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鹤兮怔怔地坐在窗前, 他回想着初挽,回想着初挽说的话。
过了很久后,他终于拨通了那个男人的电话。
他明白, 那个人是他的生身父亲,血缘上的父亲, 不过他从未用任何语言的血缘字眼来称呼过他。
在很长一段时间,那个人在他眼里就是布鲁克。
电话响了七八声, 一直没有人接, 不过刀鹤兮明白,找这个人,他需要耐心。
他最擅长的就是在他失去耐心的时候,给他一点希望。
电话那头的声音略带着几分哑:“找我有什么事?”
尽管在美国多年,但他的发音依然是标准的伦敦腔。
刀鹤兮便想起,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次, 听到母亲的声音,她也是说英文的,伦敦的语调,听起来, 那就是她的母语。
反而有几次她和自己说中文,竟然有些滞涩。
这让刀鹤兮再一次在心里否定了初挽的猜测。
但他到底是道:“布鲁克先生, 我想见她。”
布鲁克先生笑了:“原因,请告诉我原因。”
刀鹤兮:“她是我的母亲,她身体状况不好, 我要见到她, 我不想通过大夫, 我只想亲眼看到她的状况,怎么, 不可以吗?”
布鲁克先生:“当然可以,我现在给你提供两种方案。”
布鲁克先生:“第一种,你可以求我允许你见她,第二种,你可以写一个字条给她,问问她愿不愿意见你,如果她愿意,我无话可说,并且我不会阻止你们的母子情深。”
显然,“母子情深”四个字,充满了嘲讽。
刀鹤兮沉默了片刻,道:“我想试试第二种。”
布鲁克先生:“好,不过我建议,你先做好心理准备,你也知道,她很讨厌你。”
刀鹤兮拿过来笔,在一番斟酌后,他写了一张字条,写了足足四五行字。
写完后,读了读,扔到了粉碎机中,重新写,这一次,只有十几个单词的一行字。
他把这个字条交给了大夫,请大夫转交过去。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递过去的字条竟然很快有了回应,这让他有些意外。
拿到手后,他略犹豫了一番,才缓慢地打开。
打开后,他看到上面用略显潦草的英文,写的是:不要让我看到你的脸。
陆守俨又托朋友从H.F展开调查了一番,甚至查了那位willia,但实在是没有任何线索,初挽难免失望,失望之余,又把希望寄托到刀鹤兮母亲这边。
刀鹤兮说要问问珐琅彩的来历,这是一个切入点。
当然如果她能见到刀鹤兮的母亲,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试着给刀鹤兮打电话,不过接电话的人却是Maddocks,Maddocks说话含糊,显然有些逃避,当问起刀鹤兮的时候,也只说刀鹤兮正忙着,初挽只能罢了。
这时候,国内文物局相关部门倒是给初挽打电话,他们已经拟请了范文西先生等几个文物界德高望重的老人,拟了一个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的失物名单,其实主要是把德国博物馆陈列的那几件重量级中国文物给列上去,并赶赴德国,和德国博物馆交涉,希望请对方遵照联合国公约,将文物返回。
文物局将拟定的文物清单传真给了初挽,初挽看了看,竟然长达十几页,包括青铜器、玉器、瓷器和书画等各种名列,也包括珍惜石碑壁画等。
初挽翻看了一番,其中有一件商代青铜钺,这是商代“薄姑国”的遗物,这“薄姑国”原是夏商时期东夷方国中的一国,因为支持殷商后代,而被西周讨伐灭国,这上面的人脸纹饰据说是“薄姑国”的神灵,
除此之外,还有几件珍稀瓷器、清朝郑板桥的《墨竹图》以及清朝“静宜园”的印玺等。
初挽看着这列表,心里也明白,只凭着一件日耳曼雕像,要想把这些都换回来,只怕是很难。
不过这件事关键是看一个理字,德国流失的是战争失物,自己无意中拿到,而德国博物馆里陈列着的,是他们当初从中国抢走的。打一个形象的比喻,自己是无责任第三方,而德国则是过错方。
其实说起来,德国在解放前就曾经归还了从中国抢走的天体仪、纪限仪、地平经仪和玑衡抚辰仪等古文物,解放后德国也曾经归还了三册收藏在德国莱比锡大学图书馆的《永乐大典》以及义和团旗帜。
就这点上来说,一切都是有先例可考的。
她现在手头很有一些钱,其实如果可以的话,完全可以考虑在友好协商的情况下,她可以添补一些钱,趁机让德国多归还几件文物。
现在文物价格还没有以后高,趁着这个契机,哪怕出一些钱,只要把尽可能多的文物给捞回来,都是值的。
以后中国文物在国际上价格水涨船高,三年一轮疯狂涨,别说放人家博物馆的东西人家根本不卖,就是万一卖了,那价格肯定和现在不同了。
况且,战争抢走的文物,时间越久,越是不可能归还了。
初挽便和陆守俨商量了下,现在文物局派出范文西几位教授前往德国交涉了,这个时候,如果德国博物馆能意会到这一点,大家当然可以坐下来谈谈。
陆守俨从一大叠的文件中抬起头,道:“那是自然,不过我们先等等吧,等着他们先提。”
初挽笑了:“好,希望他们的脑袋瓜子能尽快领悟到这一层。”
刀鹤兮突然给初挽打来电话,表示他们可以过去拜访下他的母亲。
这让初挽以为,本来他们调查了一圈,只觉得眼前都是迷障,犹如铜墙铁壁一般,他们很难穿过看清一切,没想到突然间豁然开朗。
刀鹤兮:“不过因为我母亲身体不太好,不能受太多刺激,所以大夫的意思是,只能允许一个人进去探望她。”
初挽:“没关系,只要能见到就可以,我听你安排。”
刀鹤兮:“好,那到时候你们过来吧。”
这个结果自然让初挽激动,不过激动之余,她又觉得,一切仿佛太过顺利了。
以至于她昨晚那隐约的忐忑再次袭来,甚至开始想着,应该根本不是吧。
她摇头:“我总觉得没那么顺利,不可能。”
陆守俨:“以不变应万变,先见了再说。”
初挽点头:“好。”
于是这天,初挽略做收拾,特意将头发整理了下,从发型上略有些像年轻时候的姑奶奶,她来的时候,还特意把姑奶奶的照片给翻洗过了,现在正好把姑奶奶和太爷爷的照片全都带上,如果她发现对方有一丝一毫像姑奶奶,就把照片给对方看。
或者可以先谈谈,拿照片试探,就算对方不是姑奶奶,兴许是当年琉璃厂认识的什么旧人,这样好歹能知道一些线索。
接下来,一切都是Maddocks负责和陆守俨初挽沟通,Maddocks表示,因为最近的治疗问题,大夫建议太太换一处环境,所以现在太太目前在位于圣塔丽塔山的葡萄庄园休养。
陆守俨查了查,这处庄园就在普利西马山南部,紧挨着一处叫做Buelton的小镇,当下他们先乘坐飞机前往,之后由Maddocks亲自过来接了他们,驱车前去那处葡萄园。
路上,初挽大概试探了一番,也拿了照片给Maddocks看。
Maddocks扫了一眼那照片,道:“初小姐,这个照片上的人和你很像,是你亲人吗?”
初挽听到这话,其实心已经沉了下。
Maddocks显然是见过刀鹤兮母亲的,看起来刀鹤兮母亲虽然精神不好,但一直被精心照顾着,她年轻时候相貌和自己像,哪怕现在年纪大了,也应该多少有些相似,而Maddocks竟然丝毫没有任何反应,这就说明真的不像。
况且,刀鹤兮也对自己的相貌没什么反应。
她心里原本的忐忑再次扩大了,甚至开始感到绝望,不过到底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道:“是。”
Maddocks有些疑惑地看了眼初挽,见初挽不太想提的样子,便继续说起这处葡萄园。
陆守俨从旁问起刀鹤兮,Maddocks摸了摸鼻子,叹道:“刀先生这几天身体不适,不过知道你们要来,他也在这里陪着,到时候会陪你们去见太太。”
初挽微点头:“好。”
说话间,已经抵达了那处庄院,从车窗玻璃望过去,这里种植了大片的核桃树、橡树和紫檀树,田野郁郁葱葱,有当地的农人骑着自行车经过大片的葡萄园。
车窗玻璃半落下来,风中混杂了葡萄酒的甜涩以及海水的咸味。
车子经过山顶,在俯瞰到山谷广阔肥沃后,终于在一处欧式风格的铁艺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处现代农场风格的庄园,看得出占地面积颇大,下了车后,他们便被引领着上了一辆庄园内敞篷小车,绕过修剪成几何形状的草坪,绕过一处喷泉和雕塑后,来到了一处红木中式风格小楼。
Maddocks引领着他们往前走,穿过一道道门后,他们见到了等候在客厅中的刀鹤兮。
初挽乍看到刀鹤兮,也是意外。
才一两周时间没见,他好像削瘦起来,脸色苍白,紧抿着的薄唇略显干涩,一双眸子越发幽凉,幽凉到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神采。
他好像被什么抽干了。
初挽疑惑地望着刀鹤兮:“鹤兮,怎么了,我看你脸色不好?”
刀鹤兮微摇头,淡声道:“没什么,我很好,因为我母亲的治疗问题,你们需要等一下,大概半小时后,可以进去见她。”
说着,他看了看陆守俨,道:“只能一个人进去。”
陆守俨颔首:“我知道,Maddocks已经和我们讲过了”
刀鹤兮:“我陪你们一起过去我母亲的房间,到时候挽挽自己进去见我母亲。”
陆守俨:“好。”
当下刀鹤兮和Maddocks一起带着陆守俨和初挽上楼,这里的装修简洁而柔软,米蓝色金丝绒窗帘垂在地上,仿佛把外面来自海洋的风和葡萄园的阳光全都挡住了。
走廊里豪华而寂静,寂静到他们踩在松软羊毛地毯上的声音都很清晰。
陆守俨和初挽对视一眼,都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气氛。
不过显然刀鹤兮和Maddocks对此习以为常,他们带着陆守俨和初挽,在穿越过长长的走廊后,又走过一道门,终于遇见了两位护工模样的人,对方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一切都静寂无声。
在这种氛围中,感觉呼吸都要收敛着,不敢大声喘气。
最后他们总算经过了一道米色木门,抵达了一处不大的房间,那仿佛一个会客室,不过看上去却太过简洁冷清。
他们到了后,旁边的淡米色格子落地帘被拉开一些,里面走出四个穿着白大褂医护模样的人,对方见到刀鹤兮,恭敬地颔首示意,刀鹤兮大致问了问他们情况,他们递上了一份记录单,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饮食睡眠血压血糖等情况。
刀鹤兮快速扫过,才望向初挽,道:“我母亲就在里面,大夫会带你进去,我们在这里等着。”
初挽显然多少有些紧张,她看了陆守俨一眼,才点头:“好。”
陆守俨从旁微颔首。
初挽跟着那位大夫走进那淡米色隔帘,里面隐隐传来一些声音,听起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因为距离远,似有若无,她应该是在和初挽说话。
除了这些细碎的声音,会客室中很安静,安静到呼吸清晰可闻。
陆守俨拧眉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半晌,他轻轻皱眉,看向一旁的刀鹤兮。
刀鹤兮正抿唇沉默地盯着前方的垂帘,那垂帘因为之前初挽和大夫的经过而轻微摇晃着。
陆守俨开口,压低声音问:“伯母一直住在这里吗?”
刀鹤兮好像被陆守俨的声音略惊动了下,之后才反应过来,道:“不是,只是偶尔会过来这里住,这里临海,空气比较湿润,大夫说有助于她的情况稳定。”
当下陆守俨也就随口和刀鹤兮聊了几句,聊了刀鹤兮母亲的身体状况,也聊了瓷语的生意,甚至说到他们的打算,如果顺利,他们会去一趟德国,彻底解决那把维京剑的问题。
回来后,大概两个月,他顺利做完培训结业报告,就可以拿到培训结业证书,准备回国了。
两个男人这么闲谈着,就见门开了,初挽走了出来。
陆守俨和刀鹤兮看过去,就见初挽脸上写满了失落,她走路的样子都有些有气无力。
她看到他们,摇了摇头,完全不想说什么的样子。
刀鹤兮见到这样,修长羽睫轻垂下。
这时,出来一位医生,他恭敬而低声地道:“先生,太太说,她有话要和你说,请你进去一下,她现在正等着你。”
刀鹤兮有些意外,他怔了下,疑惑地看着医生。
医生确认地颔首。
刀鹤兮道:“好。”
他迈步过去,掀开帘子,陆守俨和初挽已经准备离开。
刀鹤捏着帘子边缘,回首,看向初挽,这时,初挽也恰好看向他。
四目相对间,彼此都感受到了对方眼中清晰可见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