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铁生终于从山西回来了, 运了十几个木箱子的货,全都是之前同泰祥的高仿瓷,陆守俭的秘书出面,给他们找到了一处国营商店闲置的仓库, 把这一批货安顿下来。
安置好后, 她将这批瓷器打开, 逐个检查了一遍, 都是高仿元明清三代的瓷器,五大名窑俱全,基本可以以假乱真,如果不是顶尖大行家, 也很容易打眼了。
不过这些一时半会当然卖上不价, 毕竟现在明清大开门瓷器,文物商店收购价也就是十块八块的,这种高仿瓷, 文物商店不收,外面卖的话, 没人识货, 也没法卖, 一时半会肯定只能囤着了。
再过一些年,各种古玩都水涨船高,就连民国仿价格也都上来了,成为一个专门的类别,到时候这些就大有用武之地了。
初挽在这一批瓷器中翻找, 也发现了一些书写着“宣统年制”款识的白瓷, 她仔细看了一番,这应该是烧造给末代皇帝溥仪的, 和苏玉杭打眼的那一批应该是同时期造出来的。
初挽逐个检查着,这种带有“宣统年制”的白瓷祭器足足有几十件,估摸着当时造了一大批,卖给溥仪后还有些剩余,同泰祥便自己留下来了。
除了这些,这些“宣统年制”中还有一些餐具器皿,其中有几件是水墩子。
所谓水墩子,以此来为菜肴保温。
初挽将这件取出来,仔细看了看,倒是喜欢得很,她便特意拿出,想着回头可以送过去陆老爷子那边,他年纪大了,如果吃饭不及时很容易凉着了,用这个温着,肯定合适。
她又搜罗了一番,搜罗出几件仿得上等的瓷器,都拿出来,连同自己之前淘换的几件瓷器放在一起,准备前往这宝香斋文物交流会。
易铁生见此,道:“我陪你一起去。”
初挽想了想:“你在这个圈子里有些名声,别人看到你,也就猜到我了,到时候你如果不放心,可以陪着我过去,但是不要露面。”
她想去买那孙二爷的东西,如果一开始让人提防了,就不好行事了。
况且,明面上,她想和易铁生分开,两个人各干各的,这样也能降低风险,以图将来。
易铁生略犹豫了下:“行,听你安排吧。”
宝香斋位于香山脚下一处隐秘的四合院,就初挽所知道的,宝香斋一直不显山露水,但确实实力雄厚。
上一辈子宝香斋进入初挽视野时,初挽已经羽翼丰满,她曾经多次和宝香斋合作,之后宝香斋的母公司在纳斯达克上市,她和刀鹤兮关系也处得不错。
当年缅甸偶遇,他带她赌石,逛夜摊,喝青柠汁,吃椰浆饭。
不过即使这样,她心里对刀鹤兮也是有些提防的。
尽管后来刀鹤兮的公司已经洗得非常清白,但是她总以为早些年宝香斋背景不干净。
她也曾经派人调查过宝香斋,但却一片空白,只知道刀鹤兮在香港的珠宝和古董公司都发展得不错。
如今,她一个女人孤身前往,总归是不太方便,当下想了想,先给陆守俨打了一个电话,问起来:“我记得爸在香山脚下有一处宅子?”
那是之前单位配给陆老爷子的,就她记忆中,后来陆老爷子偶尔会去住几天。
陆守俨显然有些意外她突然问起这个:“是,不过最近忙,不怎么过去,你想去玩?”
初挽:“我有事,要去趟香山脚下,如果有需要,可能得住下。”
陆守俨略沉吟了下,道:“大哥那里有钥匙,我和他打下电话,你过去拿一下?”
陆守俨又叮嘱说:“有什么事,记得说一声,我不在北京,不过可以和大哥提一下,或者和爸爸说。”
初挽便笑了:“放心好了,没事,我心里有数。”
又和陆守俨说了一会儿话后,挂了电话,初挽便径自过去找了陆守俭,陆守俭见到他,和蔼地问起来她最近的情况,又提议说:“你哪天去,我派车送你过去?最近天气暖和了,你可以在那里多住几天。”
初挽笑道:“不用了,大哥,我就是随便出去逛逛,都不一定哪天呢。”
陆守俭作为陆家长子,做事一向踏实本分,上辈子他对自己也颇多照顾,初挽对他也很是敬重。
当下陆守俭又叮嘱了几句,给初挽安排好了。
初挽离开后,回家路上,先剪了一个头发,把头发剪得很短,短到了耳朵以上,这样的话,只从发型看,基本看不出男女了。
她翻找了一番衣服,最后找出来结婚前陆守俨给她买的运动服和运动鞋,穿上这个后,又戴了一顶普通的黑色运动帽,以及一副没有度数的黑框眼镜。
她这么打扮过后,自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雌雄莫辨了。
她倒也不是非要让自己女扮男装,其实眼力好的,应该会一眼就认出来自己是女人,但是至少并不会特别惹眼,不会给别人一种强烈的女性感。
在这种场合,消除性别带来的突兀感,会更有利于她行事。
上辈子,她去宝香斋,自然没什么担心的,好歹她和刀鹤兮有交情在。
但是这辈子,现在的刀鹤兮和她还是陌生人,她总得小心着。
将自己打扮好后,她才开始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很不起眼的破箱子,往里面装了挑出来的高仿,以及自己之前积攒的三件明空白期青花瓷,一切准备就绪,她才出发过去香山。
初挽坐得是香山旅游公交线,一路上,她安静沉默地看着窗外,这个年代周围还很荒凉,路坑坑洼洼,来往车辆多,灰土路上暴土扬尘。
公交车到站后,旅客呼朋引友地下车,初挽径自往前走,沿着香山脚下一处偏僻小路往里。
这是一个村子,路边有低矮的泥坯砖瓦混合房,有大爷大妈坐在村口唠嗑聊天,还有家常几件衣服挂在铁绳上,看上去灰扑扑的。
初挽上前,礼貌地问了问路,便继续往前,走过那村子后,又往前走了一段,不见了村落,却有一些院落坐落在松竹翠柏之间。
这一带,偶尔也有几个游客经过,还有吉普车以及轿车停在院落门前,改革开放几年了,已经有一些人早早发了财,当然也有一些本身就有身份的人,这些人已经过上了有别于这个时代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初挽抬手扶了扶帽子,直接到了一处院落,那院落前也停着几辆车,门前还有一个大妈,正在那里用蒲扇扇风引火点炉子,空气中弥漫着麦秆柴草被闷烧的味道。
初挽便停下脚步,问了声:“宝香斋是这里吧?”
那大妈被烟呛得咳了声,她头也没抬地道:“对。”
这院子外面看着稀松平常,但是里面却别有洞天,院内松竹翠柏密布,还有一处喷泉点缀其中,初挽一进去,就有一个穿着对襟褂子的老爷子:“哪来的?干嘛的?”
初挽道:“想看看这边有什么好货。”
说着,递过来一本破烂磨边的本子,上面写画着几个姓名和住址。
初挽:“我来这里几次,怎么没听说还要登记?”
老爷子听这话,打量了初挽一眼,没说话,只是抬手,那是示意初挽进去。
这宝香斋没有熟人引着,是不会接待陌生人的,不过好在她上辈子来过几次,对于这里面的不宣之秘自然清楚。
她穿过了一处长廊,走过两边郁郁葱葱的竹林,最后终于来到了一处古色古香的小院,那小院里摆了一水儿的红木桌椅,有客人三三两两地坐着,喝着茶,慢悠悠地说话,声音都不大,偶尔会伸出袖子,用手比划着。
这宝香斋不光是自己有些货要买卖,也会为圈内人提供一个交易场合,这种交易是非常隐秘的,也是档次比较高的。
外面潘家园市场上,铲地皮的农民背着尼龙袋子摆摊的事,这里不会有。
能来这里的都是行家,眼界高,眼力也好,轻易不会有什么捡漏的,甚至也不会有什么民国仿,能在这里交易的,全都是大开门,是宝香斋过了眼,做了保的。
初挽安静地坐下,很有耐心地喝着茶水,时不时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这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她仔细辨别,认出来是关敞的声音。
她没回头,就在细小的声浪中捕捉着那个声音。
关敞说话带着一些家乡话的口音,很好辨认,和他说话的也是几个行家。
“这颜色好是好,可没铁锈斑,做不了真,拿不准。”
“依我瞧,民国仿的吧,孙二爷,你给掌掌眼?”
没想到这么快,孙二爷就敲锣打鼓上场了。
却听那孙二爷便慢悠悠地道:“民国仿,倒是不至于,瞧这青花山茶,做得地道,是那么一个味儿,我瞧着,这个不是永乐的,就是雍正仿的,民国的做不出来,民国仿的话,就会欠点润,这个颜色有韵味儿,你再听听这个声——”
他轻轻敲打了下,道:“瞧这声儿,多好!”
其它人一听,便笑着恭维:“孙二爷到底是眼力好,那到底是永乐还是雍正呢?”
那孙二爷又道:“这件玩意儿,各方面都是没得挑了,就是没铁锈斑,还是得定在雍正了。”
大家听着,叹息不已:“如果说永乐的,那可就值钱了,雍正仿的话,到底是差那么点意思。”
旁边那关敞带着口音的生意响起:“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我爸说了,当初宫里头赏的,就是永乐的,孙二爷,你看看,再给瞧瞧?”
他这话一出,到底是露怯了,那孙二爷自诩身份,既然出口说了是雍正,是断断没有再改口的道理。
孙二爷便笑呵呵的:“我眼力不行,老了,哪看得准,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这话听着谦和,其实那味儿就变了,周围人都纷纷恭维,一个劲地说孙二爷眼力老道,哪至于看错了。
也有人便开始笑道:“这小伙子,你这东西说是雍正的,你就偷着乐吧,哪能硬赖着说是永乐的,你看看,这里一圈人,大家伙见过的老东西,估计比你吃的米都多。”
关敞被说得无话可说,老实巴交地道:“可是我家里人说这是真的……”
周围人一听,哄笑起来:“是真的,是真的,拿回去供着吧。”
初挽轻捏着手中的茶盏,觉得这情景真是有意思。
这关敞的水平,怎么也不至于在这里当一个农村土小子,受那孙二爷的气。
所以,这算什么?
他现在还没显山露水,没有以后的机缘?还是说,他在装?
想装那就一起装吧,她不介意送他一程。
兴许一举两得,她都犯不着把豇豆红给扯进来,直接就把这孙二爷给崴坑里去了。
初挽放下茶盏,当即起身,回首,看过去。
红木桌上摊放着老蓝花纹包袱,包袱里是一个黑匣子,黑匣子里赫然是一件青花山茶如意耳抱月瓶。
这青花山茶如意耳抱月瓶造型清绝,胎骨坚致雅洁,上面的釉汁厚润,用蓝色矿料绘制的山茶花青翠光艳,在白色胎骨上精致生动 。
初挽走过去,直接开口道:“这不是永乐官窑的吗?大开门,不错,不错。”
她这话一出,周围好几个都看向她。
孙二爷看到她,也是乐了:“又是你,小姑娘,你可真行,怎么哪儿哪儿都是你!”
关敞看到她,眼睛一亮,道:“我见过你。”
初挽走到他身边:“对,我们打过交道。”
说完这话,她已经拿起那抱月瓶,看了看底下的款。
孙二爷背着手,斜眼看着她,没说话。
旁边就有人已经起哄了:“这是位小姑娘吧?直接开口就是大开门了,行,你看着是大开门,你出钱买下呗!”
初挽问关敞:“多钱?”
关敞不好意思地挠头:“不好说呢,年份没定,撂跤货,也不敢开口卖。”
初挽:“你倒是老实本分。”
关敞被夸,就有些脸红了。
那孙二爷盯着初挽,终于道:“大开门?”
这时候,周围桌上,有不少人都看过来,大家多少知道孙二爷,这可是大小算一个人物,现在被一个小姑娘这么唱反调,自然是没面子,都等着看热闹呢。
初挽听孙二爷这话,这才道:“刚才就扫了几眼,没细看,所以张口就说了是明朝永乐官窑的。”
她这么一说,倒是有些服软的意思,周围就有人笑,孙二爷呵呵了声:“小丫头,你才多大?你不懂事,你家大人呢,怎么不管管你,上次外贸商店,你丢人现眼惹是生非,结果一点不长教训,倒是搁这里闹呢!”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已经有了几分厉色,背着手,不阴不阳地道:“没细看,就敢张口?”
初挽看着孙二爷道:“是,没细看,就张口了,我现在走过来,上了手,看看底下的款,我——”
旁边一个带着天津口音的一声嗤笑:“也算这丫头有点眼力,上了手,知道自己错了!”
初挽看了一眼那人,才缓声道:“上了手后,我一瞧,明朝永乐官窑,差不了。”
她这么一说,所有的人都直接被呛了一口。
以为这小姑娘低头认错,谁知道还硬倔上了。
孙二爷看着初挽,呵呵了声。
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哪天看错了,就得认栽,这是出来混的名声,当然不肯让一个黄毛丫头就这么折他的面。
他笑着说:“瞧见没,今天咱这院子里,多少人呢,你倒是说说看,怎么就是明朝永乐的,要是不说出个道道来,你让你家里大人过来,好歹把你领回去。”
初挽径自开口道:“胎子细密坚白,釉质莹润肥腴,花色幽淡古朴,且是永乐年间常用的山茶花题材,我断为永乐。为何不是雍正,原因有二,其一,雍正年间的山茶花题材画风更为纤秀,不若永乐年间古朴醇厚,二则,这个胎子的细腻,以及青花的浓艳,雍正年间仿不出这个色,这个润。”
她用手,轻轻敲打那青花瓷:“瞧,这润度,这透亮,雍正的能做出这样的?”
她这一番话,倒是引得人不少人去看那青花瓷,一时颇有几个赞同的。
“小姑娘年纪不大,倒是有些眼力,说得在理。”
“我听着这声儿,地道,我也看在永乐。”
“我也不太能拿得准,说雍正吧,确实不太像,雍正的山茶画法不是这样式,但要说永乐,也不好说。”
一时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不过显然大家多少受了初挽的话影响,她说得也都在理。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眼下小姑娘肯定不是什么棒槌,至少是个行家了。
那孙二爷见此,脸便黑了,黑得能拧出水来。
他好歹有些年纪,在这个圈子混了这么久,就这么被一小姑娘搅了场子,哪受得了?
他斜眼打量着初挽,手指头轻轻敲打着红木桌面:“到底是年轻人,姑娘家,知道看一些花啊草的,又白又翠的,看着好看,喜欢得很,这色儿,照着剪一块布,能回家做裙子了,那才叫美。”
所以这个圈子里,有些人也实在是没品,是认不得输的,输了,就拿男人女人说事。
关敞见此,皱了皱眉,走上前,挡在初挽身边,对那孙二爷道:“孙二爷,今天我这青花瓷,也不敢卖了,到底是永乐还是雍正,咱也不说了,这件事就这么着吧。”
毕竟是姑娘家,到了这个场合,也怕她吃亏。
然而初挽却是没什么好怕的,她笑道:“我年纪小,又是女流之辈,确实没什么本事,也只能搁这儿断断青花瓷,看看这是雍正还是永乐了。”
她看着孙二爷:“不然,真是百无一用了,不是吗?”
孙二爷脸色陡变,这意思是他堂堂一个掌柜,竟然败在一年纪小女流之辈手中?
他冷笑一声,不屑地道:“这可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初挽:“没办法,天多高,地多厚,这是天文地理学家搞的,确实不知道呢。”
周围人听这话,有人就忍不住乐了,就连关敞也抿唇笑了。
孙二爷也直接给气笑了,之后道:“小姑娘,我佩服你的胆儿,你今天既然给我倔上了,那咱就赌一把,怎么样?”
初挽好整以暇:“好啊,我在家,没事和同学拍纸牌,都是要赌点东西的,孙二爷,你要赌什么,要不咱赌五毛钱的,要不一块糖?”
孙二爷此时已经收了笑,道:“你要是过家家,就回家过去,既然要赌,那就来一个大的,你总不能空手来的吧?”
初挽:“我家里有几样东西,平时放着不要的,倒是打算拿来卖卖,二爷,你问这个干吗?”
孙二爷:“既然敢进这院子,也别在这里装,利索把东西拿出来,赌一把!怎么,敢赌吗?”
初挽:“怎么赌?”
孙二爷见此笑了,直接从兜里一掏,掏出来一串珠子,上面都是滴溜溜圆滚滚的珍珠,他笑道:“丫头,我也不欺负你,看到这个没,要是你真说对了,这个给你,拿去戴着玩。”
他把玩着手中那珠子:“你要是现在认输,行,我年纪大,不和小孩子计较,咱就当什么事没有,你要是非觉得你是对的,咱就赌一把,当着大家的面,把这道理给盘清楚。”
初挽看着那珠子:“这珍珠得多钱啊?”
她这话有些孩子气,周围便有人笑开了。
孙二爷老神在在:“怎么,认输了?知道错了?”
初挽很有些为难地道:“要赌这么大,我确实想认输了。”
孙二爷笑了,摇头叹:“你家里大人呢?你一个人来的?”
初挽却是道:“可是,我小时候,家里大人就告诉我,不能说谎,要诚实,这件就是永乐的青花,我不能为了怕输说谎啊……”
孙二爷脸一僵,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周围人也全都无言以对,这小姑娘,到底是什么路数,竟然敢和这位孙二爷硬杠?
是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人家就有底气?
孙二爷斜眼,盯着初挽:“小姑娘,行,你这话说到这份上,可是没回头路了。”
初挽其实就是要拱火,现在火也拱得差不多了,她正色道:“既然要赌,那可以,按照古玩行的规矩来,二爷这个年纪,规矩应该比我清楚吧?”
她这一说规矩,周围人全都看过来,知道这是要玩真的了。
古玩圈子水深,解放前琉璃厂不乏对赌的,赢了可以一夜暴富,输了可能倾家**产,一切全看眼力界,大家认赌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