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长夜漫漫, 各怀心思,难以成眠。余娴的手指传来一丝温凉,而后被大掌包裹, 她转过头看向手的主人,只看到萧蔚安静地躺在身侧,用一只手臂遮住双眼,不看面容也晓得他枯涩如泣,沁透出黑暗的悲痛,爬到了她的眉梢喉头, 也在心底疯长。他的另一只手却牵着她,轻轻打着拍, 无声安抚。
天边隐约泛白时,两人犹未睡去, 熬得双目通红。余娴撑不住了, 迷迷糊糊地阖上眼眸,终于入了一场天光大亮的梦。梦中二十年前的生死惨烈如走马灯般回放,时光溯回, 玉匣枯骨转圜成人, 灵魂附入躯体,姿态逐渐鲜活, 四散到他们应归之处, 东市西街, 在在皆是。视线穿梭入户,满树梨花的庭院, 她一眼在人群中看见一名青衣公子, 公子朝她笑了笑,垂首时自得的模样让她觉得好熟悉。
很快旁边的仆妇们笑话他, “都是俩孩子的爹了,大人却抱不来孩子,多新鲜!”
时光晃啊晃,再往前,她看见一名白衣女子倒在血泊中,“背他们的命,我从未后悔。唯一后悔的便是让她遭受这一切,如今,我只能把她交给你了……”被另一名女子恸哭抱起,“小姐,你放心,奴婢就算死,也绝不会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再往前走,白衣女子身怀六甲,手执双刀,立于千百人前,如立山巅俯瞰众生,又如立沟壑仰望天命。最后看清,不过彼此皆是蝼蚁,平视而已。
“菩萨,杀了我们吧。”众人哀嚎如丧,笑似疯癫。
余娴想要看清这些人的面孔,倏然,鲜血飞溅打湿眼帘,瞬间就一片模糊看不分明。她被风推着往前,一直往前,来到曾听过的故事里。
青衣公子身上伤痕累累,脸却白净清俊。
再往前走,交织成了麟南河上华灯如幻的夜景,画舫上,幻河中,一眼万年的初见,青衣公子却不肯留下名姓,支吾着说,“在下姓余。”只是姓余。
她醒了,汗毛竖起。这场梦,是良阿嬷的故事赠她的蛛丝马迹。
睁开眼,光刺入眼睛,她的脑子一片清明,心突突的疾跳。转头想对萧蔚说这件事,身旁被单已凉,折痕都无,张望了几番,也未见人影,忽然意识到手中握着一张素笺,她打开来看,是萧蔚的字:勿忧勿惧,莫伤莫慨。
这是怎么回事?她穿鞋下床径直跑到庭院,见到一女子身着白衣,披着白色斗篷,立在树下看枯枝交错中漏下的飞雪,抱着手炉好似捧着净瓶。她好像见到了观音。女子转过头来,柳眉倒竖,一嗓门儿便破了她的幻想,“阿鲤!怎么不穿好厚衣就跑出来?!”好凶的观音。
余娴一噎,赶忙又噔噔地跑回去穿好衣,待出来时,阿爹也正站在庭院中,和阿娘赏新雪。
“阿爹阿娘,萧蔚呢?”她捏着字条,想了想还是缩进袖中。
阿娘抿唇,脸上浮起些窘迫之意,看了眼阿爹,后者也沉了沉眉心,散去周围仆人,低声问她,“阿鲤,你觉得,他对你好吗?”
“好!”余娴生怕慢一个吐气都会让爹娘觉得她犹豫,“对我很好。”
“我就说,是那狐狸精把人迷得神志不清吧!”阿娘挑眉对阿爹嗔了一句,“阿鲤从来不会这般的。”
“啊?”余娴蹙眉,那不管说好不好都不行了,她有些疑惑,“什么意思啊,阿娘?”
阿爹细思量一番,未免她着急,便先解释了萧蔚的去处,“陛下昨夜召萧蔚进宫,好像是有急事,都找到余府去了,天没亮时,我的亲信来传旨意,他只好匆匆动身。”
“他想同你说来着,却怎么也叫不醒你……你好像很累?”阿娘补充了一句,说得有些悠长,似乎还在打量她的神情。
余娴终于懂了,是阿爹阿娘以为她和萧蔚昨夜在这地方做了那种事,阿娘一直觉得她乖巧听话,所以认为是萧蔚强迫了她,否则她不会不顾伦常。天呐,她现在才明白萧蔚昨夜那口绝望的长叹是何意!原是担心他本就在爹娘眼里不堪的形象直跌落进谷底,爬都爬不出来!
若是没做那种事,阿娘怀疑他不举,若是做了那种事,阿娘便觉得他可恨。
“不是那样的!”余娴红着脸,“我们没有、没有那样!但是他也不是……”解释不清了,完了。
“实则,陛下找他之前,我们就和他谈过话了。”阿娘苦口婆心道,“他没钱没势,原本有亨通的官路,他也不走,不能予你荣华富贵,你们还时时分房而居,他连近在咫尺的小意温存都不能予你。我虽一直叱他出身市井,但你晓得阿娘从未真正轻看过人的出身,否则也不会允许你嫁去,然而此番让我晓得他背地里的放浪,还牵带了你,教坏了你,他身上有的不是市井中人的鲜活气,祭祖当日强行逼你,那是流里流气。也许分别是有些心疼,但这样的人终究不可托付一生。阿鲤,待你二哥走后,你愿意同萧蔚和离吗?”
“…什么?”怎么会这么快同她说呢?怎么会趁萧蔚不在的时候跟她说?所以昨夜那样弄巧成拙的事更让阿娘觉得萧蔚不堪?余娴脑子宕了片刻,下意识想反驳,握紧手时感觉到萧蔚留下的纸条:勿忧勿惧,莫伤莫慨。
如此看来,他和爹娘谈话的时候,也被提了和离。可他转眼间人也不见了,还留下让她不要担心悲伤的只言片语,到底是让她不用害怕,他们不会和离,还是告诉她不必为和离而害怕前路?到底是叫她别担心,还是叫她看开点啊?
阿爹却啧叹一声,拧眉不解地看向阿娘,低声道,“…不是答应了,缓缓再提吗?”
阿娘却乜他一眼,“再过几日,又要被那群人烦上门,届时哪有机会开口?现在先探一探阿鲤的意思吧。”
“探我的意思?只是探我的意思的话……我不要。”余娴摇头,分明是风轻云淡的一句话,眼泪却无知无觉地落下。因为她拿不准萧蔚的意思,她害怕萧蔚已经答应,才会给她留下这样的字条。昨夜的真相摆在他面前,平日他对阿爹的探究总是保持清醒,不肯答应她相信阿爹,如今他更不会和她一样相信了。但她不要,她往后退了几步,“我不要。”
她知道所谓探意,从来是十拿九稳地在通知她。从前她只会仔细掰开分析爹娘的说辞,再如何也会找到理由,说服自己爹娘果然都是为她好,去答应。她几乎没有和爹娘说过“不”字,说两次,还是用如此坚定的眼神。
阿娘愣了一愣,暂且不再提,犹豫着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看向阿爹。他们两人视线交互,沉默着互通神思。余娴打量着他们的脸色,另一手将字条握得更紧。
待余娴用完早膳,阖家一同下山。临着与爹娘分别前,阿爹专程跑过来,揉了揉她的脑袋,斟酌了片刻说辞,才道,“吓着了吧?”
余娴摇摇头,猩红的眼眶尚未来得及恢复。
余宏光笑了笑,“我是说,昨夜吓着了吧?”
余娴的神色一变,缓缓抬眸看向他,一时心神狂乱。
“昨夜枭山静道,风雪之下,掩映着几道脚步,他很聪明,背着你,顺着前人的脚步踩上去,若不仔细,谁也不晓得是两人同行。阿爹大多时候,也只是想装糊涂,不是真糊涂。我知道你们昨夜做了什么,在玉匣中,昨夜的一些话,是阿爹刻意说给萧蔚听的。”余宏光抚摸着她的头,轻声说,“他是什么人,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余娴倒吸一口气,急忙问道,“所以阿娘也?”
“放心,她不知道。”余宏光失笑,“她若是知道,就不是问你愿不愿意和离,而是直接逼你和离了。她不喜欢心思不纯的人,后来有真情也不行。我也不喜欢,但我一想到往事,知道是余家欠他的,我也认真琢磨过他的真情,知道不是假意,就总会心软。并不是说,这样的心软就值得我让女儿冒这个险,而是我知道,我的女儿十分喜欢,不顾一切地在喜欢,那我再不喜欢,也愿意帮你隐瞒。他若是伤了你的心,我同样不会手软。”
“阿爹……”余娴拧眉泣唤,抱住他委屈道,“女儿就知道,您绝不是那样的人。”
余宏光摸一摸她的脸颊,温柔地道,“兴许是这一年我太忙了,不知你已经成长到这样的地步,查到花家,查到玉匣,如今窥见内景也不退缩,也不知你如此相信阿爹,哪怕那么喜欢萧蔚,哪怕见过玉匣,只要找不出阿爹是好人的证据都不轻易罢休。你做得很好,阿鲤。”
余娴抽噎着,方才因被告知和离而无措的心有了落处,她长松了一口气,“他说他要自己找到真相,为了他的爹娘,他不会偏听偏信,那么我也要迎难而上,亲自找到真相,为了我的爹娘,绝不偏听偏信。可是如今……他见过玉匣了,他可能不会留在我身边了。”
“阿鲤,你知道我昨夜猜到他的身份后,为何没有私下找他,将往事和盘托出、说个清楚吗?”余宏光抿唇一顿,扶着余娴站直,凝视着她认真说道,“爹想知道,他究竟配不配得上阿鲤。绝顶的聪明,火炼的真情,足够的细心,他不能只有一样两样,他必须三者皆有。否则,无须你阿娘逼你们和离,他自己就会放弃,他若是放弃,就配不上你,你也无须再为他伤心。”
“可是……也许等不到他的结果,阿娘就已逼我们和离呢?”余娴望着马车那头,阿娘抱着手炉靠在窗边望着他们这头,蹙眉疑惑她在说什么,神情端肃,她惯来是害怕阿娘的,“萧蔚确实没钱又没势,阿娘还误会他……”
“这需要你自己想办法了。”余宏光想起什么,拍了下后脑勺,颇为不好意思地道,“你阿娘接了几张赏花宴的帖子,说背着萧蔚让你去……咳,你娘就喜欢张罗这些,大概是为你和离之后能立马头也不回地奔入新欢怀抱做准备吧。总之,先告诉你了,你也好应对。”
“这、这怎么应对啊?”余娴的眼泪都僵在了脸上,她素来知道麟南民风开放,阿娘虎胆威风,但这种还没和离就占着坑找下家的事情,未免也太恐怖了,想办法?怎么想办法?不是,“爹你别跑那么快啊!我怎么办啊?”
在她的祈盼声中,余宏光已经跑到街道买好一屉刚出炉的包子,凑到马车窗边,给阿娘递过去,不知在交谈什么,阿爹被阿娘敲了脑袋,阿爹还笑盈盈地挑眉示意她吃包子。
随后,阿娘笑着挥手与她道别,马车便消失在了拐角。
啊?
啊??
春溪逐渐瞪大双眼,听她讲完,露出了非比寻常的兴奋,“这不就是——红杏出墙?!”
余娴垂眸,轻声道,“等萧蔚回来,我与他商量商量,怎么应对阿娘吧。”
春溪眼里的火苗熄了,“直说多可惜,就是要去,让姑爷吃醋,将您摁到墙上,大表真心,然后拉着您到老爷夫人面前说此生此世绝不和离,那,和离的问题不是迎刃而解了吗?”
余娴挑眉,“还可以…这样吗?”
春溪点点头,“对啊。”
余娴仍是摇头,“我比较喜欢有商有量,坦坦****。”
春溪鼓着嘴点点头。
然而雪落半夜,萧蔚并未归家,明日却要去送二哥出城,余娴只好强迫自己睡下,不去想纷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