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职业特殊, 加上梁净词的行事作风本就小心谨慎,他几乎不跟外国友人来往密切,于是这一些年一直没和小林留电话, 选取了折中有效的办法,用email沟通。
姜迎灯再细看邮件内容, 发现他的用词很讲究, 都是斟酌过的。日语属于入门不难,但是要学精, 真得花一番功夫, 语法、助词都很磨人。
姜迎灯不由感叹道:“你这水平,不考个证可惜了。”
梁净词懒散一笑,抬指敲敲她的脑袋:“读书读傻了?”
迎灯不解望他。
他说:“我不缺一张证。”
姜迎灯:“唉。”叹一声。
和寻常人事事要争先的拼搏劲不一样, 梁净词得到一切都过于轻松,出身使然,能力使然。天之骄子这个词被冠以的深层含义, 岂止是表面光鲜?由稳固随性的心态指向成功,无论过程或结果, 都是她望尘莫及的。
姜迎灯突然觉得手里的翻译证也黯然。
转念一想, 她前几天在视频里见到那个男人的身影,是他无疑。
“你之前是不是去看过我?”
梁净词用手托住迎灯的腰, 自己在扶手椅上坐下,再将她放到腿间,亲密无间的姿态,凑近问:“哪一回?”
她更显诧异:“难不成你还去过很多次吗?”
他说:“是有几次。”
姜迎灯直觉, 他这话还是说得收敛了。
但没再逼问下去, 她一边翻手机视频,一边说:“那天我穿了浴衣, 和同学去海边玩的,你入镜了,我这两天整理相册才看到。”
梁净词注视着她的那双柔情眼,随着姜迎灯的动作缓缓落下,听见视频里的欢闹声,再看镜头中央穿深橘色和服,笑意澜起的女孩。
他想起一些往事。
姜迎灯把视频放大,给他看侧边的人影,问是不是他。
梁净词不置可否道:“这一次是欠你的。”
姜迎灯忙摇头:“不要说欠,你也不要总放在心里,觉得是个疙瘩。我知道的,是因为你妈妈闹自杀,这种程度的变故当然可以理解,我又不会无理取闹。”
他看着她单纯清澈的眼瞳,慢慢一笑说:“食言就是食言,让你空欢喜是我错,我不给自己找借口,你也不用换位思考。”
梁净词说着,捏她脸:“这么看,太懂事也不好,净给男人留找补的余地。”
“……”
“梁净词。”
姜迎灯搂住他的肩膀,整个人放弃支点地压在他怀中,像一滩柔软的水流,轻轻柔柔地出了声:“我要是那时知道你去见我的话,我会很开心的。我可能口是心非,说不要看到你,说讨厌你。可是我真的会很开心。”
“我就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其实我特别特别想你。”
“我每一天都在想你,不过想到我那一点点薄弱的力量并不能够扭转乾坤。”
“我觉得好难啊。”
“爱一个人好难。”
“我总感慨自己运气好背,为什么偏偏喜欢上你,要是我喜欢的人不是梁净词就好了,可如果不是梁净词的话,我又会喜欢谁啊?除你以外的别人,我总挑三拣四,怎么都看不上。婶婶之前总是说我心比天高。”
“要不是你,我才不会来这个地方上大学,我宁可在江都附近找个学校调剂,要不是你,我也不会为了找借口离开,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交换生。”
“暗恋好苦。”
“不过现在我不想回忆我吃过的苦了,但是你以后要好好地爱我,好不好?”
姜迎灯眼尾泛潮,略显吃力地抬起湿漉漉的睫毛看向他。
纵有千言万语想回答,但在她这一番回溯面前,他的万般不舍都只会显得单薄且苍白,她承受着他没有经历的痛楚,有关他的回忆,都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疤。
“我一定会好好地爱你。”
梁净词亲着她眉心,说:“那时你小小年纪,愿意跋山涉水来见我,所以我下定决心,就算历遍千难万险,也要找到你。”
姜迎灯感动地一笑:“恭喜你,你找到了。”
他也微笑,点着头说:“是,我找到了。”
姜迎灯擦擦眼睛,收拾好情绪,问:“你刚才为什么问我想在哪里结婚?这很重要吗?”
他说:“江都是你的家,有感情,况且我能看出来,你不是那么喜欢燕城。”
姜迎灯却说:“也不是的,我可能哪里都不喜欢。”
什么叫家呢?江都,裴纹换新居,随之迁走的是她关于旧日的最后一抹记忆。老城拆了重建,南大家属院早已人去楼空,姜兆林,是被锚定在原地的,最后一丝虚无缥缈的牵挂,勉强能够留住她。
姜迎灯早就没有家的概念。
她摇着头说:“我不考虑这些。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梁净词动容地看了她一会儿,用手掌托住她薄薄的后背,闭眼,俯首吻上。
-
近来工作清闲,姜迎灯睡了个懒觉,醒来时日上三竿,梁净词家里没置办梳妆台,她便到盥洗室化妆,由于昨晚匆匆亲热,没来得及整理行头,此刻觉得稀稀落落,化妆品没带全。
蹲在箱子前找眉笔。
东西都抖落了个遍,梁净词遥遥从厨房听见动静,见她焦急,于是过来问找什么。
“眉笔。”姜迎灯头也不抬在化妆盒里翻。
“不急,”他将手掌按在她肩膀,动作轻缓地安抚,问,“长什么样?”
“黑色的笔,很细。”姜迎灯又给他补充道上面写了字符。
他没帮忙去翻,环顾房间,半分钟后,梁净词在一旁桌角躬身拾起她的眉笔。他转着笔身,看上面的字符。
“就是这个!”
姜迎灯喜出望外扑过来,要接走。
但梁净词将笔捏紧了些,导致她没抽得动,姜迎灯纳闷地看他一眼。
他将笔帽摘下,到迎灯跟前,看她两弯细细的远山眉:“过来些,我给你画。”
轻轻一声开关响,卧室的壁灯被打开,昏暗的橙黄色光亮,把彼此照出一种浑浊不清的暧昧感。
姜迎灯没过去,只是抿着唇,忐忑抬眼。梁净词便往前又走一步,顺势低眸,对上她楚楚的眼波。
面前jsg一张素色的面容刚刚上好底妆,碎发都被扫到旁边,一张鹅蛋脸巴掌大小,甚至比他的巴掌还要小些,薄唇的色淡淡,正紧张地抿直。
梁净词根本不会,捏着笔半天没有下一步动作。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道理多浅显,但他今天却固执地说想试试,没有松手。
“描一遍,可以?”
姜迎灯点头:“好。”
在古代,画眉举案,是夫君对娘子才会做的事。她不知道梁净词明不明白这个举动里的深意,只是突发奇想要找点乐子也未可知。
她给他表现的机会,平静地仰着面,配合他的手法。感受到那极细的笔触落在眉梢,他的动作轻到她甚至以为没有触碰到。
外面积雨不落,明明大清早,却天色昏昏。
鼻尖之近,一寸之隔。
很严肃的一项工作,进行到中途,她忽然有些想笑,因为梁净词的神情太过正经,他越正经,越觉得难办,姜迎灯就越想笑。
还是忍了一忍,等梁净词久久看着她的眉眼后,心满意足地扬了扬眉。
迎灯领悟,这是大功告成了。
笔端被倾过来,任她接去。
姜迎灯问:“你知道男人给女人画眉是什么意思吗?”
他明白得很:“画眉举案,夫妻情趣。”
她眸光一滞。
梁净词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又凝神看向她的眼,淡淡地笑:“以后就是梁太太了。”
“……”
姜迎灯面热耳红,陷进夏日早晨这蒸蒸的热浪里,正要背过身去,下巴被他拨起来。
“叫声老公听听?”
梁净词笑得很淡,却显现出几分深意。
姜迎灯偏头一闪,身子也如游蛇般从他臂弯钻出,到镜前去检验他的工作完成度,口中嚷一句——
“我没答应!”
他笑着看她侧影,没再强求,低头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整好衬衣的袖口。
烟灰色的衬衫,容易让人的贵气都显颓然懒倦,但梁净词不颓,他清好似不为俗世的风雨烦忧,静坐其中,处变不惊,像一道薄雾,在窗口之下,一身隐晦的色泽,要将人融于这压城的天色。
他手里掀着一本随手取来的国外杂志,正漫不经心地看。手腕的表戴了许多年,天色越是浊暗,衬得表盘越发亮眼,反倒有种被这流动的低潮濯净之感。
姜迎灯在他对面坐,面前是梁净词给她备好的早餐,吐司和咖椰酱,配一个荷包蛋加燕麦咖啡。她捡起两颗被砍半的小草莓往嘴里塞。
梁净词给她画的眉毛,迎灯很满意,吃着饭也要拿小镜子出来照不停,挑一挑,赏一赏。
另类的妆容,很是新鲜。
“你有没有觉得我变漂亮了?”
梁净词看她:“和什么时候比?”
“刚上大学的时候。”
他打量着迎灯。
“再早几年,你家里还没有出事,姜老师过生日,我回过一次江都。那天你穿着校服,扎一个马尾,给我带路,还记不记得?”
当然,姜迎灯点着头:“记得。”
“从那时起,就很漂亮了。”
人人都说她女大十八变。
可是梁净词没有这样觉得,他说她没变。
她一直都是那一只光明、纯净,象征着理想的小玉兔。
有些人善于隐藏,用温柔的假象粉饰不堪,只能叫人抽丝剥茧地看清本质。就像他爸爸。
而另一类人如迎灯,截然相反,是让人一眼看到底的,在他的眼里心里,无关外貌与个性,迎灯的底色是不会变的。
她太干净了。
看外面变天,心里估摸着下完这场雨,大概率就要降温了。梁净词又查了查这两天工作行程,问她:“今天下班要我去接吗?”
姜迎灯摇头:“公司上市,我们老板给通勤补贴了。”
“现在是个小领导?”
她笑起来,光荣点头:“是的!”
梁净词也笑了:“要接就说,由你差遣。”
姜迎灯说:“你有没有想过,这样惯着我,我怎么在外面混?好歹是个执行总监,一点威严都没有了。”
手里的杂志被放下,梁净词静静地看着迎灯,她问要不要吃,他摇头,过会儿,语重心长开口:“我无权剥夺你独当一面的能力,但在我的面前,你可以选择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妹妹。爱人的用处之一,让你在奔波的时候感受到支柱的力量,有退路,有温度,有三餐,还有家。”
姜迎灯咬着吐司听这一席话,觉得牙齿都变软,连面包都撕扯不动。
他又道:“我是不是说过。”
“什么?”
“我们迎灯,不比别人差。”
许久,她点了点头:“我都记得。”
梁净词又说:“结婚的事,既然你拿不定主意,我想了想,还是在两边各准备一套婚房。”
姜迎灯讶异地抬头看他。
“别总住在婶婶那里了。关系再亲,也是寄人篱下。以后三天两头有些事,要回去走亲访友,就回我们自己家。”
见她默不开口,梁净词声音柔和了一些,继续提道:“等爸爸回来,也好让他有个归宿。”
而后看着她,用征求意见的眼神,问怎么样。
她喝着咖啡,感到一股温温的水流正在注入身体,冲过干涸多年的河床,姜迎灯心底潮潮的。
听他说这些话,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这一次是真的,可以拥有和他的以后了。
“你借钱给我。”
梁净词征询的眼神滞了滞,变成好奇。
姜迎灯斩钉截铁说:“我要自己买!”
他缓缓笑开:“好。”
随后抬手,轻轻地替她拭去眉角那影响完美的多余一抹,夸一句:“能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