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过礼后, 余宏光方接着叙道:“这个计划虽然冒险,但好在布局精心,早十天就有埋线, 人一般只会对突然出现的人事物有七日的提防时间,一旦习惯,就会默认他的存在。王鹫将军十多日前就来到狱中,彼时萧蔚特意吩咐狱卒押着他从赵大的眼前走过,让赵大留有印象,可能他心里会有些提防这突然到来的犯人, 或许也曾怀疑过这人是不是我们要耍的花招,但随着时间流逝, 警戒心大大降低,他心里只会默认这是一名借押于此的贼犯。此乃第一步。”
“萧蔚观察到, 这大半月的严刑拷打, 让赵大心存忌恨,对行刑狱卒大放厥词,曾说过“你最好把我打死, 不然只要我还有一口气, 得了出去的机会,就会把你们全部杀光。”狱卒皆以讥嘲应之。萧蔚特意嘱咐狱卒变本加厉地对他进行嘲讽, 在布局的这十日内, 潜移默化地给赵大施加心理压力, 一是让他被恨意蒙蔽,丧失理智, 二则是为了让他的气势处于劣势, 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根本逃不出去,否则小小狱卒不会如此嚣张。这样一来, 真得了出去的机会,他才根本不会冷静思考,只想着努力把握这天赐良机,加上有贼犯和自己一起潜逃出狱,他更会觉得是偶然。此乃第二步。”
众官吏们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纷纷点头,原来这些他们不曾注意到的小小的举动,竟是如此奥妙的心术!不声不响间就已蛛丝盘网,布好了一局!
“至于第三步,也是最铤而走险的一步。”余宏光也露出了严肃的神情,“放火烧监。实在是大胆!可确实只有这样,才能将赵大心中的疑虑彻底打消!要放他和王鹫出去,监狱就必须要出现过失,狱卒恪尽职守,人祸难得,便只能凭靠天灾,正午的日头透过琉璃瓦罩引燃了稻草,是最好的借口。我们早就锁定了范围,在空地放火,制造浓烟和火光冲天的假象,只须使赵大和王鹫的牢房起火最猛即可,同时做好灭火的准备,保证无一损伤,只损耗些桌椅板凳。”
官吏们无不称其胆大包天,“可萧大人怎么知道,放赵大出去,他就会去杀漏网之鱼呢?”
余宏光从怀中掏出几张名单,“试想,王妃落网时所有亲信都猝不及防,是什么让所有人一齐咬死了只有名单上这些人?是什么让他们坚决要保护漏网之鱼?那一定是漏网之鱼身上有着比他们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这东西事关重大,绝不能让我们知道。若漏网之鱼被抓,他们笃定此人会招供出不得了的秘密,或者说,这个人本身,就代表了一个秘密。那么赵大得了出狱的机会,自然会为了保住这个秘密,杀人灭口。”
“他若不去杀人灭口,谁也找不到这条漏网之鱼啊!秘密自然就不见天日,为何一定要杀呢?”官吏们聪慧,瞬间想通了关键之处。
余宏光则道,“不一定,敦罗王妃余党在逃的消息传遍五城,官府追捕的声势浩大,还有一些名单上的人在逃,赵大无法确定在逃余党会不会和他有着同样的想法,去杀那条漏网之鱼,倘若他们被跟踪怎么办?倘若他们没处理干净,让官府查到蛛丝马迹怎么办?赵大会斟酌这些风险,最后决定自己亲自动手,因为心狠手辣的杀手,向来只信自己。不过这个计划,只有五成的几率成功。萧蔚赌的,就是赵大斟酌风险后,到底如何决策。”
“难怪萧大人在茶楼饮茶,搜捕的时间越久,他就显得越轻松!若巡兵很快将其捉拿归案,反倒证明他没有去找那条漏网之鱼!只有决心前往漏网之鱼藏匿的目的地,做计划杀人,才要消耗这么长的时间!”官吏们七嘴八舌地探讨着计划之妙,将萧蔚在茶楼的神态串联起来,终于通透。
另有一个官吏抓住了重点,问道:“那人您见过了,可能看出有何异常?到底为何那么多王妃亲信都要保他?”
余宏光从回忆中搜寻了一圈,拎出一个关键人物,最后只是垂眸摇头,“我也不知。”
众人一时沉默,随即又笑开来,恭喜他大案即将告破,还缉拿住了意外之人,更笑说,“余尚书的女婿,真是人中龙凤啊,才思敏捷早已见识,而今更是开了眼界,其眼光毒辣,行事大胆!寻常人若提出放火烧监,恐怕只有下狱的份!也就是他这个在陛下眼前的红人权重得势,才敢这般!以后青云之上,还望多多关照啊!”
余宏光心中得意,又不禁想起余娴与萧蔚完全相反的天真单纯,暗叹好在萧蔚这小子听闺女话,否则闺女平白被拿捏一辈子,面上却笑说,“哪里的话,他自己也说,不过是幼年身份卑微,不得不察言观色,搬来些上不得台面的法子,论正统,还是几位大人从旁指导得好,他受益颇多,我先替他在此谢过了。”
几人照例互吹客套一番,方罢了这一幕。
秘间里,男人蓬头垢面盘腿坐地,花白的头发耷拉在眼前,遮住了面容,囚服单薄,襟口微开,露出有褶皱与鹤斑的皮肤,他的手腕被铐,长长的铁链锁在墙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脚边的草根,耳朵与眼眸却从乱发中显出,暴露了他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外间的动静。
此时萧蔚的亲卫打开牢房,另一名搬来一把圈椅,正放在男人身前一步之遥。
萧蔚注视着他,缓缓走进,压抑着二十多年的复杂仇恨,最后坐定在椅子上,撑膝探身,目光如炬。
男人抬起头来看他,微眯了眯眼,有些恍惚,“大人有何疑惑,小人一概不知。”
萧蔚仿佛要将他这张脸盯出洞,熟悉?陌生?他这张脸真是变了许多,曾经慈眉善目的叔叔因作恶多端,眉梢眼角都有了凌厉的线条,一瞥一望间眸中精光迸射。
“疑惑确实有,但你未必不知。”萧蔚沉声说道,“敦罗王妃余党的名单中为何没有你,我已知晓。你身上有什么秘密,我也已经猜到了。”
男人低声笑起来,“既然知道,何必来审问我,既然有疑惑,又怎说猜中了内情?虚张声势?改朝换代,刑部的手法却老套得万年如一日。”
萧蔚不理会他的笑声,兀自说道:“作为王妃的部下养的众多幕僚之一,你确实没什么秘密,这些年兢兢业业,为王妃掩藏杀人饮血的嗜好而出谋划策。寻找走失幼童,拐卖良家女子,不断变通渠道,只为她提供便利。虽然罪无可恕,却不至于让这么多人费尽心机地保你。你身上最特别之处,其实很好猜:那么多的幕僚中,唯有你一人,当年是由蒋阁老举荐,送去那名部下身边作门客的。这看似无关痛痒的一个小点,只有你们知晓内情的人明白,一旦被有心查探到底的人抓住,将会被顺藤摸瓜,牵扯出惊天的风浪!敦罗王妃不过是小头目,背后这条大蛇才是真的称王称雄,支配一切的推手!”
男人倒吸气,猛地抬眸凝神看他,见他端然俯视着自己,瞳孔瞬间震颤,“你……所以你就想当那个有心查探到底的人,甚至不惜抓住一点关联胡编乱造?!蒋阁老于我,不过是赏饭之恩,赐了我一个谋生的活计,到了你的口中,就成了支配王妃食人饮血的歹徒?”
“支配王妃食人饮血?你还想混淆视听!这么多年,他要的分明是数不尽的金银钱财,要的是私利,要的是你们这些嗜血之徒上缴给他的油水!当年陛下将高官暴毙案交给他查办,并让他不了了之,以玉匣玄诡作为结案,我想陛下也万万没想到,一箭射出正中靶心,蒋阁老办事果然滴水不漏,借机使有关自己不利的人事物尽数销声匿迹,以至于这么多年,都没人知道他也和玉匣有关!
若不是我蛰伏二十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摸到了存放在皇宫秘阁中的结案卷宗!发现蒋阁老对此案的侦办是那么的缜密!缜密到陛下想要知道高官家中所有奴仆甚至一条狗的名姓都能找到记载!我根本不会想到,他借着办理玉匣案的职权瞒天过海!
其实他才是真正运输人命的渠道吧?老祁国公的手下只在战乱时捡尸,他却能行拐卖妇女幼子之事,但他从不露面,只依靠你这个内线,将所得提供给王妃,再由王妃去对接余家,他可以做到不出面就从中捞尽油水!
你说他对你只是赏饭之恩?”萧蔚握紧扶手起身,咬牙切齿间挤出一个冷笑,“刘叔叔,我一直在想,当年到底是什么诱.惑,让你不惜背叛生死之交八拜挚友!如今终于明白了,作为蒋阁老忠诚的走狗,你真是潜伏得够深够好啊!他给了你多少好处?!许了你多少富贵?!你就是为了这泼天富贵,害得要救我出牢的叔伯们命丧黄泉,被剜肉烹食吗!”
男人仿佛活见鬼一般,惊恐地瞪大双眼,双唇止不住地颤抖,“你是……你是……”
萧蔚猛探身,凑近他的面庞,一手抓住他的头发,勾出一抹邪笑,猩红的眼眸迸射出怒极而兴奋的光芒,对他一字一顿道:“刘叔叔,我是薛晏啊…!我从地狱爬回来了,没想到吧?当年我亲眼看着叔伯们被烹肉分食,我叫天天不应,只能目之泪之,在心底为其送终!二十载,整整二十载!终于给我等到了!现在,轮到给您送终了!”
“薛晏……阿晏!你是阿晏?!”男人惊恐地叫唤,“你不是死了吗?你被活埋!当年余宏光告诉我你被活埋了!他骗我?!”
“他没有骗你!准确的说,当年的余宏光没有骗你!”萧蔚不打算向他解释余家阴阳之说,更不想告诉他自己后来被救,“想不通的,地狱里慢慢去想吧!”
“你要干什么?!”男人猛握住他的手腕,激动地道,“你既然晓得我上面有蒋阁老!怎么敢动刑?!凭你现在根本扳不倒他!就算知道这一切的背后是他,也不过再多些替死鬼!”
萧蔚收回手,将他甩倒在地,起身蔑视他道,“扳不倒?端看我想不想扳倒!我薛晏能忍一个二十年,就能再忍第二个二十年!他如今是我在吏部的授业恩师,我还要靠他进内阁,步凌云,待我手握重权,再与他慢慢清算旧账!为了这一时之气,企图和蒋阁老作对,斗得家破人亡,把经手此事的岳父一家也全都搭进去?我从不会做这种傻事。至于你,你就是那个替死鬼。我杀了你,为叔伯们报仇,再将这一切真相掩藏,向蒋阁老邀功,从此以后,我顶替你在他那里亲信的位置,不就成了?”
男人惊惶讷然,“你……你根本不像你爹的孩子……”
萧蔚扯出一个笑,“我若像我爹,早被这吃人的世道玩儿死了。如今,只有我玩你们的份。谁站得高,谁就有资格玩儿。你,给我受着。”
“你就不怕我将这一切告诉行刑官吏?!拆穿你的阴谋?!”男人见他要走,急声喝道,“你觉得蒋阁老会相信你杀我是为了帮他掩藏真相?”
萧蔚顿足,侧眸看他,“你若愿意将‘蒋阁老’这三个字供出来告诉他人,就不至于跑到城北荒郊苟且,却不去投靠蒋阁老本人了。你分明知道供出他来,无人扳得倒他,却依旧不敢让他沾惹此事,说明你并不敢赌,你对他倒是忠诚得很呢。我既大剌剌地说与你听,便是笃定你不敢赌,且刻意说与你听,要让你死也不得安心。
至于蒋阁老相不相信我……忘了告诉你,我会将此事写成密报献于陛下,为了朝局,陛下确实不会动他,但会不会暗中与我联手以长远之计削弱他的势力,就不一定了。从此以后,旁人虽不知阁老之势渐弱,阁老自己心中却会了然,我作为他门下唯一和陛下亲厚的弟子,阁老他不扶持我,又能扶持谁呢?待蒋阁老扶持我做到首辅之位,他自己,就该退位了。”
“阁老在朝堂混了多少年,你才混了多少年?!你根本斗不过他!”男人急赤白脸,仍故作轻松地嗤笑他。
萧蔚却气定神闲,只留下一句,“我与天斗都斗得过,斗不过他?朝局瞬息万变,二十年为期,我必杀他。”语罢,离开了秘间。
只闻秘间中人俯仰天地,捶胸顿足,嘶吼连天。
之后有狱卒上前询问萧蔚情况。萧蔚摇摇头,“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眸光微一潋滟,漫不经心地摩挲指尖道,“动大刑吧。”
狱卒便鱼贯而入,以刑待之。
休沐之日大事终毕,余宏光正换了外袍,萧蔚出来,朝他一拜,“岳父要走吗?今日阿鲤说去余府问些事,想必如今还留在那的,我与您一同回去,接她回家。”
余宏光侧眸,打量着他,末了垂首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萧蔚,你曾经的执念放下了吗?”
萧蔚一愣,怔然看了他良久,“放下了。”
余宏光挑眉,“又有新的执念了?这样下去,阿鲤不会守寡吧?”
萧蔚又是一愣,“呃,不会的岳父。”他耳梢微微一红,低声道,“因为,我有家了,会先顾家。我很爱阿鲤,我舍不得她,我会注意安全,不会再像从前那样鲁莽……”
他喃喃许久,被余宏光猛地一拍肩回过神,视线相交,两人心照不宣,同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