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净词的家不算大, 这兴许也是他把主卧让给她的理由。比起客卧和沙发,他的大床柔软舒服很多,一坐进去, 人就下陷,令安逸值和幸福感达到顶峰, 好的东西总让人贪恋。
梁净词是懂得笼络小女孩的。
她很喜欢他的床。
姜迎灯换上睡衣, 掀被子进被窝。
梁净词端来一把简约实木的扶手椅,就在床侧, 靠着阳台的一边, 他坐下,翻看着手机。她敛眸,看着他骨骼分明的白皙脚踝。
室内足够静谧时, 她能听见外边湖泊上的风声,烟笼寒水,帷幔静坠, 他身姿的背景是一片悠远的深蓝,纷飞着薄薄的雪。
明明是杏色的帘, 他坐在那里, 周身散发遗世独立的气质,眉目里有了几分“公子情深”的味道, 这翩跹的景,便也多了一点红绡帐里的柔情。
姜迎灯不知道他在搜索什么,只是这样看着,她坐在床中央, 蜷起膝。
望着梁净词, 她天真地歪着头问:“你是不是会什么催眠大法,摇铃铛之类的?”
见他斟酌半天, 也不知道在筹谋什么,她就这么问了一句。
他散漫地说:“低级。”
“……”
又说:“给你念一段儿。”
姜迎灯轻嗤了声:“我还以为有什么好主意,就跟哄小朋友一样。”
梁净词抬起眸看她,笑一下:“你不是小朋友?”
她低下头玩手指,不说话了。脸色看上去不是很满意他这话。
梁净词继续看手机。
姜迎灯又若有所思说:“你今天好像都没有问我是不是单身。”
“是不是又怎么?”梁净词并不在意,这回连眼都没抬,平静说,“你不说,我自然默认没有男友。”
“……”
他说:“否则岂不是每一回见面都要问?”
姜迎灯说:“正经人当然要问。我可是提前跟你说了我在物色对象,怎么有人一点都不管不顾?你也不怕败坏名声。”
梁净词又抬眼,静静打量她,片刻,开口说:“我见到他了,在沙县小吃。”
“你去了啊?”姜迎灯轻愣。
梁净词嗯了一声:“门口看了眼,挺斯文的。”
听这语气,那位小男孩俨然对他构不成什么杀伤力。
她说:“新传的。”
梁净词置若罔闻道:“不过你不喜欢。”
“……”这样肯定的话让她被噎住,缓和后问,“那你觉得我喜欢什么样的?”
他想了想,浅浅答了句:“应该是不戴眼镜的。”
姜迎灯说:“你就瞎猜。”
梁净词但笑不语。
也不知道是谁在戳穿谁。
“你找好了没有?”姜迎灯说,“给我催眠。”
他找了篇散文,叫做《我的世界下雪了》。
“我之所以喜欢回到故乡,就是因为在这里,我的眼睛、心灵与双足都有理想的漫步之处。从我的居室到达我所描述的风景点,只需三五分种……”
在这朗月清风的夜里,梁净词照着手机念书,沉缓的读书声浮在她的耳畔。
姜迎灯倒在枕上,她没有闭眼,看着阳台外面浸没卧室的湖蓝天色,也偷瞄他低敛的双目,月白色的脖颈。
“我仍然喜欢在黄昏时漫步,喜欢看水中的落日,喜欢看风中的落叶,喜欢看雪中的山峦。我不惧怕苍老,因为我愿意青丝变成白发的时候,月光会与我的发丝相融为一体。”
她好像是在他的读书声里沉睡过。
也许一次,也许两次。那时他用德语在她耳边读黑塞的诗歌。
怪梁净词的声音有种特殊磁性,像波澜不惊的深水,她是漂在这水面的小舟,微微**漾,被推进意识的深处,极易入眠。
她其实不太想在他身边睡着,但这声线有魔力。
令人觉得舒适、坦**,平心静气,缓和了很多的不安。
的的确确,他很会哄小朋友。
用的确也是很纯粹的哄小孩的方式,一点没有变味。
“看来环绕着我的,注定是一个清凉而又忧伤、浪漫而又寒冷的世界。”
姜迎灯又隐约记得,梁净词曾经说过,他学了那么多的语言,最后发现,最动人的还是中文。
他轻落下的每一个字音伴她入梦。
薄薄眼皮上浮现一层微凉的雪色。
姜迎灯躺在那摇**的扁舟上,听见他问了句:“会不会太薄?”
她抬起眼。
梁净词已然起身,稍稍折腰,将坠在床角的被角替她掖好。
他说:“我的被子都不太厚,你今后要是常来,我得给你备一床。”
姜迎灯听得迷迷糊糊:“我为什么会常来啊?”
他轻笑:“只是说一说,来不来当然看你。”
见她真有那么几分入睡征兆,梁净词不再多言:“睡吧,晚安。”
姜迎灯倏地睁眼:“梁净词。”
他轻俯身,看她骤然撑开的眼,笑说:“喝两口汤,就开始没大没小了?”
她抬手,怕人转身要走的样子,忙揪了一下他的衣襟,含糊地说道:“我真的在找男朋友。”
他很平静:“然后呢。”
她说:“我是想体验一下恋爱的感觉。”
他问:“找个人成全你?”
“……”
梁净词站直了身,把姜迎灯梗着的胳膊塞回被窝,他徐徐说:“会找到的,不急。”
许久,姜迎灯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目送他出门,梁净词替她关了灯,黑夜里,她觉得身体很酸,声音也很酸。
一夜无梦。
第二天,姜迎灯是被门铃声惊醒的,那时应该还很早,阳光才透了个边。来人把铃按得急促,听这着急劲儿,她以为梁净词不在,下床要去开门。
靠近卧室门的一刻,她听见了外面的声音。
开口的是一个女人,声线轻细又温柔,在和他打招呼,可能还领了个孩子,男孩吵闹,声音大得压过女人,在一高一低交错杂乱的声音里,姜迎灯听见梁净词沉声说了句;“有女孩儿在。”
这几个字,应该是在婉拒什么。
女人又说:“安安给你买了礼物。”
男孩说:“哥哥,这是给你买的。太阳花的种子。”
梁净词的声音仍旧很淡很沉:“放门口吧,多谢。”
女人问:“既然今天不方便,那改天一起吃个饭?”
“随意。”
他连表现反感都无比灵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用随意搪塞,用体面拉开距离。
随着门被阖上。
姜迎灯走出去,她第一时间看向放在玄关的花的种子。
又看一眼还穿着睡衣的梁净词,问:“你有弟弟呀?”
梁净词才注意到身后人,回眸望她,说:“我爸爸的情人的孩子。”
“……”姜迎灯猝不及防愣在那里。
他轻哂一声:“算弟弟吗?”
她窘迫摇头:“我不知道。”
梁净词望着姜迎灯,笑深了些:“早。”
“……嗯,早。”
-
元旦过完,到考试周。
再接下来,就是盼星星盼月亮的寒假了。
姜迎灯在读书这件事上还算用心,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聪明的头脑,纯属是苦读派,因此平日学习比常人更为用功,从不拖拉,于是室友们挑灯夜战时,她还能有空闲时间可以补眠。
不过姜迎灯很看重考试的成绩,求的不只是过关,成绩会影响到绩点,而从周暮辞口中得知,绩点又会影响许多。
比如转专业的资格,比如出国交换的学费、比如保研等等。
又或许如他所说,将来在某些不知道的地方就起了作用。
姜迎灯行事谨慎,也比谁都懂得未雨绸缪。
考完试,第二天就在去jsg机场的车上看到了成绩。
整体分数看起来差强人意。只不过东方文学这门课给分过低,导致她的名次直接掉了两个,专业第五。
姜迎灯头疼地拧拧眉心。
不容乐观。
而后她接到裴纹的电话,问她到了哪里。
姜迎灯说:“准备登机了。”
辗转一天,终于回到江都。
姜迎灯吃上裴纹做的饭菜,旁边小宝又长高不少,兴致勃勃问她上大学好不好玩,姜迎灯笑着,一五一十地答。
窗外落雨,淅淅沥沥。姜迎灯从百叶窗的罅隙间看被淋透的芭蕉,笑容变涩了一些。饭后,一家人坐在一起看新闻,等小宝谈天说地聊倦了,迎灯转而看向婶婶,问严肃的事:“我有点想转专业,转到新传,你觉得好不好。”
裴纹说:“转专业干嘛?课太多,学得吃力?”
“不是,”姜迎灯摇头,“我也是在犹豫,我觉得新传会不会更适合我一些。我担心的是,我爸爸这个情况会影响到我做老师的政审,如果不当老师,也考不了编制,中文这个专业前景并不太好。”
裴纹说:“可以去私立学校,查得应该没那么严。”
姜迎灯说:“万一不行呢,我还是不想铤而走险。”
裴纹想了想:“那去新传学什么?当记者?”
姜迎灯:“现在新媒体,互联网,这些行业还是挺赚钱的,我想试一试,不过……”想到成绩,她又沮丧地塌下肩膀说,“绩点也不是很高,估计也难转。”
裴纹说:“迎迎,你别总是背负着这些想法去读书,我不希望看到你这样。那话怎么说的来着,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况你这么优秀,总有好的去处。”
姜迎灯听得哽咽一瞬,她百感交集地点了点头。
裴纹握住她的手。
小宝伏在沙发上,呆呆看她们。
“对了,前两天朱琪来了,”裴纹又说,“她去南大老家属区取点东西,来找我拿钥匙。”
姜迎灯知道学校的房子一直是裴纹在负责保管,姜家人从那边搬出去后,这些年一直是向外出租的。她浅浅应一声:“嗯。”
裴纹问:“她嫁了个台湾人?”
“对,说出国定居,也没有说哪里。”
“新加坡吧,我听说是。”裴纹说着,又感慨,“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见了。”
姜迎灯端着一杯红豆粥,漫不经心用勺子舀着。
过年走亲戚,姜迎灯跟着裴纹,给小宝扎上她挑的大红色围巾。
裴纹看着镜子里的小宝:“你姐俩还挺像,迎灯小时候也长这样。这头发,这围巾,审美都一样。”
姜迎灯笑说:“她比我活泼多了。”
小宝昂首看她:“对,我们老师成天说我小动作多,我跟男同桌讲几句话,他都说我有早恋倾向。还请家长,简直可怕!”
裴纹插嘴道:“还说呢,你跟你那个男同桌眉来眼去的事,你跟我解释清楚没。”
“什么眉来眼去啊!根本没有,”小宝抓着帽子的球球嘀咕,“他又不喜欢我。”
有许多的少女心事会在字里行间彰显。答非所问的一句话,让姜迎灯看穿了很多。
她看破不说破地笑了下,对上小宝沮丧又负气的眉眼。
姜家的亲戚不少,裴家的那边也去。姜迎灯还能零零碎碎收些压岁钱,她已经到了可以自己推脱的年纪,最终还是以红包被生硬地揣进兜里收场。
回去路上,小宝抓着姜迎灯,讲女孩子之间的话题:“姐姐,你以前有没有喜欢的人?上课会不会偷偷看他。”
“喜欢的人?”姜迎灯淡淡笑着,“有啊,可惜不是一个班级,看也看不到,摸也摸不着,话也说不上。”
甚至会觉得真的在两个世界,会担心再也见不到了。
那生动多情的眉眼,在她这里全然凝练成挂在心头的一点相思。
小宝天真地接话:“那跑操的时候也可以偷看啊。”
姜迎灯不答话,戳她脸:“你别太早熟。”
“我前两天才在书上看到,有个作家说,十三四岁的时候爱上的人才是真正的爱,你觉得这个说法怎么样?我觉得简直浪漫死了。”
姜迎灯想了想:“少看些歪门邪道的书。”
“可恶,你怎么跟我妈一样!”
小朋友龇牙叫嚣着,跑到前面去。一副懒得跟你们这种无趣大人谈浪漫的姿态。
走了三四天亲戚,姜迎灯口袋鼓鼓,她在家中跟小宝一起点钱,烦恼都被这点雀跃冲淡。
闲下来时,姜迎灯坐在朗日下,刷了会儿朋友圈。
是看到顾影的朋友圈内容时,她赫然怔住。
她发了一则视频,场景是在ktv,或者什么会所,姜迎灯分辨不出,只觉得清一色的灯红酒绿。
梁净词就静静坐在那声色光影之中,手里擎着一只酒杯,笑意很慵懒、姿态还算自持。视频不长,镜头还扫到了别人,但短短十几秒,不难让人看出,那个人就是故事的主角。
什么样的故事呢?说不清。
姜迎灯想起,那天他没唱上她点的歌,于是客套地说句改天,想来也未必是客套,这不是,还真的得礼节性地还回去。
衣香鬓影间的梁净词也不无高贵自矜的气势,没有与人落入这声色泥沼的趋势。
那个圈子里的公子哥,谈些风花雪月,也大都是附庸风雅。
梁净词不一样,他是真风雅。即便神色总也懒懒淡淡,但不论何时、气质里向来带有一点不流俗的端正。
凛冽长冬里,他是那捧出世的清雪。
姜迎灯暗暗存下这个视频。
她想看,又不敢多看。
因为知道与视频里的他之间,总横了个人。
姜迎灯从没有怨恨过姜兆林,爸爸带给她很多,为人子女,她守着一个孝字,从不说爸爸的半点不是。
只不过偶尔,在看到言笑晏晏的顾家姐弟时,在看到顾影那些精致的动态,在听到梁净词的母亲把一个合适的女孩介绍给他时。
姜迎灯心里也会疼一下。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爸爸的一念,让她与许多珍贵的向往,就这样轻飘飘地失之交臂。
如果姜兆林不落得今天的下场,是不是她离想要的那些东西,称不上唾手可得,但是起码,也不会那么遥远呢?
姜迎灯把视频看了三遍。
视频里的梁净词没唱歌,也没说话,举起酒杯时,轻轻地扫了一眼顾影的镜头。
看起来,顾影好像就坐在他的旁边,或者并不远。
姜迎灯退出画面。
晚上,她照常看了会儿书,却也缓解不了心口一点愁。
梁净词的电话在初六打来。
一个很适合他眼下的身份给她拜年的日子,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亲眷、或是朋友,都不算,也好像都算。
在看到来电显示时,姜迎灯在心底念了几句恭喜发财、财源滚滚的吉祥话。
但接通后,梁净词开口却是问:“哪天返校?”
看一眼时间,她确认这才初六,姜迎灯答道:“过完生日吧。”
没说几号生日,但正月十五这个日子,不要太好记。梁净词显然没忘,接着问她:“生日有没有安排?”
姜迎灯说:“没有。”
后半句“可能和婶婶一起”还没脱口,梁净词又说:“那我去。”
她在这三个字里怔了怔,想半天,确认、是要来江都找她的意思。
姜迎灯又是疑惑,又是好笑地问:“怎么呢?我爸爸也给你过生日了吗?”
礼尚往来的恩情,是不是要借机还个彻底?
“没有。”梁净词说,“是我想见你。”
她顿了顿,“你不是跟顾影姐姐在一起吗?”
姜迎灯握着手机,指变僵硬,讲出这句时,手心都冒出点冷汗。
“顾影?”
梁净词略感诧异地扬了扬声调,而后重复她的字眼:“姐姐……”
他稍一沉吟,说道:“姐姐都是外人,妹妹是睡过一个被窝的。”
一句话就把人划分了个里外,贾宝玉就是这样把他的好妹妹哄回来,果真让某人学了个精髓。
切身体会,这招管用。
姜迎灯热着脸,嘀咕一句:“什么一个被窝啊,你别乱说。”
“看来我非去不可了,”梁净词苦苦地笑了声,“这事得好好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