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守俨和初挽赶到永陵的时候, 天正是暖和时候,到了家里,老太爷正在坐在门前台阶上捡豆子。
箩筐里是黄豆, 有饱满的也有干瘪的, 当然也有被虫蛀了的,更有碎石子, 老太爷坐在那里, 埋头捡着。
初挽过去,蹲在旁边, 恭敬地道:“太爷爷,我回来了。”
老太爷头都没抬,只是埋首在那里对着一颗豆子,眯着眼看, 像是在分辨那豆子的好坏。
他端详了好半晌,才将那颗黄豆放在一旁的搪瓷盆里,滚圆干巴的黄豆掉落在搪瓷盆中, 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又捡起来另一颗, 仔细端详起来。
初挽再次唤了声:“太爷爷, 挽挽回来了。”
这一次, 老太爷依然没抬头,依然盯着那黄豆, 不过却是吩咐道:“屋后我们的菜地里, 长出来不少枸杞, 我看着挺好的, 要是摘了泡茶多好, 你去拿个碗,给我摘点来。”
初挽略顿了下, 到底是道:“是。”
之后,她没有看陆守俨一眼,起身,过去了厨房,先找了一只碗,之后拿着那只碗过去了后院,走出院子时,她这才看了一眼,却见老太爷依然低着头,干枯地手捏着一颗黄豆,正低头仔细端详。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院子里一片沉寂。
她握着那碗,走到了后院,后院荒草茂盛,里面果然有枸杞,已经结了细小的果,初挽便蹲了下来,摘了枸杞果,放到了碗中。
她看着眼前半人高的野草,安静地坐在草丛中。
姑奶奶是老太爷藏在心底难言的痛,上辈子老太爷从来没和初挽提起来过一个字,甚至那张压在炕席下的照片,也是初挽无意中看到的。
但是这辈子,老太爷却提起来姑奶奶,说起来藏在他心底的担忧。
初挽上辈子选了陆建时,老太爷没有反对,也没有赞许,但是老太爷的眼力那么毒,他真的看不出陆建时是什么人吗?
还是说,他并不在意这些,他也从来不在意重孙女拥有一段怎么样的婚姻,因为那些并不重要。
老太爷要的是一个无坚不摧的初家后代,要的是一个勇往直前的初挽,一个拥有了姑奶奶所有的美好,但是却又摒弃了姑奶奶遗憾的重孙女,一个他幻想中姑奶奶的替代品。
当然,这也是老太爷为自己心爱的挽挽所选择的路,既借了陆家的势来庇护自己,又不至于和陆建时沉浸在情爱之中,这是一位曾经担忧爱女饱受摧残的老人所能想到的万全之策。
老太爷这样的安排也无不道理,事实上,陆建时养了小三,背地里说她,还毁了她的九龙杯,对她来说,固然是个打击,但也不是什么灭顶之灾。
上辈子,九龙杯毁了,她备受打击,但是她才三十出头,人生还很长,还可以做很多事,这件事的打击也就是比一桩大买卖做砸了更大一些罢了。
所以太爷爷是在精准地把控着她的人生航线。
初挽想起上辈子的陆守俨,开始试着压制下那个贪恋着他温暖的小姑娘,让自己以更理智的角度来剖析陆守俨。
太爷爷说,他的棋路是有大格局的人,深谋远虑,将来必成就一番大事。
但是如今初挽细想,其实这句话的另一面,却是在说,这样的人杀伐果断,心性冷漠,意志坚定,并不是什么良配。
只不过她选了,太爷爷不会说什么罢了。
那封信,给了太爷爷一个契机,把他内心深处对陆守俨作为重孙女婿的不喜给挖掘出来并放大。
初挽麻捡起一粒红艳艳的枸杞,轻轻捏着,心里却再次想起陆守俨的话,你只需要当一个两岁的孩子。
当一个两岁的孩子,什么都不需要操心,他会帮她处理好一切,这一切是如此动人。
她知道太爷爷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她也一直在试图达到她的期望,但是她终究发现,自己并不是足够优秀,就好像小时候,在冰冷的雪天里,她还是希望人背着,因为她很累很冷,她就是没有太爷爷希望的那么坚强,依然会去渴望一些不该得到的。
比如童年时三舅妈的那个拥抱,比如陆守俨印在她唇上的吻。
初挽坐在草地上,在一只蝴蝶翩翩飞过眼前时,想起那个被太爷爷牵挂了将近四十年的姑奶奶。
十八岁的她,那么美,美得纤弱恬淡,仿佛一副古老而隽永的画轴,这样的一个姑娘,走过古色古香琉璃厂时,心里可曾惦记过谁?
是风流倜傥的聂家三少,还是来自美国金发碧眼的福宴清?或者谁都不是,其实她心仪另一个谁都不曾想到的人?
太平洋战争结束了,美国的B29飞机盘旋在北平上空,六国饭店旁的白俄露出贪婪的眼神,举着枪的美国大兵走过那铁网密布的高墙,在那个钢铁和炮火铸造的硝烟年代,一个才满四九城的恬淡少女,该怎么苟活于人世?
初挽垂着眼睛,安静地想着心事。
这时,草丛中传来窸窣的声响,是皮鞋踩上青草的声音。
初挽仰起脸,看向来人,是陆守俨。
她在那民国旧事的阴影中,透过北平城四十年的烟云,再去看他,瞬间被他灼热的视线所烫到。
这一刻来不及用平和来装点,以至于有着毫无防备的茫然。
陆守俨单膝微曲,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俯首看着她。
于是初挽便觉得,他看透了自己所有的心思。
初挽望进他的眼睛里,试图从他眼睛里去寻找什么痕迹,可她看到的只有一片平静,他这个人就是能够轻松地将所有情绪都藏在深邃的海底。
陆守俨垂眸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她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徘徊,一如十几年前。
视线交缠间,陆守俨低声唤道:“挽挽。”
他只是这么叫了她的名字,两个字,被他说得缱绻温柔,让人不由去遐想,去猜测,去感悟他的用意。
他就是这样一个不需要做什么,就轻易让她心防松动的男人。
初挽想,也许太爷爷是对的。
陆守俨却看向了这片菜地:“挽挽,我来过这里,我还记得我来的时候,你就这么蹲在这个地方,也是像现在这样摘野菜。”
他至今记得,在那件抢夺事件后,他终于被允许过来看她,知道她正在后面菜园里摘野菜,他便飞奔过去找她。
当时后园覆盖着大片大片枯黄的野草,一旁的柿子树枝条萧疏地挂着几片败叶,她挎着一个比她还要大的破旧竹篮子,蹲在那里,埋头在那杂草中挑拣着野菜,小手上沾了带着冰碴的泥土。
她穿着一身灰蓝旧棉袄,睁着清澈的大眼睛看他。
他当时被她眼睛中流露出的陌生刺痛了。
陆守俨微吸了口气,收回心神,望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初挽,道:“挽挽是在等着我的结果,是不是?”
初挽看着杂草中丛生的枸杞,那枸杞轻轻晃**着,晃得她失神。
陆守俨:“你很小的时候,刚刚学会走路,我就告诉过你,如果你想要什么,一定要告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拿。”
他叹了声:“你当时记住了,后来又忘了,又或者说,你不需要我了。”
初挽抿唇看着远处虚无的一处。
陆守俨重新蹲了下来,他郑重地望着初挽:“挽挽,看着我。”
初挽便缓慢地望向他。
陆守俨伸出手来,捧住她的脸。
他的手干燥而温暖,指骨很长,很大,恰好可以将她的脸捧在手中。
他捧住她的脸,微俯首下去,在距离很近之处,他停下来,端详着她略显瘦弱的面容,低声道:“挽挽,一个人对事物的看法,来源自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过往经历不同,自然塑造出不同的思维方式。你要知道,人都是血肉之躯,人不是神,这个世上也不存在神,没有人一定是百分之百正确的。”
初挽眼神微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陆守俨眸中是温柔的笃定:“我知道。”
他在试图撼动一个在她心里已经生根的权威。
他宠了她两年,那个人却用了十五年来试图把她磨炼成一把无坚不摧的剑,把她身上的棱角一点点敲掉,把她心底的柔软一寸寸磨硬。
初挽眸中有了凉意:“这就是你和我太爷爷聊过后,要对我说的话?”
陆守俨道:“你不高兴我质疑他?”
初挽:“你到底和我太爷爷说了什么?”
说着她就要起身过去。
陆守俨抿唇,看着初挽,看着这个面颊上瞬间染了薄红的初挽。
她刚才有多茫然无措,她现在就有多么明艳锐利。
老太爷就是她的逆鳞。
陆守俨就那么沉默地看着这个初挽。
初挽在他的目光中,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下意识盲目地维护着太爷爷,否定了陆守俨。
她顿住动作,望着他道:“对不起,但是太爷爷年纪大了,他没有多久活头了,我不想让他有任何不高兴了。”
如果可以,她愿意用她所有的血肉,换太爷爷多活几年。
她低声道:“可能在我这里,没有对错,只有太爷爷,我就是这么盲目。”
他自然也不是那个特例。
陆守俨低头看着这样的她,半晌后,伸出手指来,轻轻勾起她的手指。
初挽抬头看向他。
陆守俨道:“挽挽,小时候我们曾经拉勾,我答应过挽挽,永远不会生挽挽的气,哪怕挽挽忘记了,我也不会忘。”
初挽微怔,之后,心便酸软得一塌糊涂。
陆守俨又道:“挽挽,不是我要质疑老太爷,是他开始质疑他自己了。”
初挽不懂。
陆守俨改勾为握,就那么轻握住她的手,之后低声道:“他希望我们尽早完婚,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了。”
初挽困惑地看着他。
她当然知道,说服老太爷有多难,她也知道老太爷根深蒂固的偏见,她明白老太爷一旦做下决定,便是绝不会更改。
陆守俨将她沾染了泥土的手包在自己手心:“你是老太爷最亲的人,所以你无论走了多远,都无法挣脱他的束缚,不是你不能,而是你不想,你一直都在无限压制自己来纵容他。”
初挽定定地看着他。
陆守俨:“而我不一样,我从来都不觉得他一定是对的,并且一直想和他抗争,一直想说服他。”
他拉她起来:“打起精神来,和我一起进去见他,他有话要和你说。”
初挽默了一会,才理解了他的意思,太爷爷退让了。
不过她还是不懂:“所以你怎么说服我太爷爷的?”
陆守俨:“ 用我的心。 ”
她疑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你真把心剖出来了吗?”
陆守俨默了默,笑了:“对,我现在已经没有心了,你还要不要嫁,考虑下?”
初挽看着他墨眸中的笑意,恍惚只觉自己的心扑棱一声,彻底绽放开来。
她微抿唇,看向远处郁郁葱葱的山,眸间便被染上了勃勃生机:“别逗我了。”
陆守俨收敛了笑,低声道:“挽挽,跟我进去吧。”
***
进院子的时候,陆守俨就那么握着初挽的手。
初挽挣脱了。
陆守俨看她一眼,也就随她了。
初老太爷正坐在屋内老靠椅上,就那么半仰着脸,看着窗外,窗外仿佛有飞鸟滑过蓝色的天。
初挽走过去,蹲在了他腿旁,低声唤道:“太爷爷。”
初老太爷听到初挽的声音,这才缓慢地收回目光。
初挽看着老太爷略显呆滞的眼神,心便痛了起来。
她小心地唤道:“太爷爷,你生挽挽的气了吗?”
初老太爷摇头,叹了声:“没有,太爷爷没有生挽挽的气。”
说着,他看了眼陆守俨:“守俨,你出去吧,我和挽挽说几句话。”
陆守俨恭敬地道:“好。”
当下陆守俨退出去,便细心地关上了门。
门关上,屋子里一下子暗了下来,只有窗格里透进来的缕缕光线,把房间中的微尘映得纤毫毕现。
初挽跪坐在初老太爷旁,低着头。
初老太爷:“挽挽,最近看着倒是养得好一些了,水灵了,越来越像你姑奶奶了。”
初老太爷这一说,初挽眼中便湿润了。
初老太爷轻叹了声:“如果不是那些事,我一定为她备下十里红妆,让她风光大嫁,一定会栽培你二爷爷,让他多长出息,将来为自己妹妹撑腰,一辈子腰杆挺得直,不用受婆家气。”
初挽眼泪落下来。
初老太爷:“可惜,你姑奶奶没那福气。”
他低首,饱经沧桑的眸子看着初挽:“好在,挽挽是有福气的。”
初挽低声唤道:“太爷爷。”
初老太爷笑了:“太爷爷不能为挽挽备下十里红妆,但太爷爷知道,挽挽可以大有作为,挽挽还可以嫁一个如意郎君,他不会辜负我的信任,会一辈子对挽挽好。”
初挽陡然仰脸,看向初老太爷。
初老太爷叹道:“挽挽,跟着守俨去一趟城里吧,也好让你陆爷爷安心,看看结婚还需要什么东西,都准备下,好好在城里玩几天,回来的时候,记得给太爷爷带点好吃的。”
他略沉吟了下:“就来一串糖葫芦好了,我要九龙斋的,我觉得就他们家最够味。”
初挽听着,想哭,又有些想笑:“可是,太爷爷不生气了吗?”
初老太爷摸了摸初挽的头发:“挽挽,太爷爷并没有生你的气,只是太爷爷难免会急,欲速则不达,我也未必就一定是对的。”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却是一个用红棉布缝成的小包,也就约莫鸡蛋大小,鼓鼓囊囊的。
初挽一见这个,心中微凉,缓慢抬眼,看向初老太爷:“太爷爷?”
她当然记得这个。
这是上辈子,太爷爷临终前交给她的,交给她时,告诉她说,这是他留给她的一件东西,可以在她陷入绝境时打开来,求得一线生机。
不过他也说了,一旦打开,那就说明,她已经陷入绝境之中,让她万不得已不要打开。
初挽一直妥善收藏着这红锦囊,每每遇到难处时,总是会拿来看,但是从未想过打开过。
她隐隐感觉,这里面也许什么都没有,至少没有实际能帮到自己的,很可能只是一个心理安慰,是老太爷给自己的一个念想来支撑自己,让自己永远觉得自己身后有一个退路。
她没想到,这辈子老太爷竟然早早地把这红锦囊交给自己。
老太爷道:“收着吧,这是你的。”
初挽接过来,望向老太爷:“太爷爷,……你有什么要叮嘱我的吗?”
老太爷低头,老迈的眼皮耷拉着,沧桑的眸中饱含了怜惜:“挽挽,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也没什么好叮嘱的了,你已经足够优秀了,也有一个世上最出色的男人为你保驾护航,不管将来你的路走到哪里,我都可以安心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告诉你陆爷爷,他培养出了陆家最优秀的孩子,我很喜欢。”
初挽听着,她怕太爷爷说出上辈子那番话。
如果太爷爷说出了,那就是太爷爷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
人活到这个年纪,对于自己的命数也多少有感觉了吧。
现在太爷爷没说,她也就明白,太爷爷只是想提前给自己而已,那番话,他是留着临走前说。
当下她稍微放心:“是,太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