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众人惊讶不已的时候, 唯独陆守俨,倒是意料之中,初老太爷经手的瓷器不知道多少流入海外,那些大多被收藏在各国的博物馆中, 当然也有私人收藏, 所以在瑞典见到一件初老太爷的作品, 实在不足为奇。
初挽解释道:“所以我才能对这件瓷器如数家珍。”
旁边瑞典公主已经惊讶得不行了, 她此时看着初挽,就像看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金子,她敬佩地道:“太巧,太棒了!”
瑞典王后也是不可思议:“天哪, 还有这么巧合的事!”
希里安先生沉默了很久, 才道:“你说得应该是对的,其实我祖上收藏了两件这样的瓷器,一件是十八世纪从海员手中购买的, 一件是几十年偶尔所得,现在看来, 这件竟然是后者了。”
瑞典国王却越发好奇, 问起来初挽太爷爷的种种, 初挽讲起自己的家学来,讲起自己太爷爷的种种,这更是让众人为之惊奇,其中那位威德公爵更是突然意识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的太爷爷姓初!”
威德公爵突然对国王用瑞典语叽里咕噜了一番, 国王恍然,当即给身边人吩咐了一声, 没多久,那仆人便取来了一份相册。
瑞典国王打开,初挽这才发现,这竟然是瑞典国王古斯塔夫六世游览中国时的照片,上面赫然有古斯塔夫六世和梅兰芳的合影等。
他翻到了其中一张,问道:“这位老人,你认识吗?”
初挽看过去,一看之下,眼睛几乎瞬间湿润。
那是八十年前的故宫门前,照片上有一位戴着瓜皮帽穿着马褂的年轻人,眉眼清隽,神情略显严肃地看着镜头。
陆守俨从旁看到,也多少认出来了,年轻时候的初老太爷和初挽父亲很像。
他点头道:“没错,这就是我妻子的太爷爷了。”
所有的人都为此感到奇妙,觉得这是很神奇的缘分。
瑞典国王更是叹息:“没想到,我们的祖辈就曾经见过,今天你远渡重洋来到我们瑞典,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瑞典公主也为之感慨:“这对我来说,几乎是小说中的情节。”
希里安先生从旁也是折服了:“原来你的太爷爷就是当年被夸赞过的中国艺术大师!”
旁边几位中国大使,如今算是见识到了。
艺术无国界,艺术不仅可以超种族,还可以超越文化分界,原来艺术就是最好的外交!
谈到了这里,大家仿佛变得亲近起来,原本的一些提防和试探也都烟消云散了,大家开怀畅谈,聊起瓷器,聊起瑞典的哥德堡号。
其间,威德公爵提起瑞典的哥德堡号曾经三次远航中国,那个时候中国向欧洲提供瓷器订制服务。
他笑着说:“你们知道,他们可以烧制带有阿拉伯文和梵文的瓷器,也可以烧制我们常用的餐具,甚至烧制鱼缸!”
当翻译把这句话翻译过后,初挽笑着说:“我倒是听说过一个故事,关于瑞典向中国定制瓷器的一个小插曲。”
说着,她便讲起来,在十八世纪,当时瑞典一位贵族将自己绘制好的瓷器图样交给了船员,请船员去中国定制瓷器,只是漫长的航行中,那图样被打湿了,中国的师傅看到图样后,并不知道这打湿的水纹是无意中才有的,以为那就是来自远方客人的要求,所以便按照图样做出了带有水纹的瓷器。
初挽说完这个故事,旁边的丹尼尔亲王突然道:“我记得,我记得,这套瓷器,我好像见过!”
他这一说,大家都诧异起来,丹尼尔亲王有些激动,忙令人去找。
大家边享用着晚餐,边继续聊起当年的哥德堡号。
片刻后,丹尼尔亲王所说的那款瓷器终于取来了,却是一件清康熙年间的粉彩描金徽章纹盘,纹盘中是轻巧纤细的线条,色彩华丽娇嫩,正是十八世纪欧洲流行的洛可可风和中国古典的结合。
而让人拍案叫绝的是,纹盘中少女那华丽的衣衫,犹如浸入水中,有着轻盈灵动的水纹,栩栩如生。
丹尼尔亲王道:“我们把水倒上去,就可以看到,她的衣裙就像是飘在水中!”
大家听了,忙倒了水试验,于是众人都惊叹不已,这实在是太神奇了。
初挽见此,便道:“这件瓷器实在是竟然惊叹,不过好在,这样让人拍案叫绝的工艺一直流传了下来,我们并没有丢掉,如果国王先生愿意,在二百五十年后的今天,中国的匠人,依然可以造出这样奇妙的瓷器。”
旁边公主已经赞叹:“这太好了,那我要定制一整套的水纹瓷器!”
这句话显然也引起了王后的兴趣,王后好奇地问起如今中国的制瓷业。
十八世纪,欧洲人掀起中国热,中国精美神秘的瓷器只能是贵族人享用的,但是今日今时的中国,已经潦倒落魄多少年,哪怕瑞典是第一个和中国建交的西方国家,但是人家心里未必不会觉得,你就是那个需要帮扶的可怜东方穷人。
初挽没多说什么,径自拿出了瓷语的八色系瓷器套装。
一拿出来,就连国王都意外了,仔细地看了好一番,叹息不已。
这八种色系,明明截然不同,但是放在一起的时候,竟然各有各的光彩,精致华丽,看得人目不转睛。
在场的瑞典王室全都惊叹不已,公主更是赞叹地看着那件釉里红:“太美了!太美了!”
而王后显然被那件鹦哥绿迷住了:“我们并没有这么美的颜色,我第一次知道绿色可以这么美!”
没有什么花纹,不需要什么花纹,凭着纯粹的颜色,就足以让人倾心。
这么看了一番后,丹尼尔亲王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认定是明,瑞典国王看过,不太赞同,他认为这是清。
初挽便给他们看了底款,同之前在香港一样,他们看到底款后都惊诧不已,之后把那件釉里红翻来覆去看,几乎不敢置信。
初挽便说起自己的瓷语,说起中国现代高仿,这让瑞典朋友越发诧异,他们不敢相信中国仿古工艺竟然可以这样。
就他们所知道的,这些年瑞典瓷器的烧造技术要远超中国,意大利和日本都不遑多让,英国的茶具更是举世无双,但是相比之下,中国近代瓷器只有景德镇,便是如此,在欧美市场上也根本卖不上价格。
初挽便讲起民国仿,讲起自己家族的历史,也讲起自己的柴烧窑。
显然,她说的柴烧窑引起了这几位贵族的兴趣,他们好奇地问起来,初挽便说起景德镇历史,讲起柴烧窑的传统工艺,这一切都听得几位贵族为之神往。
太过用力的推销也许反而适得其反,现在自己的瓷语已经引起他们的兴趣,这就已经够了。
可以说,瑞典的一切对于陆守俨和初挽都是新奇的。
初挽上辈子也来过瑞典,不过那个时候并没有得到这种级别的招待,感触自然不同。
现在住着美轮美奂的宫殿,享用着精美的餐具,吃着西方国家最华丽奢侈的晚餐,这些经历对于长期生活在国内的国人来说,自然是很大的冲击。
两位保姆最开始局促得要命,她们不敢相信她们竟然跟着来到这种地方,这简直是这辈子见都没见过的。
陆守俨却越发开始思考中国和西方的差距。
要知道,两百年前,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还不是现在这样,结果现在,已经沦落为那个“东方落后穷国”。
接下来两天,初挽在威德公爵的陪同下,参观了国王的私人中国陶瓷仓库,参观了瑞典的博物馆,甚至还去看了即将开馆的瓦萨号沉船博物馆,那是被打捞起来的世界上最大的沉船了。
陆守俨则更关注这里的民生,这里的公交系统,这里的船只,于是在威德公爵的安排下,他参观了沃尔沃工厂,参观了爱立信工厂。
本来他们只打算停留在这里三四天,但是这座古老的城市实在是包罗万千,世界知名大品牌和几十座博物馆,足以让人流连忘返。
初挽也特意提起来自己想了解下当年中国南京号沉船的历史,想查一查瑞典东印度公司的档案资料,威德公爵听到这个,便说问问档案资料处的情况,到时候给她安排。
这时候,中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邀请他们,他们便过去大使馆参观,并用了一顿简单的午餐。
显然大使馆工作人员对他们十分敬佩,特别是初挽的鉴赏能力,这一次可以说是惊艳瑞典王室,估计在很久的时间内,瑞典艺术圈都会流传着初挽的故事。
这一次初挽的瑞典王室之行,算是弘扬了中国传统文化,据说当地新闻媒体大谈特谈这次的神秘东方女性带来的精美瓷器,以及传说中那神乎其技的艺术鉴赏能力,这几乎是在当地民众间再次掀起了一股东方艺术热潮。
这么坐在一起,大家聊了半晌,聊了瑞典的民生,聊了两国的交往,当然也谈起中国瓷器在欧洲的市场问题。
陆守俨这次参观了瑞典的多家现代化企业,当然也存在一些疑问,正好趁机和大使馆同志谈谈,请教一番,倒是大有收获。
告别了大使馆同志后,威德公爵那里还没有东印度公司档案的消息,这么等着的时候,初挽也趁机逛逛当地的古董市场。
瑞典曾经对中国古玩的着迷,自然使得这里市场上充斥着十七世纪十八世纪的中国风古董,有些是海外定制,也有些是民国时期从国内运过来的。
其实当年瑞典的专家斯文·赫定就曾经到过中国,从中国西北偷偷运输了大量文物过来瑞典,就收藏在如今瑞典的东方博物馆里。
不过初挽自然也只能看看,时代变了,许多事,没法追根究底,人只能往前看了。
这两天陆守俨去安立信参观,他间接认识这边的一个负责人,想了解下情况,初挽则在附近的跳蚤市场逛逛。
威德公爵为她配了一个司机,她请司机带她到瑞典最大的跳蚤市场,司机显然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带她去了。
这跳蚤市场位于郊区乡下,这边的乡下一水儿的墨绿森林和红色木屋,这种鲜美亮丽的颜色让初挽想起那些丹麦童话故事。
一直以为是童话故事,现在想来,北欧风格大抵如此。
出来的时候天有些发阴,凉凉的,仿佛要下雨,以至于原本总是湛蓝的天空都蒙上了一层阴影,司机嘀咕了一句,听那意思是担心下雨。
初挽看着窗外,确实阴天了,也许会下雨,不过她倒是不怕雨,她就是担心跳蚤市场散了。
她们在瑞典的行程紧,并没有太多时间,她以后应该也不会来瑞典了,所以想四处逛逛,多了解。
这个时候她隐约记起,小时候陆守俨搂着自己,曾经给自己看过的图画书,那图画书上就有这样的场景。
司机最后停到了一处集市,上面写着“Loppis”的标志,据说这是瑞典语中二手市场的意思。
这市场上露天的,初挽过去看了看,这边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按照物品种类分区的,初挽直接钻进了瓷器那片区域,北欧重视瓷具,瑞典更是瓷器大国,尽管是二手,但大多瓷器都是成套的,看着还很新,有些白底蓝花还多少残留着中国青花瓷的风韵,不过总体而言他们的瓷器比中国瓷器更绚丽更耀眼,中国人的含蓄隽永,北欧瓷器却是大开大合的明艳。
比如白色瓷器上一串墨绿瑞典花楸,那颜色对比几乎强烈到犹如六月的阳光照在雪地里。
初挽其实不太指望能捡到什么漏,这种市场上捡漏可能性不大,更多的是了解这边的风俗民情,她很随意地走着看着,遇到一个帮着妈妈摆摊的小女孩,卖一种点心,听那名字Fika,初挽尝了尝,倒是有些像国内以前吃过的白脱蛋糕,甜,但是不腻,而且隐隐有些藏红花的香味,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
她往前走,天却飘下雨丝来,很淡,沁凉。
初挽裹紧了围巾,却正在这时,刚才那个小姑娘叫住她,冲她笑着打招呼。
小姑娘有一头打着卷的金发,碧蓝的眼睛,笑起来甜甜的,像童话里的公主。
她却给了初挽一把伞,又指了指天空。
初挽有些意外,意外之后便是感激,她郑重谢过了小姑娘,并指了指那Fika,说非常delicio,小姑娘应该懂一些英文,笑起来说wele。
她笑着走出这片跳蚤市场,就在她要走出这片矮树林时,看到路边有一个用自家私家车摆摊的家庭摊,后备箱和车顶上摆了琳琅满目的物件。
这本来是最常见的画面,不过初挽却在那些杂乱的物件中,看到一抹蓝色。
同样是蓝,但是瑞典的蓝却不同,瑞典的蓝更为奔放鲜明,但是她看到那一抹蓝,却幽静沉稳。
她曾经在几万片碎瓷中感受中国古瓷的五颜六色,曾经久久地对着一抹碎色沉浸其中。她看一个色,便知其前世今生,更何况眼前这一抹蓝,不需要太多言辞,便已知晓,那不是金发碧眼生活在北纬六十度的瑞典人能够烧造出的颜色。
初挽驻足,在那杂乱无章的家庭旧物中看过去,精准地再次寻到了那一抹蓝色。
洒蓝釉,又叫雪花釉,那是落雪飘零人世间后,留下的一抹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