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枉死, 或是受不必要之损害而死的,才叫冤魂。老祖宗戎马半生,忠肝义胆, 若是安稳后反倒脑子不清楚,冤枉了谁,自有陛下分辨、百姓叫屈,怎会不声不响就出现一团鬼气嵩嵩的冤魂,缠他到地下都不休止?
“你祖父是替他人担着过错,这些告诉你也无妨, 你听进心里,就晓得我为何对老神仙深信不疑了。”老太君呷了口安神茶, 定了定神,阖上眼回忆起来:“新朝初建时, 有些个狂徒, 私下做人命买卖,为了钱财,祸害了数万人, 你祖父无意中发现了些端倪, 偷偷去查,到头才晓得, 狂徒中主事的是他麾下将士, 若非仗着他的势, 断不敢这般嚣张,而那些被拿来做买卖的人命, 都是铁蹄下逃生的无辜百姓。挞伐后人户不齐, 难以计数,你祖父也料不到手下人会趁机成批成批地掳人, 更料不到会有一个地方、一些屠戮汉,专收些无辜百姓,供他人亵玩虐杀……其残忍程度比酷刑更甚。你祖父一生忠义清白,可那成千上万的人命,竟像是他一手促成的。这事儿没几个晓得,若不是神仙,怎能算出他死后会被冤魂缠身?”
说得真切时,风雪将窗卷开了,砰的一声响,惊得梁绍清回过神,起身去关窗。这件事他头一回听祖母说起,父母也不曾提过。
不降者永永远远地“留”在前朝,做个死人,降者就成了新朝人,新朝壮大,稳了,才开始搞建设。但选新选旧,和大多数老百姓不相干,他们一般都处于中立,只祈祷战乱时自己不被掠杀、能吃上饭、别成为他人的军粮,活下来已经是天大好事了,谁管皇帝谁当?别祸害他们就成。
新朝都开始搞建设了,还在虐杀百姓,就是在祸害他们,这事万不可声张,因为肯定会激起民愤,毕竟不管是哪朝人,都有道德心,你要篡位,要杀人彰显神威,我服,我也怕,但杀归杀,篡完位了还搞虐杀?不是人,是人则为之耻。本来中立的人,被激起雄心,现在四海升平,倒不至于起势复国,但新朝初建时,没能被安抚的民心是很可怕的,轻则唾弃,重则动乱,也许本来打算投降的旧臣,听完后直接攒出破釜沉舟的勇气,哪怕拼了老命,也要讨回公道。
那新帝只有杀治下不严的大将来安抚民心了,但大将劳苦功高,杀了他,跟随自己征战的将士们也会寒心,将士们一寒心,又是一场动乱。左右为难,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让人知道手底下出了这种事。
所以当年祖父应是将主事的和屠戮汉们都偷偷处置了,不敢让旁人晓得。如此一来,陡然来个老神仙,说一个忠义之将死后会被冤魂缠身,知道内情的人必然深信不疑。
梁绍清默了片刻,问道:“那些屠戮汉的来历,可清楚吗?他们把收来的将死之人归置何处?若真有数万人众,又要避人耳目,不知何处能容?”
被称作屠戮汉,听上去穷且恶,实际上专门买命来虐杀的癖好,必然得是坐拥泼天富贵的豪主才会有的。人命只有在有钱有势的人眼中才不值钱,历来如此。可有钱有势的人,如何才能偷偷处置了?也是难题。
老太君摇头,“这些都让你祖父带进土里了,要让人知道了还了得?我自然也是不知的。我同你说这件事,只希望你晓得,那不是什么饶舌算命的,那确实是个神仙,你就算是为了自己这条命,也听他的吧,好好扮你的女儿身,花钱也好,躺平也罢,祁国府够你折腾。”
说到这,老太君叹了口气,有了些疲色,梁绍清问她,“可要再睡一会?”
老太君摆摆手,“今儿要去庙里上香。”稍作一顿,她忽然想起什么,“你爹前几天跟我说,他打算给你找个夫婿,你可知道?”
梁绍清差点翻白眼,“图什么?图入洞房的时候给人吓死?”
“咱家的情况,生不出男儿来,没得人承袭,他想给你找个能守住你的秘密,与你同气连枝的夫婿,等把你划出梁家,你从了夫姓,再偷摸寻个姑娘,你的孩子不再算梁家后代,但也可请示陛下,袭国公的位子。”老太君也怪奇,称他爹确实圆滑,挺会钻诅咒的空子。
梁绍清被噎了噎,叱他爹无耻,“阿爹一贯阴险,为了有人袭爵,既祸害一个倾慕我的男子,又祸害一个倾慕我的女子,人家造了什么孽?还祸害我,既要当人娘子,又要做人夫君,我才不搭理他。他想让人袭位,收个义子便是。若冤魂连义子也克,那他的孙子八成也活不了。”
话糙理不糙,老太君想了想,没再提这事,只说她注意谈吐,“你下去吧,去你母亲那请安。”
结束了这程,梁绍清也松了口气,福身告退,禾丰等候多时,撑开伞迎上来。其余丫鬟嬷嬷重新回到房内,给炉子里加了些炭,关上门窗。
梁绍清的母亲李氏的身子竟比老太君更差些,恐怕是生的四个孩子都夭折,最后一个孩子好容易活下来,还不得以真面目示人,心病难医,常年卧榻,怕被扰了清净,住在府中最深一进院子里。陡一踏进去,满院的药味儿袭来,风雪都吹不散。
好在梁忠不是个薄幸的人,既不纳妾,也不拈花惹草,唯一的红颜知己就是李氏,两人十分恩爱,初为父母时,得了一双麟儿,但不足半月便夭折,李氏痛苦异常,缓了两年,想再要个孩子,梁忠便随她的愿,依旧不满半月夭折。这对夫妻俩人来说都是重击。两人都觉得是自己的原因,找了名医喂养好身子,再生一子,百日夭折。梁忠说算了,不生了,李氏却几近疯魔,似乎是有了执念。找了各种算命先生询问缘由,最后得到个冤魂孽债的因果。
梁忠知道她为了给自己生孩子身心都受了大苦,常来探望她,一坐一陪便是一整日。曾发誓一定会治好她的心病,前几日还说起了一方神奇的玉匣,能令人心想事成,决定弄到手给她一试,李氏只当听个闲话,并未放心上。
听见梁绍清来问安,李氏没有下床,只撑着身子坐起,招呼他坐过来,“你去过老太太那了?”
梁绍清点头称是,“阿娘今日身体如何?”
李氏叹了口气,“有人拿名贵的参药给你爹贺寿,你阿爹全给我用了,这一月下来,似乎是比之前好些。”
祁国府从来不缺珍贵的药石,都是治标不治本的东西罢了。梁绍清把李氏的手放进掌心捂着,慢慢有了些热,他才说道:“若我恢复男儿身,活得尚好,阿娘你的病自然也就好了。与其这般吊着,不如让我放手一试。”
“你近几日,好像越来越喜欢说这样的话了,以前从不在意的。”李氏一忖,“有想做的事?”
“建功立业,娶妻生子。”梁绍清垂眸,长睫在眼下映出扇影,“过了年,我便二十有六了,每日无所事事,实则有些不甘。这样度日,纵然安享百年,也觉无趣。”
两相沉默,李氏只是拍了拍他的手,全作安抚。
“若不是怕祖母念叨,单就我自己来说,并不惧怕被索命。”梁绍清幽幽一叹,“您也不是不知道,女儿每日给自己找些乐子,就是怕哪天空下来,发现日子是这样的了无意趣,想得深了,陷进去,自挂枝头。”说着,他的眼神竟有几分空洞起来。
“怎么说这样的丧气话。”李氏嗔怪他,蹙起眉头,“一个活生生的健全人,比我这个病弱还要丧气。莫不是受了刺激?你若觉得无趣,多结识些公子小姐,一起去玩,鄞江城还找不到一个说得上话的了?”
“有啊,可与我一般年纪的都成家了,我一个未出阁的小姐,怎么约那些有家室的男女出来玩耍?不与我一般年纪的,也说不上话。独约青年才俊吧,人家看我一个小姐赴约,觉得欺负我名声,都不来;独约女孩儿吧,我心底知道自己是男儿身,同处一室也觉得不妥。”梁绍清循循善诱,“哎,阿娘又是个不喜欢热闹的,阿爹的寿宴都不出席,又怎会帮我下帖邀人?”
李氏一愣,淡笑道:“原来是这样。你早说,这个忙我就是起不了身也会帮你的。”她思索片刻,“有了,往年这时候,元贺郡主会在芜池举办冰嬉,男儿们掷球、拖冰床,妇女们有的在冰上嬉舞,有的在一旁烤肉观战,很有意思。郡主本也与我交好,加之她喜欢看年轻的男女们撒欢,你想见谁,我跟她说一声,让她下帖一道邀来,她不会拒绝的。”
“阿娘也去?”梁绍清继续发问,“您身子好些的话,也该出去走走了,鄞江的贵妇们早换了一轮,您不去结交结交?”
李氏点头笑道:“我不去,谁带你?你阿爹不喜欢这些,只有我去,他才愿意去。”
梁绍清终于摒弃了空洞欲死的神情,露出两排犬齿笑道:“阿娘,你真是我的好阿娘!”奸计得逞,他捧着李氏的手,在脸颊蹭,直白地说出了目的,“我带您见一个人,您可要帮我说几句好话,她对我误会颇多,平日里不愿意跟我玩。”
李氏警惕,“是女子?你该不会对人家……”
“没有,我只是想跟她玩。”梁绍清一眨眼,坦然说,“因为她长得好看。但是呢,她夫君不是个好东西,我正想法子拆散他们呢。”
李氏皱起眉,轻咳了一声,“这不是坏人姻缘吗?她夫君如何,她自有分辨,你打着为她好的幌子去掺和一脚,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梁绍清笑眯眯地,并不在意,“我也不是好东西,既然我和她夫君都不是好东西,为何她跟她夫君玩,不跟我玩?”
李氏点破他,“你这样赌气,是为什么?”
梁绍清一笑,“没有原因,我就是想和她玩,我不喜欢她吹嘘她夫君貌美的样子,改明儿我也找一个貌美的,跟她比一比。或者我换回男装,同她夫君比一比,哪个更貌美。”
李氏摇头叹气,“罢了,你的年纪虽然有二十六,心性却还是个小孩儿,我做什么问你这个问题呢。”一顿,她又教育道:“但你不能再做些拆人婚姻的事,否则,我是不会帮你邀她的。”
这可不行,梁绍清赶忙应声承诺,安抚李氏,游说了好一会,终于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