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净词赶到医院时, 姜迎灯在等心血管科室的彩超报告,陪着她的人是顾影。
顾淙站一旁眉飞色舞不知道跟谁打电话,眼尖瞄到电梯口的来人, 抬起手臂:“这儿这儿。”
梁净词置若罔闻,直直地就朝姜迎灯走去。
他立在两人身前, 看着面色苍白的迎灯, 眉心锁起:“怎么回事?”
顾影抬起头,放开姜迎灯的手, 起身和他说:“她今天下午给妙妙上课, 突然浑身冒冷汗,脸色发白,说心脏跳得特快。很不舒服。”
梁净词问:“检查做了吗?”
“心电图和电解质都没有问题, 甲状腺也查了。”顾影给他看手里的报告,又道,“我刚问了我爸, 他说可能是情绪导致的,神经上的问题, 植物神经紊乱之类的, 是不是熬夜熬多了?”
他垂着眸,翻了翻手里的检查结果, 大致看了一番,说着:“她不熬夜。”
顾影的眼神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而后她说:“那说不定是惊恐发作什么的?”
梁净词收起那几张纸,看向迎灯,她的长发被松松地拢在脑后, 额前的刘海泛着一点潮气, 发丝之下能看出沁出汗水的痕迹,本来就苍白的嘴唇在此刻更是血色尽失。那对湿漉漉的杏眼正望着他, 总是惹人怜。
顾影让出了个座位,但梁净词没坐,他在姜迎灯的身前屈膝蹲下,轻轻地握住她汗湿的手心,轻声地问:“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
姜迎灯摇头。
“作业难做?”
她继续摇头。
“跟同学关系呢?”
她开口,声线都有些起伏不稳,说:“蛮好的。”
梁净词握住她手心,觉得越来越热,他撩起她落在颊边的头发:“怎么出这么多汗?”
纸巾被覆在她的额角,梁净词细腻地帮她擦着脸上细密的汗水。
姜迎灯微微启唇。
许是这里太过嘈杂,顾家兄妹又挨得近,她没有出声,只是口型在说:“我想抱抱你。”
梁净词起身,领她到一旁。
一两分钟后,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到没有光的楼梯间,梁净词将人搂紧在怀中,问:“好些没?”
她摇着头:“不舒服,喘不上气。心跳还是很快。”
忍了很久的眼泪在这时候掉下来,像是等了他很久,她淤积多时的情绪,在此刻崩盘。姜迎灯哭不出声,只是抽抽噎噎,肩膀在动,很快,他的胸口一片濡湿潮热。
梁净词不无心疼地拧着眉看向她,他轻抚她的后脑:“之前有这样过?”
她哽咽着说:“没有。”
“不哭,”他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不会有事。”
这话一说,姜迎灯哭得更狠了,说话还在结巴着:“我刚刚在他们家准备上课,拿笔都拿不动,手一直在抖,突然头特别晕,吓死我了……”
“我在呢,”梁净词揉着她的发,又说,“没事。”
姜迎灯举起手,给他看手臂肿胀的血管和手指的针眼,要安抚的眼神:“抽了血,好疼。”
梁净词抓着她的手指,将指腹放在自己的唇上。轻轻地一吻,继而又吻她的骨节:“还疼吗?”
她点着头。
梁净词就继续亲。
把她十指吻遍,不间断的吻又下落在她额角和眉心。
隔一道门的罅隙,姜迎灯瞥见顾影徘徊的身影,跟她发生一个微妙的对视,她难为情地把脸埋下。
“好些没?”他又问。
过好半天,姜迎灯才终于点了点头:“好神奇啊,你的亲亲真的很管用。”
梁净词一直冷冰冰的神色终于露出一点点笑意,说:“看来还是亲少了。”
他能猜到,姜迎灯在顾家应该没那么安逸,对她来说,那也算个是非之地了。要不是高薪酬劳把人拴着,姜迎灯是不会喜欢和顾家兄妹这样的人打交道的。
他说:“以后再出什么状况,第一时间找我。”
她吸着鼻子,说好。
话音未落,挺重的“砰”一声,门被推开。冲进来的是顾淙,他看了看依偎在男人怀里的姜迎灯,笃笃扣了扣门板:“出来了,彩超。”
结果正常,没有问题。
查不出问题,反而更让人焦虑。
梁净词看着那几份报告,又看一眼在他身边喝着水的姜迎灯,她轻轻扣着他的指,非要挨着他碰着他,心里才会踏实一点,人在生病的时候尤其需要一点真挚的关怀和照料。从他的掌心,她汲取到别的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温情。
梁净词看了她一会儿,抬起手指替她擦了擦嘴唇的水渍。
她说:“心率降下来了,你摸摸。”
梁净词握住她的腕,正要探一探她的脉搏。
顾影和顾淙在那头窃窃私语了一会儿,不知道商量出什么来,顾淙手揣兜里走过来,快到跟前时低头咳一声,有那么几分心虚的姿态。
“你上旁边来,我跟你说。”
“……”
梁净词看一眼状况之外的姜迎灯,而后起身,随他到一旁。
顾淙交代说:“可能是因为,今天做饭的阿姨可能放了点调料。那菜让她吃坏了。”
“什么调料?”梁净词听出一点猫腻。
顾淙:“就……那个。”
顾影听他吞吞吐吐,忍不住插话道:“哎呀,就是罂粟壳,我舅前段时间从云南捎回来的,说做菜好吃,就放了点在鸡汤里。”
眼看着梁净词眸色变得越发深邃,满眼凌厉地望着她,流露出一点很少见的攻击性,顾淙赶紧补了一句:“你别担心,这没毒性,不会上瘾。就是做菜的调料。”
顾影jsg说:“不严重,验血都没验出来,应该就是刺激了一下神经,体质问题,妙妙吃了都没什么事。”
顾淙:“对,你妹可能有点体虚。”
梁净词收在裤兜里的手都攥成了拳,有那么一两分钟没说话,只是看着面前这两人,过许久才缓缓平复这件事带给他的怒气,他慢慢松开紧咬的牙关,注视着顾淙,一字一顿地说:“这不是借口。”
顾淙脸都白了,他没在人前落过面子,实际上是有那么些憷梁净词的,尤其是心虚时,那种慌乱表现得更甚:“哎那什么,我赶紧找医生给她打个点滴吧,赶紧把毒排出来。”
他转身要走,被人扯住外套的领子。
梁净词真是头一回露出一副不客气、也不在意客不客气的姿态,居高临下望着顾淙:“把工资结了。”
“咋了,不干了?”
“双份的。”他说。
顾淙听了,没太生气,倒是有点儿稀奇,梁净词跟他要精神损失费呢,他说:“没想到你也有跟我狮子大开口的一天啊。”
“对你来说,这就大开口了?”梁净词看着他,不由冷笑,说:“我们家姑娘从小知书达理,有涵养有文采。给一小学生教作文,我还没说屈才,在你们这儿任劳任怨干这么久,你给我整出这么一档子事儿,不过叫你加点儿钱,你有什么资格提不满?”
为什么憷他呢?除了梁家的威望,原因之一,这人身上偶尔会显现出一点官威。不太重,也挺迫人的。
“任劳任怨?”他嬉皮笑脸说,“过了吧,没到这份上。她在我们这儿吃好喝好——”
梁净词打断说:“顾淙,我现在不跟你谈情分,是在讲良心。”
他的话太过严肃。
顾淙收起笑脸,赶忙点着头,说:“三倍三倍,转过去了。”
看着他去找门诊,梁净词才缓缓收回视线。他是贪这点工资吗,非要跟他俗气地谈钱?只不过是心里清楚,为这点小钱,她能雀跃好久。
他们能够弥补给她的东西,也不多了。
姜迎灯一直昂首看着这边,见他过来,单纯地问一句:“你们在吵架吗?”
他淡淡说:“没吵架。”
“是怎么回事,他说了吗?”
梁净词摸了摸她的脸,确定姜迎灯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他摇着头说:“不要紧,食物中毒。”
“真的吗?”她将信将疑。
“多喝点水,排一排毒。”
看一看周遭乱哄哄的环境,梁净词说:“不要待在这儿,都是病菌。”
他效率很高,旋即给她安排了一间病房。
姜迎灯在这病房里挂水,很好奇地张望一番,问他:“贵不贵呀,挂个水还要开一间房。”
梁净词坐在沙发座椅里,什么也没干,只是坐在那儿看着她,没接话,只是说:“别去顾家了。”
姜迎灯闻言,收回四下打量的视线,看向他。
“不要再去了,是我的错。”
姜迎灯不明所以,对他突如其来的自责。她说:“不去的话,那我就没有零花钱了啊。”
梁净词说:“你有能力,会找到更好的。第一份工作也只是一程路,到站下车,视野才不会被局限。”
高级的宠爱不是吹灰不费就到手的细软和罗布,而是能够在他的无限肯定里,看到自己的价值。由能力变现的财富,沉甸甸地落在手中,令她真正的茁壮与快乐。
姜迎灯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看着他,颇为动容地点着头说:“嗯,我会快一点长大,会挣很多很多的钱,即便没有你,我也会成为很厉害的人。”
梁净词淡淡笑一下,却说:“怎么会没有我。”
姜迎灯没有想太多,不过脱口就这么一说,听他这一句回答,她才察觉到自己这欢欣的语气底下,又藏了多少愁绪。笑意却不由变酸涩,而后她收起视线,缓缓压下唇角。
“不会没有我。”梁净词没有想太多,抬起微垂的眼看向她,说道,“缺什么,要什么,都跟我说。”
她说:“我想要,就都能有吗?”
梁净词义正词严地反问道:“有什么是我满足不了你的?”
姜迎灯听着他这么动人的承诺,又缓缓笑开,这一次的笑容是释然的,平静的。葡萄糖让她恢复了一点力气,回忆起今天的遭遇仍然心有余悸,她说:“你知道吗,我今天还真以为我要死了,心脏感觉都要跳出来了。我想我要是真的一命呜呼,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婶婶还要跑过来接我,她好辛苦啊。但是我一想,我还有你呢,你肯定会安排得很好——”
梁净词听得头疼,沉沉打断道:“别乱说话。”
她及时收声,听话地点着头,又过许久,轻飘飘唤他的名:“梁净词。”
“嗯。”
“如果不是你,我——”
说到一半,姜迎灯卡了壳。她深深地看他一眼,在这个凝重的注视里,把话憋了回去。
他问:“如果不是我,你就怎么?”
她想说,如果不是为了他,她不会来这么远的城市读书。
姜迎灯从小就向往这里,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他。在一切有关报考志愿的选项里,燕城永远都是第一顺位。对一个很恋家的女孩子来说,千里迢迢到一个很远的城市上学,也是她做过最勇敢的事之一。
问出这话时,梁净词就平静地看着她,是在等她接话。
但姜迎灯始终安静。
她在回忆。
他们的初见,隔着雨水他看过来,也是这样,淡淡的,没有多余的情绪,很从容。
对梁净词而言掀不起波澜的一个对视,让一个小女孩领悟到了惊鸿一瞥的力量。
在那个非主流的年代,她也试着做言情小说的摘抄,一句“从此我爱上的人都像你”让她深有体会,在他下落不明的这一些年,她也有意地去探寻过和他相仿的那双眼。
可是都差一点。
不是长相差,就是气质差,性格差。
越看越差,越看越觉得,梁净词是多么的独一无二。他骨子里不落俗的凛冽与矜贵,是无人能够复刻的。
那句摘抄应该被篡改,见过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爱上别人呢?
没有哪双眼睛会再一次令她如此心动,如此的心甘情愿。
等了半天,姜迎灯还是一语不发,最终她卖了个关子说:“以后告诉你。”
他笑意阑珊,懒懒地撑着下颌,没再问,又收回眼。
梁净词一贯这样,给她的少女心事保留了太多余地,不刨根究底,或许也是一种宽容。
惊鸿一瞥的威力,总算从那个懵懂的少女梦境里,蔓延到了她美梦成真的十九岁。
“明早什么课?帮你请假。”他说。
姜迎灯看了下课表,说:“是杨老师的课。”
梁净词笑了:“那也不必请了,这种老学究讲的东西,不听也罢。”
她忍不住又说:“梁净词,你不要惯着我。我不想再做小孩了。”
他笑着,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