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寻不着余娴, 险些将麟南翻个底朝天,还是良阿嬷回来,也不知向他说了什么, 陈雄才略微放下心,紧跟着余娴也回来了,时辰已是半夜。
远远的,陈雄从门口迎来她便开始数落,“上次遇到歹人行凶的事你转眼就不记得啦?不知道让外公多担心!你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
余娴向陈雄致歉,心底却虚得打鼓, 她带的这些护卫都是陈家的死士,定会将她去了何处、见了何人、问了何事逐一禀上, 倒不如先同外公说开,“外公, 其实我是去了……”
“下次可不能这么晚回来了, 你看,晚膳也没用吧?饿不饿呀?”陈雄似乎不想听,反倒在她说出口前抢先一步问她。
余娴一怔, 看向一旁的良阿嬷, 后者凝眸颔首向她示意,她恍然, 应是良阿嬷向外公说了什么, 可外公这幅浑然不敢听的模样, 是怕她质问金虎头大刀吗?
“厨娘给你蒸了红豆糕,外公背着你, 还偷偷尝了一个, 香甜得很呢,你可吃?”余娴听着陈雄喋喋不休, 忽然将视线落到他的发丝上。
年近古稀,外公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她本应该庆幸的,可想起再早一些,她幼时,外公也是满头白发,她清楚地记得,自己被抱在怀里喂饭时,揪着外公的白胡子玩。是什么让外公早早地就生了白发,是杀过人,魂牵梦萦逃不掉的过去?还是为母亲,归顺朝廷难释重负?
可眼前笑哈哈地同她说,自己偷吃了她的红豆糕的老头儿,真的背着两把大刀从天而降,如索命阎罗一般,毫不心慈手软地杀了数名朝廷命官吗?陛下知不知道?是不知行凶之人,还是因故没有追究?
谜团犹如乱麻,攒在一起,实则光是知晓外公杀人无数这一条,就让她胸闷得透不过气,她想弄懂为何,遂深深看向外公,别有深意地回,“想吃的。外公要不要来我院中,陪我再吃一些?”
“你长大了。”陈雄亦凝视着她,“恐怕不能陪你了。”
他的话也像意有所指,重重砸在余娴的心上。余娴怔然,人已经被送回了自己的院中。待外公走后,她在白玉桌边坐下,良阿嬷向她福了福身,安排厨娘为她呈上温热的红豆糕用,见她神情木讷,盯着一点并不动筷,良阿嬷便拿起筷子递到她面前。
“阿鲤怕了吗?”
余娴的视线调至那双筷子上,又抬头看向良阿嬷,“是阿嬷让外公将金虎头大刀拿出来洗一洗的吗?”
良阿嬷点头,“阿嬷也不妨告诉你,你若要继续查下去,所知之事,尽然如此。或许你会发现,人之恶,是没有底线的,而恶与恶的不同,又盘根交错,总是会引你误入歧途,端看你心中坚信的正义,到底能支撑你走到哪一步。”
余娴毫不犹豫地接过筷子,“那就愿我心怀正义,踏入地狱,于幽深恶道,抓住往事里让阿娘和你一起坚守至今的那一线天光吧。”
良阿嬷笑了,整个人浸在红灯笼散发的暖光中,松和了不少。
红豆糕着实香甜,外公是对的。
毕竟红豆糕在麟南,也算是一大特产,而另一大特产,正是替余娴寄信的马。整座麟南城最快的马,虽有夸大之嫌,但不算春溪胡吹,因着那马儿确实就在三日内,将麟南的风吹到了鄞江。
送信人风尘仆仆,御马好似腾云驾雾,神情严峻,萧管家远远瞧见了,心底便生起不好的预感,夫人已去了半月,突然有了音信,竟是差了这等风驰电掣的马儿来,难道是遭遇了什么不测。迎上去一问,送信人果然说要亲自见萧蔚,把夫人托的东西亲手交给他。
在管家吩咐小厮跑腿前,那送信人又擦着汗添了一句“春溪姑娘说是十万火急的信,可莫要耽误了。”
吓得管家大爷慌忙推了小厮一把,“快去,跑起来!”
气氛撺掇下,小厮也急了,双腿似轮般直滚到书房,门口有护卫把守他也顾不上,一把被拦下来,喘着气想解释,却急得说不出话来。彼时萧蔚正闭目凝神,听见动静,遂睁眼起身,陡一拉开门,小厮几乎趴倒在他脚底。
“大人!不好了!出大事了!夫人出大事了!”小厮脱口而出,吓得身旁的人俱是一惊,收刀凝神。
萧蔚的身体僵了一瞬,连带着心绪神思俱是一宕,他向来稳重冷静,此时却生出一股慌乱,他想,玉匣之谜还未解开,唯一能帮他接触真相的人若出了事,便不知要再从何处切入了,如此,紧张是自然的。
“出什么事了?”萧蔚并未察觉自己的语速都快了许多,语气也重了。
小厮指着外院:“传信人在正厅,管家正招待着,大人快跟……”
话没说完,萧蔚已经消失在眼前,几个护卫跟他迈着大步朝前厅去了,小厮喘了几口气,皱起脸跟上去。
“那送信人骑着高头大马,跑起来跟飞似的,还和管家说了,春溪姑娘交给他的时候吩咐要尽快送到您手里,亲手送!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信!”小厮一边叙述原本,一边夸大其词,“如果耽误了,恐怕性命不保!”
“性命不保?”萧蔚厉声,“谁的性命不保?”
小厮想也没想,“肯定是夫人的!”
萧蔚沉眸横了他一眼,匆匆赶到正厅,管家容色焦急,不待他说话,萧蔚直接绕过他问送信人,“信呢?”
送信人把信交到他手里,并着一个小袋子。萧蔚顾不得看袋中何物,只是接过时因这手感,揣测是否为绑架人寄来的余娴的贴身璎珞串珠子,更顾不得有礼有节地招待送信人离去,既是十万火急,他当然一刻也等不得,直接当着众人的面拆了信封,也不管封口被撕得狼藉,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
越看,萧蔚的神色就越诡异,从凝重变成迷茫,陡然一阵风吹卷了信纸右上翘角,连着将他的心慌抚平,添入了另一种意乱,风走抽丝,霎时教他魂飞魄散。最后他双颊晕红,如血潮袭了满身。
方看了两段,他一把合上信,面无表情地盯着虚空一点,愣住了。心口有什么东西亟待跃出,是方才随风送进来了一只鱼儿么?
管家和几个余府来的小厮护卫也都担心余娴得很,急忙问,“大人,可知夫人是什么情况了?怎的不看完就收起来?难道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越问,萧蔚的脸越红,越红,就越爱装作若无其事,导致他如今侧颊绯红,眸中却冷漠的样子实在违和怪异。
送信人也很疑惑,刚才还急成什么样,如今怎的一句话也不说,“大人,可是有何不妥?”
大爷急得都想上手了,萧蔚紧紧捏着信件,生怕被抢走看见,清了清本就毫无滞涩的嗓子,犹豫着开口,“没有,只是……不是说,是性命攸关、十万火急的信?”
“不够急吗?小的可是连着跑了三天呢!”
此话入耳,仿佛是余娴歪着头在问他:我捎人快马加鞭奉上的生死攸关、十万火急,是对你的情,你就是那生死攸关,是那十万火急。你感受不到吗?不够急吗?
静心,静心。萧蔚猛地后退了一步,蹙起眉不住地喘气,心神大震,脸似滴血。
送信人挠了挠头憨厚地笑,“春溪姑娘说,夫人很急,睡前都不忘吩咐定要送到您手上。倘若信不够急,或许袋子里的才是最要紧的,不如大人再看看?”
此刻的萧蔚才反应过来,方才掂量时自己竟抛却了理智,胡乱分析了一通,此物分明与璎珞珠子的轻重完全不符。他大概也知道是什么了。合眸暗呼了口气,他恢复了神色。
“有劳你送信了。”萧蔚不打算看,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把袋子捏紧,示意管家招待客人留下用顿便饭,自己则回了书房。
信纸拿在手中,稍捻了下厚度,约莫有五篇。萧蔚的视线却一直落在第一篇方才看过的两段,不再继续往后看了,甚至刻意地忍住,不让余光扫到后边。他心想,不过是一封表情达意的书信,从前在小楼、在官宴,不少女子送过,他都只是谢过好意,这次也一样,因着他向来无心风月,故而不看,无甚奇怪。
他收起来,装回信封,放入抽屉。他强迫自己去想上次攻心后的效果,果然是有奇效,她喜爱的正是皮囊与风月。
想罢,又蹙起眉将信拿出来,重新看了前几段,发现余娴果然夸的都是他的皮囊。可皮囊他有,旁的人也会有。难道他身上不曾有除了皮囊外的魅力之处?
或许下面几段有写呢?萧蔚侧颊一热,别开视线立马合上信,再度放入抽屉。罢了,知道皮囊足以诱她帮自己就已足够。
怔怔地在书桌前坐了半晌,不知怎的,他又将信拿了出来,凝神观察了“夫君亲启”四字片刻,喃喃道,“她是出于什么想法,给我写这封信的呢?会不会后文其实是有别的要紧事?不看的话,万一错过了正事……”
看得深了,那一撇一捺都像是余娴撇起的嘴,“夫君分明想看,为何不看?夫君该不会是不敢看吧?夫君怕的是什么?若真不打算看,那就搁置一旁,何故找些理由拿出来?还要反复观摩前两段?”
都能想象到她拿一双水眸天真望着他,直白问的样子。实在恼人。萧蔚的耳梢又是一阵发烫。
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为正事而来,不想沾惹风月。倒是这封口……是不是撕得有些丑?
萧蔚起身找来胶和水,亲自调配得浓稠得宜,并从书架上挑选了一根未染过墨的新笔,那是御赐的紫毫。他以紫毫蘸胶,一点点地粘着方才因急切而撕碎的封口和信角。
粘好后,又用熏过松香的折扇,轻轻打着风晾胶。之后才将其放入抽屉,连带着他并未打开的小袋子。这样注重细节,算不算是他除了皮囊外的魅力之处?他为了攻心,这样小心温柔的做法也是合理的。
在房中坐了不知多久,萧蔚觉得应该去送一送传信人,毕竟是陈家的人,虽然只是跑腿的,但看装束年纪,应该是个经验丰富的亲信护卫。后者连声称他客气,按理说自己一介武夫,实在不敢让皇城的官送,也不知道萧蔚怎的这般识礼。
直到他翻身上马了,萧蔚与他作别,随口问了句,“不知……夫人可有说,她何时归?”语罢,他眸清生光,颊红更甚。看得传信人一愣,哈哈大笑过后,径直打马离去。
远远地,传来送信人憨厚洪亮的声音:“大人的十万火急,小的也定会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