻捏她颊肉,温柔地笑:“你的愿望实现了。”
“好傻气,”姜迎灯笑着,眼角却湿湿的,“好像只有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把你的名字藏在我的诗里。”
他不以为然说:“很浪漫。”
又自嘲道:“可惜有人不懂浪漫。”
姜迎灯深表认同地点头如捣蒜:“没错,就是我那个初恋!”
梁净词不否认地笑着,视线落在她封面的字体上。
他喜欢这个名字,再问她一遍,是什么意思?
流落到俗世的雨,本是不通人情的天外物,与人间的风雾纠缠,也有了**气回肠的故事。
梁净词又问,这里的雨指的是什么。
“你就是我心里的雨。”
诗集落地,她再拾起,书的扉页巧妙地显现,他潇洒有力的字迹——我与迎灯百年好合。
“雨停了。”他回答了一句。
好似在说窗外,也好似、是在擦干她的心。
再泪水干涸之前,这一次是姜迎灯,先觉得有些意犹未尽了。
吻落在他滚烫的唇上,梁净词也垂首迎合,将她腰扶住,侧身就把迎灯欺在了身下。
红绡帐中,攒满柔情的软榻之上,为爱恨沉湎的钝痛,砭骨的心酸过往,在明日来临前,都成灰飞。
搁在枕边的书页,被屋顶吹出的暖气一页页后翻,轻飘飘地定格在某处,随几番云雨一同入了梦。
红烛夜游,黄粱共枕。我是飞不过沧海的蝴蝶,甘心为你撞进这浊世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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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江都一趟,没遇上裴纹,但姜迎灯去见了姜兆林,父女俩分别太久,竟也慢慢显现出一点生疏无言的别扭磁场,姜兆林固然想念女儿,但她的世界千变万化,后来几年,她学会报喜不报忧,他从信里感受到的,都是经美化过的生活状态,他压根不知道从何问起。
寥寥说了些嘘寒问暖的废话,只言片语里揪出几句重点——
“爸爸,我要结婚了。”
“是和喜欢的人吗?”
她说:“和梁净词。”
监狱的光影太暗沉,加上姜兆林又在那一刻低了头,姜迎灯判断不出他的心中所想,只隐隐见他点了点头。很浅淡的动作,二人之间,辛酸都在不言中。
姜兆林给了她一个好消息。
他的减刑申请下来了,预计提前两年出狱,姜迎灯粗略算了算时间,估计也就明后年的样子。
末了,她欣慰地笑了笑说:“我们在家等你。”
姜兆林闭着眼,频频点头。
-
再回江都,一眨jsg眼,已入冬。
今年公司收成很好,拍的几个短片都很出圈,年轻人有年轻的想法,能满足到同辈人的情绪,虽然创作内容还是过于高雅脱俗,很难收割到下沉市场的流量,但在赛道饱和的情况之下,能做出脱颖而出的创意也是独一份的优势。
姜迎灯很满足自己的现状。
她有时忙碌到闲不下来,体会到梁净词当年恋爱时连接电话的工夫都没有的那种焦灼,偶然一瞬放空自己,看向灰扑扑的窗外。
忽的想起曾经一些贴耳的宽慰,在多年后的瞬间,还是会精准地将她击中。
因为家里人当老师,所以姜迎灯也被旁观者定义过人生。
他们说她就是天生适合做老师的,文静,秀气,有才情,有想法。
所以她一直也这么认为,可是某一天,这条路被生硬地堵上。
她晕头转向,觉得人生迷雾重重。
直到有人出现,并告诉她,生命是自由的。
你并不会被某种人生规则框定在原地,那些没尝试过的路,崭新的可能,也一定是精彩的。
回首看才发觉,给她勇气和力量的人,早从一开始就陪着她了。
姜迎灯抱着一大桶年薪奖,兴高采烈地清点着,说:“今年我想回去过年。”
梁净词说行,又想着:“元宵也到了,今年你生日能一块儿过。”
提起这个,姜迎灯手顿住,直言道最怕直男的惊喜,让梁净词如果有买礼物的想法,一定提前和她通气,他那会儿只是散漫地笑着:“怎么会,我又不是你那个不解风情的初恋。”
有一些人,茶起来连自己都骂。
姜迎灯觉得好笑,就姑且信了他这么一回。
小宝快被学业逼疯了,在家里跟裴纹大战几回,那日回裴纹的住处,姜迎灯还没迈进门口,遥遥就听见小宝在扯着嗓子叫嚷。她这个婶婶和妹妹都不是嘴软的人,吵起来那叫一个面红耳赤。
闹离家出走,“砰”一声门被摔上,小宝匆匆往外跑,却在拐角撞上一个胳膊。
小姑娘满腔怒火在抬眼的那一刻平息,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高个子男人,因为差点踉跄,她的手臂被对方稳稳地搀扶一下,裴小宝转怒为喜,秒变星星眼,在脸上一秒演完了五味杂陈。
“我记得你,姐夫!”
梁净词缓缓一笑,说:“是。”
见过这位小妹,他记得。
是有一回他来找迎灯赔礼道歉,当时小宝捧着两个大西瓜,也是这副神情。时光流逝的痕迹会在孩子的身上显现,当年这小女孩儿估计也就是个初中生,如今是真成了大人。
没想到记性也还可以。
梁净词是不会体会到少女对帅哥的那种憧憬与过目不忘,只在心中想着“姐夫”这称呼倒是悦耳,于是心满意足,唇角轻扬。
“妈!姐姐带男人回来了!!是个帅哥,帅死我了!!”
裴小宝转头就把跟她妈的恩怨抛之脑后,也忘了要离家出走这茬,急急地跑回去通风报信。
姜迎灯:“……”
她尴尬地干笑一声:“她就这样。”
梁净词后脚进了门,知礼守节地微微低头,喊婶婶。
裴纹过来,“净词,好多年不见了。你倒是一点儿没变。”
梁净词上大学的时候,两人打过照面。后来又为迎灯的事电话联络过几回。
他意外地一笑:“这么些年,您对我还有印象。”
“迎灯她爸,门生虽多,格外优秀的就那么几个,掰着指头数得过来,气质出众的就更少了。谁能不记得你?”
裴纹上下打量一番眼前仪表堂堂的男人,满眼写着满意。
小宝躲在她妈身后,探出眼睛,目不转睛望着梁净词。
“叫什么名字?”把东西在柜台放下时,距离小朋友最近,梁净词压低的声音尽显友好,温柔地问她一声。
“裴小宝,小宝贝的小宝。”
他品了品,忽然想到:“和明珠异曲同工。”
又看向姜迎灯,寻求赞同:“是不是?”
小宝问:“谁是明珠?”
梁净词说:“是我们素未谋面的女儿。”
迎灯在他身后喃喃,苦不堪言地扯他衣袖:“不要说这个。”
梁净词笑着点头,配合她的沉默。
家里来个金龟婿,尽管小宝没听过太多梁净词的来历,但这磁场一看就知是有钱人家公子哥,举手投足的矜贵,把家里摆出来那些珠宝玉器的陈设都衬得烂俗黯然,下个厨房都玉树临风,柴米油盐也不给他的气宇轩昂减色,这可把小朋友给稀奇坏了,拉着迎灯不住问:“姐姐,你们真的要结婚了吗?”
裴纹抢白道:“你别在这里问东问西的,看看你那垫底的成绩,好意思跟你姐说话呢,有辱门楣!考不上大学,今后能找你姐夫这样的吗,跟隔壁村精神小伙过日子去!”
梁净词淡淡笑着,陪坐堂前,晃晃水杯,说了句高深莫测的:“谈感情不问来路。”
小宝笑意渐深,深以为然地猛点头。
裴纹:“那也不行,你敢找那xxx就别进我家门了!”
小宝沉痛地嚷嚷:“姐,你看她,控制欲超强,我都快窒息了!”
裴纹啧一声,又要开腔。
“一直闷头学习也不是个办法,脑子变钝了影响效率,劳逸结合很重要,”梁净词驱散了这满屋的火药味,出了个主意:“过两天元宵,我们打算出去逛一逛。小宝领路。”
被点名的小姑娘高兴地举高手:“好啊好啊!去哪儿?”
“去哪儿,”他略略思忖,“看看你姐姐的生日礼物,怎么样。”
迎灯一滞,用“什么礼物?”的眼神质问他。
他回以一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梁净词开这个口,裴纹也不好说什么。于是终于同意放孩子一天假,准她出去放松放松。
正月十五,花市灯如昼。
裴小宝做足导游的派头,全副武装,带他们游街。
“你不知道我们那个卷子有多恐怖,去年我附加分就拿了十几分,名著我全错,考了我一个《红楼梦》里的人物,什么呀,什么晴雯麝月,我根本没看完这书,气死我了,瞎猜了一个林黛玉,简答题我第一问不会,后面全错,什么婆婆妈妈的小说,根本看不完,还没《三国》好看!”
一路上,小宝喋喋不休。
梁净词和姜迎灯倒是有闲情,看路两边挂在树梢上的彩灯。
前面的小朋友顿足。
“姐姐,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呀?”
两人回神望过来。
“附加分是什么?”梁净词挺给面子地接了句,也没叫她的话掉地上。
“就是我们文科生的语文后面会有40分,比理科生卷子多出来的部分。我发现了我根本就不是学文科的料,哎,早知道当初选理科了,一点都没继承到我姐的衣钵。”
“衣钵不是这么用的——你选理科只会更烂。”姜迎灯不留情面地损了她一句。
“……”小宝一愣,气鼓鼓地噔噔走到前面。
迎园今日也挂灯。
谁的杰作,显而易见。
“礼物在哪里呀?”
姜迎灯好奇探着脑袋张望,四处张灯结彩,她悄然问道。
梁净词在门槛后面定住脚步,提醒她说:“看梁上。”
迎灯循声便抬头望,见一盏正慢腾腾旋转着的灯,整个长梁,就挂着这一盏,不大不小,灯面很明亮,玲珑剔透。
他说,“叫手艺人做了个走马灯。”
小宝眼尖,看到灯上图案:“有画哎!”
梁净词微微颔首,解释说:“是请人画的年画。”
迎灯定睛看上去,“这个画上的小女孩,是……”
他随她们一同看向灯面的画,说:“是初中时的你。”
迎灯心口一紧。
随着灯在平缓地转,梁净词不紧不慢地介绍:“这是高中的你,大学的你,这是现在的你。”
最后一幅画:“这是未来,一定会实现的一天,穿婚纱的你。”
最终一副画上,是穿上了婚纱的姜迎灯,没有发生过的场面,却被表现得惟妙惟肖。神色柔美温婉,引人无限动容。
最终,他总结陈词:“以后还会有很多,把这一排都挂满。”
姜迎灯又细心地注意到,在灯的下沿坠着一把锁。她更是满眼惊喜:“同心锁,你什么时候拿回来的?”
“昨天,”他轻轻一笑,“说实话,最开始没什么想法,随便买的,没想到还能一直留着。质量也挺不错,挂桥头风吹雨淋这么久也没变色,就是堆到底下去,有点儿难找。”
略一沉吟,他又补充道:“留个纪念,今后也能和明珠说,这是爸爸妈妈恋爱jsg时买的,是不是很不错?”
时至今日,梁净词送过她三盏灯。
红烛灯,是他们的初恋。
孔明灯,是他们的重逢。
走马灯,是他们的未来。
“真好。”姜迎灯崇拜地看着他,“比我前男友懂浪漫,你赢了。”
梁净词笑着,挑一下眉:“也没个奖励?”
姜迎灯拉着他手,踮脚在他颊上亲一下。
相视一笑,二人之间充斥着一股让小宝插不进的磁场。
“我给你们拍个照吧,就在这儿。”
迎灯:“好啊。”
悬着走马灯的梁下,梁净词牵过姜迎灯,都穿大衣,他一身黑,她一身杏。
“姐姐,你小鸟依人一点,靠在姐夫身上!”
梁净词主动伸手,把她揽入怀中:“这样可以?”
“可以可以,okok!”
新的合影,咔嚓诞生。
沿着往昔温柔的旧梦,迎灯褪去拘谨,也能大方地依偎在所爱之人的怀中,笑意温暖。
夜色渐深,回程路要穿过长长市集,姜迎灯忽然指着路边小贩,跟梁净词说:“我想买个玩具。”
梁净词随她指的方向望去,他还没看清是个什么,小贩就吆喝了起来:“玉兔灯,玉兔灯,要不要?来一个吧。”
他随姜迎灯款步到跟前,看这所谓的玉兔灯,是个提灯,小孩玩的。玩具就是玩具,碰都不用碰,来人都一眼洞穿这糟糕的质地。
但小贩还在努力自吹:“您来看看,这不是普通的兔子,这是天上的玉兔。寓意吉祥如意,心想事成。兔脚为你开财路,兔耳为你撞鸿运!”
嗓门之大,好似真把地摊货喊成了个宝贝。
梁净词问:“多少钱。”
“50。”
“15。”
小贩一愣。
姜迎灯牵着他的手也微微一紧。
对方再三强调:“这可不是普通的兔子,是玉——”
梁净词打断道:“你这卖的是兔子吗?”
他抬起手指,敲一敲提灯的灯面,发出劣质的塑料声。
是提醒他,卖的是个什么。
“15。”他又重复一遍。
“……”
梁净词不是一个市井的人,要是给自己买些东西,一般懒得问价,就阔绰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钱丢出去了,但这会儿是为了哄她高兴,他慢慢懂得,哄她高兴的一环就是不做冤大头。
15块的玩具才能博美人一笑。
涨了价,她会为不值而愁眉。
弯弯绕绕的心思,他体察得太到位。
兔子灯落到她手中,迎灯高兴地晃着手柄。
小宝也沾光,得了一个。
姜迎灯夸他从此就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搞得了浪漫,砍得了价的十佳好男人之一了。
梁净词跟在她身后,看她背影,问:“还有哪九个,我看看有没有威胁。”
“还没角逐出来,目前你在榜首。”
他笑说:“荣幸。”
电话响起,梁净词接到远方来电。
他停下脚步,接通后说了几句,姜迎灯不亦乐乎地玩了会儿兔子,回眸才看到人没跟上来,于是又到他跟前,梁净词正好讲完一番话,把手机递过来,道:“是杨女士。”
见这是要她发言表态的意思,姜迎灯瞳孔一紧,倒吸凉气,上演失措。
他理解她的为难,用口型说道:不想接我挂了。
犹豫不过三秒,迎灯还是鼓起勇气接过手机,她清清嗓,干脆地说了一句:“妈妈,节日快乐。”
杨翎也和煦地笑,说:“生日快乐呀,小迎灯。”
迎灯腼腆地一笑:“谢谢,不过我不小了。”
“有没有吃汤圆?”
“一会儿回去吃。”
“妈妈这几天在庙里,有庙会,热闹得很。给你和小词祈福,希望你们新的一年平平安安,我想来想去,平安健康最重要,其他的呢,就顺其自然,能拥有的都是福报,没有的也不强求,万事图个知足,顺心……”
说起庙里的事,杨翎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姜迎灯就配合地应声、点头。
最终,她泪眼婆娑地说一句:“谢谢妈妈。”
很陌生的两个音节,念起来却温暖人心。
另一端,裴小宝拉着梁净词,非要听他讲红楼梦的考点,说自己捋不清人物关系,问东问西:“所以青埂峰下的那块石头就是贾宝玉咯?”
梁净词挺有耐心地给她讲:“是他的玉。”
“那贾宝玉下场那么惨,那颗玉也好惨,它应该很后悔被带进红尘吧?”
很深奥的问题,为难了他有一会儿。梁净词眼光放远,是依稀记得,从前也有人这么问他。
“姐夫你觉得呢。”小宝眨巴着大眼,又催问一遍。不像是在好奇真相,而是好奇梁净词的回答。
他看着从人影里走过来的迎灯,半晌,笃定地答了句:“不后悔。”
也不像是在回答书里的真相,而是在为自己交上答卷。
“也对哈,人间很有意思的,有好吃的,有好玩的,有元宵,有玉兔灯,除了……有考试,什么都好!”
听着小宝絮絮,梁净词但笑不语,牵着迎灯,走进攒聚的人间烟火。
三分明月夜里的元宵,处处都是喜闹的洋红。
遥想彼时,为她读着没有注解的“开辟鸿蒙,谁为情种”,有人漫不经心。有人失神,问他何为风月,何为情种。
那时迎灯,初初见他,被他吸引,懂得了迷恋。
可惜她迷恋的男人,好像停留在出世与入世的界线之处,眼里总积着一层薄薄的雪,为她所讲的儿女情长,都好似他的身外物。
他不动心,只说无情好。
如今这陈年旧雪,也被憧憧灯影的热照得化作不见。
指尖淌过,流水光阴。观戏者终成曲中人。
空空尘世,风月易老,繁华一瞬,既知如此,以你做引言,也奋不顾身跃入这富贵温柔乡,陷落一场悲喜不由人的大梦。
走这一遭,心甘情愿,我不后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