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骨语发声, 灵魂呐喊,道不尽二十年死生情长。
良阿嬷却摇头,仍是觉得不妥, “你再好好想想吧……实则,你爹娘当初已经做好了守护秘密一辈子的准备。你仔细回忆,为何起初你阿娘不允你追查?她怕你晓得的,到底是什么?”
余娴一愣,还待要继续问,门外传来春溪的脚步声, 她端着一盆水跨进,讶然问:“怎么都聚在这啊?奴婢来侍候小姐梳洗, 小姐该歇息了。”
良阿嬷便不愿再多说,转身出了房间。
“到底是什么?”余娴认真回忆, 却不觉得有何异常, 只一道道蛛丝般的脉络在脑中频频游走,最终想不到,只得放弃, 看向萧蔚, “你今日怎么回得这么晚?用过膳了吗?”
“用过了。在苦渡寺吃的斋。给敦罗王妃布置的眼线立了大功,当赏。”萧蔚一顿, 稍抬手指了指春溪。
余娴了然, “春溪, 阿嬷同你说起过俏柳现在何处吗?”
春溪打湿巾帕,水声泠泠中, 她自若地回道, “没有。阿嬷想同我说来着,被我拒绝了。”
余娴一怔:“为何?”
“小姐和姑爷已经救过她了, 她有没有办成事,活没活下来,都是她各人的缘法。不知道她的际遇,会让奴婢更好过些。奴婢只是个小丫鬟,若她过得不好,或是死了,奴婢也无可奈何,只不过平添烦恼罢了。倒不如不晓得,这样奴婢可以私心里想着她一直活得好好的。”春溪拧干巾帕,转头欲给余娴擦拭。
余娴却别过她的手,抬眸看向萧蔚,眸底净是震惊与惭愧,后者懂了她的意思,点点头致意。
看来玉匣一事,仍须长思。
萧蔚接过春溪手中的巾帕,给余娴擦拭粉面,余娴另起话头,“大爷的手艺和智慧,绝非常人。明日,我会寻个妙手郎中回来,给他好好瞧瞧。”
一边听着,萧蔚的余光扫过桌上的木雕,“等过几日吧,我休沐,因为我想着若方便的话,请你阿爹也来一趟。我总觉得,相似的画技,熟识的机关,并非巧合,他们二人之间,或许有些渊源。”
“你是怀疑,大爷是余家的人?”余娴眸中微亮,低声道,“我也正有此意。”
萧蔚点了点头,“前几日只是怀疑,今日听你说了木雕的首尾,我几乎可以确定。”
在一旁立侍的春溪听及此,再不八卦也露出了八卦的眼神。她自幼是余府的家奴,虽然只上一次去过升鼓庄,但也一直晓得,凡升鼓庄余家人,上至老太君下至仆侍,必是容貌上佳,仪态端方,听先夫人提起过,哪怕随便挑一个升鼓庄的仆侍出来,说是教养得体、金尊玉贵的少爷小姐也不为过。
“大爷?不修边幅的大爷?是余家人?”春溪忍不住问出了声,懵然回忆,“…我刚还看到他坐在莲池畔掏牙缝。”
余娴便向萧蔚解释了升鼓庄对仪容要求的怪俗。萧蔚听后也不禁汗颜,又道,“一切等休沐日揭晓吧。对了,那边……赶得上吗?”
几日后余娴颈上的疤痕彻底消失,正逢萧蔚休沐日,陈桉得了信,抽出空,携着余宏光赶来新府看望她。
萧蔚借上下朝之便,提前向余宏光提起来府上做客,顺便与管家会面的事。听萧蔚说到管家擅机关,打开了匣盒,余宏光也显得纳罕,心中已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恨不得当天就冲到萧府上去仔细辨认,但踌躇再三,恍如近乡情怯,他按捺住了心情,等到了休沐日,才与陈桉一道上门。
在余娴的刻意安排下,管家好生捯饬了一番,梳起发髻,戴上发冠,一改从前邋遢,大清早就端正站在门口等候余府的马车。而余娴与萧蔚也在用完早膳后,等在前院,只想看看两人相会时的神情。
马蹄哒声逼近,管家笑着迎了上去,“请余尚书同余夫人下座,初次见面,萧府总管事萧大爷前来接客。”
话音落,小厮已撩起车帘,内座之人却并不动作,好半晌也没伸出个头来,管家便又高声喊了一次。车响帘动,陈桉这才从马车钻出跃下,凝神上下打量了一番管家,又转头等着磨磨蹭蹭的余宏光。
不知过了多久,余宏光才缓缓从马车出来。先入他目中的,是管家那一双普通的牛皮靴,视线稍往上抬,兰花纹锦袍。月牙玉佩。交错在身前的年迈而粗糙的手。微微佝偻的肩背。
脸。
不是这张脸。余宏光眼中的光芒肉眼可见地熄灭,一怔神,他颤抖的双手扶稳了小厮,走下台阶时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张脸。
管家奇怪地偏头回看他,又低头打量自己的穿着,“余老爷,有何不妥之处吗?…其实平日也不这么穿,今日是咱萧夫人示下的。若是太违和,我这便去换了?”
余宏光摆摆手,回过神道,“不必了。只是恍若见故人,却又不像。”他牵起陈桉的手,“还请管家前边带路吧。”
“诶!好!他们都在前院等着呢!”管家撩袍进府,笑道,“今日也算是办了场乔迁宴了!虽只是家宴,好酒好菜却尽备着,放心,保准满意!”
余宏光凝望着管家的背影,听他喋喋不休时,忽然开口试探,“阿叔?”
前边的人却并未回头,沉浸在介绍晌午菜色中,反应过来身后人开口说了句话,才转头问,“余老爷唤我吗?您着实有些客气了,叫我大爷就好了!萧大人和夫人都这么叫!名字就这个,不重要!”
陈桉蹙眉望向余宏光,“夫君?”
余宏光摇头示意没事,“本也没有报太大希望。”
两人走了几步,良阿嬷就高兴地出来迎接,一臂弯挽上陈桉的手,另一只手接过他们送的贺礼交给身后小厮。
余娴听见热闹响动,也携着萧蔚一道出来迎,“阿爹阿娘!”
陈桉率先将她抱进怀里,左右看了看脖子,“确实瞧不出呢。”
“是萧蔚拿了皇宫里的药,为此陛下还给他加了不少公务。”余娴笑吟吟,垂眸握住陈桉的手,仔细分辨一阵,断腕的痕迹一丝都无,“想必阿娘也用过这样的药……”
陈桉淡淡一笑,知道她已经了然真相多半。
另一边,余宏光也关切地望了望她的脖颈,萧蔚迎着他走,用眼神询问他如何?他冲萧蔚摇摇头,“不是。但……又说不清。”形貌气质都不像,但或许是来时他心底多了几分对故人的期待,所以见了面总也有些亲近之意。
几人一路走至后院,几树桃梨的枝桠发了些骨朵,隐约有一两星瓣,风拂过,吹落在垫了锦帛织金布的白玉桌上。围坐于此,丫鬟小厮按序呈上瓜果点心,且聊几时,便等着开饭。
“大哥怎么不一起过来?”余娴将小厮斟好的茶水分递给爹娘,“他上次送书给我,我还没好好谢他。”饶不是亲生的兄长,也是自幼一同长大,就算得知内情,她也没有生出隔阂。
余宏光强自按住喜悦的神色,佯装嗔怪,“近日忽然发愤图强了,每日都去练武场,早出晚归,根本见不到人影!”
陈桉带笑看了余娴一眼,挑眉道,“不爱看书,习武也是不错的,以前押着他学武,他怕疼怕死,都不肯。或许是送走了你二哥,他怕二哥跛脚在外受欺负,想和他走一样的路,吃一样的苦。不管怎么说,你爹挺高兴的。”
“当然得高兴!是大好事啊!”若说大哥还有一线希望掰回来,那这一线希望一定是为了二哥,余娴赶忙追问细节,“那练得怎么样?大哥瞧着黑了吗?长肉了吗?可有健硕许多?”
“一旦没日没夜地练起来,长肉晒黑都会挺明显的。不过这刚开始,瞧着也就一点吧。”陈桉一笑道,“只是练武场杂兵多,各有路数,他没个正统师傅始终不行。我打算送他去麟南,让你外公亲自教他。你爹不愿写信,因着前段时间的娄子都是他俩儿子捅的,他说没脸求岳父办这种私事。此番来,我正好让你着墨代写。”
阿爹哪是没脸写,他定是想让阿娘亲自写信去麟南,从前阿娘虽也有写信回去,但总归没有要求外公办家事的信,这封信若是写了,算是服软。
余娴试探道,“阿娘不自己写吗?我前段时间刚去了一封长的,手酸得厉害。想着等外公回信了,我再写呢。”
“你不写,就让萧蔚帮忙写吧。”陈桉盯着桌上星瓣出神,“我已经很久没有开口求父亲办过事了……他不理解我,也从不来看我。在他眼里,我用整个陈家的归顺来换你阿爹的性命。他一日不理解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便一日不与他和好。”
“您自己亲口跟他说清楚,不行吗?”余娴扯了扯陈桉的袖子,抬手指着站在莲池畔的人。
陈桉一愣,顺着阿鲤的手看去,着一身织金黑袍的陈雄风尘仆仆,此刻从河畔的树后缓缓走出,凝视她许久,最终握紧手中刀,几乎是冲到几人面前,把刀重重落在桌上,怒道:“陈桉!你再说一遍!当着我的面说一遍!在我眼里,你怎么?!”
他花发凌乱,黑袍发灰。独自一人在麟南,仆侍之众,却无一人慰心,苍老得很快。陈桉一时看得怔住了,下一刻,他双眸迸红,声嘶怒极,“再说一遍!”
落在陈桉耳中刺痛异常,便拍桌而起,再说一遍,“在你眼里,我是用陈家的归顺去换余宏光的性命!在你眼里我徇私情,置陈家祖训于不顾!在你眼里我逃婚嫁到鄞江,违背守护麟南百姓的誓言!在你眼里是我自己放弃了陈家主的位置!在你眼里,你早就把我逐出陈家,再不打算于族谱上写我姓名!你一天不理解,我就是死在鄞江,也不会求你!”
“你放屁!”陈雄指着她,见她梗着脖子和当初倔强无甚两样,顿时热泪流出,怒道,“你只以为我觉得你是徇私才卖了陈家!却为何不懂?!不懂我是个父亲!我担忧你的性命,你冒死杀官,敲鼓闯宫,哪一条不是死罪?回来时筋脉具断,奄奄一息!你的命多矜贵啊?!你是我一手带大!你的武艺是我手把手教的!前后三百年找不出一个的天才!你怎么能这么不珍惜?!不珍惜天赋更不珍惜矜贵的命!你说要当麟南的守护符,阿爹早早就退休让位!我曾多么骄傲的陈家少主!这么多年我气你什么你根本也不懂!却只想反来让我理解你?!”
他见陈桉茫然怔住,不禁悲痛从心,咬牙切齿道:“是,我确实也不理解你,我一直以为,你生我的气,气的是我无情无义,没有血性,气我不愿牺牲陈家为民请命!”
陈桉讷然,“我从来没有这样想。我知道阿爹亦是大义之人。”她微微转动瞳眸,哽咽道,“阿爹,女儿只是一直想让你为我骄傲。”
“可我本就一直一直……为你感到骄傲啊!”陈雄用力捏住她的肩膀,哭道,“我从没有否认过,我曾一人攀山巅,只为向天地诉尽!我的女儿,不惜断手断脚废去一身武艺,也要还无辜百姓一个公道!我女儿杀了食人饮血的狗官!保住了大义灭亲的清官性命!为了朝野安稳,守住玉匣之谜,埋藏真相二十年!我女儿,是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