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这么揣摩着, 眼睛却只看着旁边的一件窑变釉带耳双环瓶,免得被人看出自己的心思。
初挽假意看别的,在那里观察了一会, 发现并没有人过去伸袖子谈价格, 那卖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 耷拉着眉眼, 看着也不疾不徐的。
她在这里停留了一会,如果突然回身伸手那卧牛,对方估计会怀疑,只能先看别的, 再徐徐图之了。
不过心里到底想着, 如果这卖家把这卧牛当好东西,很可能这物件就直接进了第二天的封货场,而不是在今天这么卖了。
能在今天封货场交易的, 估计是根本没当回事吧,那样的话, 极有可能捡漏。
不过能进宝香斋的, 那都是千年的狐狸, 自己万万不能流露出半分来,不然就凭今天这阵仗,不知道多少有钱大款都在,那好物件肯定轮不着自己。
她继续往前走,便见这边一处卖玉的桌子, 看了看, 倒是发现一个感兴趣的,是一块素面无纹的佩玉, 那玉为青白色,上面带了些许红沁,在日头下,有淡淡的红晕。
才不过2高的玉,四面刻了文字,初挽拿起来,仔细看过了,那是用了很细的阴线,似有若无,断断续续,赫然正是汉代游丝跳刀纹。
初挽见了,心里微动,又仔细看了上面的铭文,赫然正是“正月刚卯既央,灵殳四方,赤青白黄,四色是当。帝令祝融,以教夔龙,庶疫刚瘅,莫我敢当。”
这里面刚卯两个字,其实合起来是繁体的“刘”这个姓氏,上面的铭文是用以驱除疫鬼的,而“刚卯”两个字,代表着这是汉代刘姓皇室专用的。
这种白玉刚卯,在汉代时候和司南、翁仲并称辟邪三宝,白玉刚卯本身就稀少,存世的就更少。
王莽篡汉之后,禁用“刚卯”二字,《汉书.王莽传》提到“正月刚卯,金刀之制,皆不得行”,从此白玉刚卯绝迹。
便是到了本世纪九十年代,正规博物馆收藏的白玉刚卯也不过只有两件,一件在台北博物馆里,一件在西安博物馆,其它的都是民间收藏了。
这宝香斋果然是行家云集,随便一个场子就见到两件心仪的物件。
这两件拿出去,便是在博物馆里都是镇馆之宝了。
当下她不动声色,向那卖家伸出手来,到了对方袖下,以手势还价,对方显然也是懂行的,张口就要五百块,这价格买这么一件汉代白玉刚卯其实还是捡漏了。
要知道,物以稀为贵,比如什么明朝三代空白期小盖罐,以后固然贵重,但到底还是能有一些存量,可这种白玉刚卯,全世界搜罗起来,流通在市面上的也不超过两把手。
不过她当然不愿意五百块钱来买,毕竟她资金有限,而且还惦记着旁边那个卧牛。
卧牛和白玉刚卯,她都想收下来,好物件让人贪心,不舍得放。
她一番还价后,对方不太松口,最后终于愿意割爱,四百三十块出,顺利成交。
初挽得了这物件,便开始谋算着那卧牛。
她并不敢再走过去那边摊位,毕竟在这个场子上,她刚才赢了孙二爷,别人都看在眼里的。
这个时候,她太刻意去看某个物件,一定会引人关注,这个场子上有钱人太多了,他们随时可能加一个大价码买走,那就没她什么事了。
必须很不经意地在不引人关注的情况下,将这物件买走。
偏偏这物件不像玉,买了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揣袖子里,这个物件挺大,很招惹人眼,那是要被所有人围观了。
她正这么想着,却听到那仿铜卧牛的卖家,正和人嘀咕着。
她仔细一听,原来是那卖家卖了一面铜镜,结果那买家是个南方大款,大款买了后,秘书找人仔细看了看,又疑心是假的,想退。
只是双方找了宝香斋,宝香斋看了后,认为他们也不好判定年月,可以不对卖家做评判,但是买家想退的话,可以退。
卖家便不太甘心,言语中自然有些推脱,嘲讽了几句,那大款不甘心,便也反讽。
初挽心里一动,知道这是一个绝佳机会。
当下看过去,却见那是一面汉代四龙云纹镜,银片鎏金,中间一个绕钮排列四只青龙,形态各异地在海水中翻腾,中间填以云纹,高浮雕手法让这铜镜看上去厚实华丽。
铜镜上锈迹斑斑,典型的红斑绿绣特征,这东西乍一看,确实是一件大开门,没得挑了,怪不得宝香斋都不判定是假货。
不过初挽刚刚扫过,却发现了一个破绽,这也是她最近精心研究汉唐文化,才慢慢领悟到的。
她当下不动声色,走过去:“能给我看看吗?”
东西还在大款手里,大款一看,知道初挽刚才赌局赢了,心里正敬佩着,见她竟然帮忙,忙恭维地道:“瞧,大行家来了!”
眼下这个铜镜,实在是做得太好了,上面的锈迹也丝毫无差,以至于即使是老行家也容易打眼,估计这位卖家也以为这是开门货了,不然哪敢过来宝香斋丢人现眼。
初挽看了一番后,没直接说,却问起那铜镜的价来,大款忙说:“三千六买的呢!”
这价格一出,周围人都略沉默了下,明白为什么卖家在宝香斋插手的情况下,却不愿意退了。
这种铜镜市面上估计也就两三百,对方很有骗大傻子的意思,好不容易逮到的大鱼,当然咬着不舍得松口。
初挽对这价格倒是没什么想法,毕竟来这种场次,大家赚钱各凭本事,你敢踏进来,没本事,那就得交学费。
如果平时,她是连理都不会理会,不懂玩古玩,那就交学费,她自己何尝没交过学费。
不过现在,为了这仿铜卧牛,她到底是道:“这铜镜是哪个年月的?”
那卖家手里盘着核桃,笑道:“我看这位小姐眼力强得很,还是你自己看吧,我哪看得准。”
此时初挽这么一问,不少人都好奇地看过来。
其实刚才初挽买玉刚卯,已经有人留意了,现在她又看铜镜,自然让人多想,以为这铜镜里有什么玄机。
那大款更是恭敬地问:“陆小姐是吧?这位铜镜你看着怎么样?”
那卖家一听便皱眉:“怎么不对?饭可以随便吃,话却不能乱说!”
大款忙问:“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
初挽道:“这铜镜,汉也罢,唐也行,好歹都是老物件,但如果是清朝仿,这就有点坑人了。”
卖家嗤笑:“清朝仿,这话怎么说?”
他们这么说话的时候,周围已经有人看过来了。
那大款更是聚精会神地听着。
初挽见此,便道:“汉代铜镜纹饰,喜格律体布局,但是唐朝铜镜,是自由体,分布散漫,从纹饰风格看,这是汉代。”
卖家:“对,怎么了?”
初挽:“但是这个钮,是唐代钮吧。”
卖家:“什么意思?”
所谓的钮,是说铜镜的镜钮,古代铜镜一般是背面内区下凹,带有凸雕纹饰,中间部位会有一个微微隆起,这就是镜钮。
初挽:“在唐朝之前,铜镜一般是圆形模式而镜钮也都是圆形,一直到唐朝,中外文化交融,铜镜也有所突破,出现了菱花形、葵花形和柄形各种样式,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镜钮才从圆形变得多样起来,有了兽形钮、龟形钮和花形钮。”
那卖家一听初挽说,已经皱眉。
初挽:“而眼下这个,分明是汉代铜镜搭配了唐朝的兽形钮,那作假的只怕以为兽形钮和画面的四青龙匹配,但其实汉代从来没有过兽形钮。”
周围人听着这一番话,也有精通此道的,拿过来细细研究一番:“女同志说得没错,而且从这个青龙的风格看,汉代龙一般是青龙和白虎相对,到了唐朝,才开始只画单龙,因为是单龙,云龙一般气势大,图纹大,但是少离奇图纹。”
那卖家一听,提防地看着初挽。
大款道:“这个事到现在就这么着吧,你给我退了,我也懂规矩,不会找你后账,行吧?”
然而卖家却还是不舍得,卖了这么贵的价格,结果就这么退回去,怎么舍得,当下道:“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我这是专家鉴定的,到了你这里一说,倒是成了瞎活!你这是故意砸场子的吧!”
大款见此,皱眉道:“不管怎么着,你得给我退了吧!”
卖家:“本来我还是真要给你退,但是现在被这小姐一说,我就不想退了,退了我卖给谁去?好好的东西被你们说成瞎活,这算什么!”
他现在其实是想着,初挽看上去是个行家,但说了一通,那还不是只能说说,并没有实证,如果这样的话,自己干脆就硬起来,哄住他们!
当下呵呵笑着:“你瞧瞧这锈,这不就是正经的红斑绿锈,你再看看,这铜锈面积不大,正好在镜子边上,再听听这声儿,还能有假?”
大款见此,也茫然了,看着初挽。
初挽看着对方:“你非要让我证明,这是瞎活吗?”
卖家:“你有办法证明吗?”
初挽问大款:“这东西三千六买的?”
大款:“对,其实也就几千块,我也不看在眼里,可如果是假的,那不是膈应人吗?”
初挽便对那卖家道:“这样吧,我如果能证明这是瞎活,那也不说别的,你麻溜给人家退了吧?”
卖家笑,要知道这铜镜鉴定哪那么容易,谁也不敢说这一定如何如何,有些事就是大专家来了,只能评判大概猜测。
这小姑娘手头连个工具都没有,她怎么证明?刚宝香斋师傅来了,不是也白搭吗?
于是他痛快地道:“行!”
一时之间,周围好几个看热闹的,全都瞧稀罕,毕竟这也是长见识了。
大款更是期待起来:“你帮着看看,你要是能证明,这钱我分给你一半!”
这下子,所有人都在看着初挽,就连宝香斋的师傅也看过来。
于是大家看到,初挽就那么拿着那个铜镜,在大家的注视下,举起——
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大家看到,众目睽睽之下,初挽就这么将那面铜镜直接摔倒了地上。
摔,狠狠地摔,是用了力气的摔。
所有的人都倒吸一口气,眼睁睁地看着那铜镜“砰”的一声,磕到了仿铜卧牛旁,之后,铜镜砰砰响地落在地上。
大家全都屏住呼吸,就那么看着那铜镜,看着铜镜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最后终于躺在了地上。
所有的人都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初挽。
大款也是愣了。
卖家更是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初挽:“你可知道,为何这世上有破镜重圆之说?”
卖家不懂:“什么意思?”
初挽:“古代可没有玻璃镜,只有铜镜,既然是铜镜,为什么会破?如果铜镜不那么容易破,古人又怎么会轻易用破镜来做比方,有了破镜重圆的典故?”
这时候,旁边却有一个山羊胡老头,穿着一件破中山装,笑着说:“因为战国汉唐的铜镜,含锡量高,容易摔破,所以那个时候的铜镜很容易破,故而才有破镜重圆一说,如果是近代的话,铜镜结实得很,只能掰弯,不能破裂。”
初挽颔首,钦佩地道:“这位老先生一看就是行家,汉唐铜镜脆硬,易碎,这种情况一直到了宋代,铜镜铸造过程中用的铅和锌多了,含锡量低了,铜镜较软,才不容易摔碎。”
说着,她指了地上的铜镜道:“这么大的力道,这铜镜不碎,不可能是汉,也绝对不可能是唐了,汉唐时代,没有这样的铸造工艺。”
周围议论纷纷的,说什么的都有,那大款看了这一出,几乎叫绝:“见识了,见识了,我这三千六百块,听大行家一席话,不亏,不亏!”
那卖家看着这情景,也是目瞪口呆,他只以为这铜镜不能拍案鉴真伪,没想到初挽竟然来一个摔的!
他瞪着眼,自然不甘心,但是到了现在,也没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仿铜卧牛。
他顿时眼睛亮了,便嚷道:“退可以,我愿意退,但是我这仿铜卧牛可是正经清朝仿铜瓷,你看——”
他指着那仿铜卧牛耳朵下方的一点小冲,嚷道:“你给我磕到了这里,有了一个小冲,你把我这东西给毁了,你说怎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