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里都是军人, 一眼望不到边的绿,初挽在这里就特别显眼, 特别是她跟着陆守俨, 大家好奇,时不时有人看过来。
初挽见此,低声说:“要不我还是回去宿舍吃吧。”
陆守俨:“没事, 你坐这儿,我去打饭。”
陆守俨径自过去了, 他也是要和大家一起排队, 排了一会队,便打了两份。
部队的伙食看起来不错,有木须肉, 有鸡蛋,还有炖小白菜和土豆,外加一些米饭, 都放在搪瓷饭盆里,除了这些,陆守俨还盛了两碗紫菜蛋花汤。
陆守俨将一份搪瓷饭盆推到了初挽面前。
初挽看着那小山一样的饭菜:“我吃不了这么多。”
初挽抬头看那大字标语:“我怕浪费, 你们这里不是不让浪费吗?我万一浪费了, 挺不好意思的。”
旁边大红标语是“米饭粒粒念汗水, 不惜粮食当自悔”。
陆守俨听此,便将她那不锈钢饭盆的米饭用勺子取出来一些, 放到自己里头:“那你多吃点菜和肉吧, 这个不咸,这个鸡蛋也吃了。”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各自低头吃饭。
陆守俨吃饭很快,不过吃到一半的时候,他看了眼初挽,刻意放缓了速度。
这时候食堂里都是吃饭的人,也有陆守俨认识的过来打招呼,好奇地看初挽。
陆守俨便给大家介绍,是世交家的侄女,恰好路过这边。
大家恍然,之后有人笑着说:“只知道你一堆侄子,原来还有这么好的侄女!”
吃过饭后,天已经晃黑了,陆守俨带初挽出来食堂,走在旁边的过道:“回去吧,今天早点睡。”
初挽看了陆守俨一眼,低声说:“七叔,谢谢你送过来的护臂,很好用。”
陆守俨:“那就好,既然好用,那就留着吧。”
初挽却问:“七叔,你胳膊是不是受伤了?”
陆守俨倒是没意外,淡淡地道:“是。”
初挽看着他凌厉的侧脸,那上面写满了冷漠。
他并不想和自己多说话,拒人于千里之外。
如果是之前,她会因为他疏远的态度有些情绪,不过现在,倒是不会。
也许是陆建时提醒了她童年那惨淡却又有些温度的回忆,也许是护臂的温暖让她心情好起来。
她停下脚步,仰脸,看着陆守俨:“七叔,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初挽:“那天,九哥和我说起小时候,他让我回忆起一些以前的事。我记得小时候,七叔最疼我了,对我最好了,是不是?”
陆守俨显然意外,他侧首,视线缓慢地落在她脸上。
初挽仰脸,笑望着他:“但是现在我长大了,七叔很讨厌我吧。”
陆守俨线条锋利的脸上便浮现出复杂的神情,他没说话,就那么沉默地看着她。
初挽歪头:“是不是因为我坏心眼,逗弄几个哥哥,还欺负九哥,让你看不惯?”
初挽笑着道:“可是七叔你眼里只有你的亲侄子,想来我到底是外人,关键时候,还是亲疏有别吧。”
陆守俨微抿起薄唇,看上去眼神有些冷:“挽挽,你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坏良心?”
初挽:“是吗?你看我这样的,我的良心曾经好过吗?我不是一直都坏心眼吗?”
陆守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沉声道:“挽挽,跟我过来这边,我们聊聊吧。”
说着,径自往前走。
初挽站在那里,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过了一会,才跟上。
陆守俨走到了一处营房后面,那里背风,但是临着崖边。
此时暮色已至,南口驻地的营房陆续点亮了灯火,深深浅浅地点缀在隐约的山脉上。
陆守俨脱下外套,递给初挽:“挽挽,穿上,别冻着。”
初挽意外,不过到底是接过来了。
一种干燥醇厚的温暖将她单薄的身子裹住。
陆守俨站在那里,望着夜色中犹如剪影一般的山脉。
夜风吹起他的短发,他抿起唇,神色冷峻地看着远处,道:“那座山的后面,就是永陵村通往北京城的路。”
初挽顺着他的视线,看着那个方向,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路。
她道:“我看到了。”
陆守俨:“挽挽,在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你才不到两周岁,你父亲曾经把你交托给我们家,当时我就在他身边,他握着我的手说——”
他低声道:“说一定要照顾好你。”
初挽陡然转首,看向陆守俨。
陆守俨:“可是我们并没有做到。”
他深邃而冷漠的视线,穿过那座连绵起伏的山,落在那条隐隐显出的公路上。
“后来,就在那条连接了永陵村和北京城的公路上,你说你不想留在永陵村,你说那里虽然有太爷爷,但是没有你的家。我答应过你,雨儿胡同就是你的家,让你等等,我会想办法把你接回去。”
初挽看着他,心里茫然,她并不记得这些,但她知道,那确实可能是她曾经说出的话。
她知道当年她差点被陆家收养,不过太爷爷希望亲自抚养她,她还是回到了永陵村。
永陵村有太爷爷,那是她最亲最爱的人,是她唯一的依靠,但她好像从来都知道,她并不可能永远属于那里。
总有一天会离开那里的念头,一直徘徊在她心里,不知缘由。
在许久的沉默后,陆守俨一贯平稳的语调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挽挽,你后来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你更喜欢住在永陵村,你忘了你曾经的眼泪,你也不需要我去接你了,就算进了城,你也总是有理由,不想去雨儿胡同了。”
初挽低头,不愿意说话。
其实那次她进城遇上陆守俨,他应该知道她只是找个理由推脱吧,就是不想去而已。
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戳破。
陆守俨:“说这些,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这都怪陆家做得不好,也怪我做得不好。”
初挽:“七叔,不怪你们,你们已经很好了,是我自己不知好歹。”
说完这话后,两个人一下子陷入了沉默,耳边仿佛只有远处呼啸的风声,以及深山里夜间才会响起的不知名的鸟叫。
陆守俨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挽挽,我会一厢情愿地想,我的承诺会以另一个方式实现。”
初挽听这个,便明白了,她转首,盯着他的侧影:“所以你很上心这份婚约。”
这件事,两边老人显然把具体操办交给了他,让他来负责几个侄子的种种。
陆守俨敛眸,薄薄的眼皮垂下,在这凄清的夜里,他冷得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许久后,他终于缓慢地掀起眼,视线再次投向远方,那条几乎淹没在星星点点灯火中的路。
黑暗中,他的声音透着异样的冷静:“初家和陆家的婚约,是上一辈的约定,也是两位老人家对你最好的安排。他们兄弟几个,你可以选,选一个最合适你的。”
初挽咬唇。
陆守俨侧首,看向她:“挽挽,有些话,本来我不该和你说,但你长大了,就要结婚了,等你结婚后,作为长辈,我更不方便说什么。”
初挽:“嗯,七叔,你说吧。”
陆守俨深邃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她:“如果那天我说了什么话让你不高兴,我向你道歉。其实那天我的话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任何时候,陆家都是你的家,都希望尽最大的努力照顾你。”
初挽有些恍惚。
她低下头,终于道:“七叔,我也不是故意要耍弄他们,我只是没什么想法,我问爷爷,爷爷说应该选九哥,但我不想。”
陆守俨侧首看向她,她眸底带着一丝罕见的茫然。
就如同许多年前,那个在枯寒的冬日里站在荒芜公路上,仰脸看着他的小姑娘。
他幽深的眸子便掺入了异样的温柔,声音也格外地轻:“这件事,其实老太爷也和我谈过,我留下建时,就是因为这个,但你如果实在看不上,就算了,他也确实没什么出息。”
初挽抬眼看着他:“七叔,你对你这几个侄子应该足够了解吧。”
陆守俨沉默。
初挽:“你觉得哪个更合适?”
陆守俨:“挽挽,你是老太爷倾尽心血养大的孩子,你一直都有自己的主意,我未必懂你的心思,我的考虑也未必合适你。”
初挽:“我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陆守俨默了半晌,才道:“建晖,他是他们兄弟几个最本分踏实的那一个,也没别的什么心思吧。”
初挽无声地看着远方那星星点点的火光。
陆守俨:“建晨不适合你,他骨子里的傲气一辈子都磨不平,建昭倒是可以考虑下。”
初挽侧首看过去。
寂寥的夜色中,她看到他抿着薄薄的唇,锋利的下颌透着说不出的冷峻。
她想起来上辈子那个对自己一直有求必应的陆守俨,也想起这一世初见,他把她从拖拉机上带到了吉普车里,给她塞吃的喝的,给她零花钱。
其实为什么后来对他很有情绪,也是因为最开始,他好像给了她一些温暖。
结果一遇上他亲侄子,也就那样了。
她看着他,突然道:“如果我嫁过去,七叔一定会照顾我,会疼我,对我好,是不是?”
陆守俨颔首:“是。”
他略默了下:“上次我过去永陵村,老太爷和我聊了很多。我和他说过,无论你选哪个,我都会尽一个长辈的责任,好好照料你,不会让你在我们家受半点委屈。”
他垂下眼,低声道:“这是我应下他老人家的,希望这一次我能做到。”
初挽:“如果我和九哥闹矛盾,你会向着谁?”
陆守俨听到“九哥”这个字眼,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还是道:“当然是你。”
初挽盯着陆守俨:“真的假的?”
陆守俨肯定地道:“真的。”
他补充说:“你看,如果我们有一件大衣,那一定是披在你身上的。”
初挽微顿,之后便笑了:“七叔说话,想必是算话的吧。”
夜色朦胧,陆守俨看到了小姑娘清亮的眼眸中泛起一丝说不出的意味。
他疑惑,温声问道:“挽挽?”
初挽却将视线投向远处,她望着夜空下的十三陵山脉,轻笑:“七叔,这次过去城里,我会好好选一个,毕竟对待感情要认真,谈朋友找对象不是过家家,我也不能总耍着你几个侄子玩,对不对?”
这是他对她说过的话,现在,她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陆守俨略怔了下,之后,才缓缓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