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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好孤傲好不做作一穷鬼(1 / 1)

鄞江城今日有喜,刑部尚书府中千金余娴出嫁。喜事寻常,但余娴能出嫁,对端朝的王公贵族来说,很不寻常。

余尚书的夫人早逝,留下两子顽劣不堪,余娴乃是续弦所出,生性温顺乖巧,因和两位兄长形成鲜明对比,又是最为年幼的独女,颇受余尚书偏爱。因此,在余娴豆蔻之年时,夫妻俩便大肆宣扬,要为其觅得全都城最佳夫婿。

余娴本人虽不是琴棋书画各样精通,却也知书达理,颇有佳评,加上家世不俗,上门求娶者数不胜数,起初真是风光无限,夫妻俩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日子一长,余娴的年纪大了。

风光开始有限。夫妻俩不得已改变策略,好的不上门,那就邀下宴,没日没夜地为闺女安排相面。

可两位兄长宠妹如命,非要跟随左右为妹妹把关。言辞不敬者拖走,心思不纯者暴揍,还有的相看对象都没走进房间,就因过门槛时先迈右腿被视为前途潦倒者*,扛下去了。

上门者被赶,下宴者被驱,前后一折腾,余娴再无人愿娶。

挨过打的公子哥们大呼快哉,连篇讽文都吝啬作,用最直白朴素的语言将这笔谈资传开了:余娴,嫁不出去。

余夫人气得在**躺了一个月。二兄知道后也气得将造谣者揍得在**躺了一个月。只有余娴,一直是闺中端庄娴静的典范,脸上再挂不住,也不好似母亲哥哥般发作。

只得在家**了几个月的秋千。越气,越**,越高。视线便穿过光叶,瞧见这世间万般特立独行之剪影。

缘分无解,有心栽花花不开,鄞江城万华节,余娴带着侍卫丫鬟出门散心,无心插柳,却邂逅了今日郎君。

那夜华灯如昼,街道拥挤,余娴与侍卫丫鬟走散,却与曾相看过的公子狭路相逢,那公子被两位兄长揍过,定然忌恨在心,近月余的风言风语许就有他一臂之力,此番若正面遇上,定然免不了他一番口舌奚落。

这么想着,余娴转过身打算避退,但人流向前,她逆流而上阻碍颇多,摩肩擦踵者撞得她肩膀后跟生疼。

“姑娘,请收下此物。”

她耳畔传来温柔清朗的男子声音。

下一刻川流静止,余娴透过气来,侧身抬眼看去,原是来人身姿修长,与她间隔有度,将她和外界隔绝开。她有些防备地打量起眼前男子。

素衣蓝衫,不似贵族,她松了口气。再细看,一簪自耳后斜下,松松绾起半截青丝成髻,其余置于耳下肩侧,拂面细发宛若蛛丝随风飘游。入鬓细眉,秋水瞳颤,眼尾微微上挑,一排长睫便如扇般展开,白肤剔透,窄挺的鼻梁隐约可见皮下隆起的玉骨,耳廓纤薄微微透光。可谓清姿玉色。

余娴以为见到了话本子里能变成小楼弹琵琶淸倌儿的公狐狸精。她有些怔然,“我为何要收下此物?”

他手中拿着一卷画轴,轻挑起眉示意:“姑娘一看便知了。”

余娴垂眸看向他递画的纤纤玉手,周遭华灯在他皮肤上映出红光,她被诱得下意识接住画轴,对方似是怕她拿不稳,牵起她另一只手也按在画轴上,触碰的一瞬间,温凉柔软的触感直接侵袭了余娴的心。

红酥手。

这三个字在她脑海中蹦出时,她猛屈了下指尖,酥麻的感觉让她打了个颤。

“你躲的人已经走了。”

回过神,送她画轴的男子也随着这声提醒一道远去。

余娴只瞧见一道背影,急忙喊住他:“公子,这画……”话音未落,男子连背影也不见了。

此时她的丫鬟侍卫找来,没办法,她只好先按下疑惑,将画带回府中再探究竟。

然而此画一收一展,余娴怎么都想不到,画上的,仅是一双手。是一双挽花弄水的红酥手。花是她喜爱的芍药,水是清澈的溪流。一手绕水,长袖被水浸透,随水宛转成澜,一手捧花,重瓣开落手背,肌肤与花触滑轻吻。苍穹月下,柔光将红润的纤指照出微微清透模样。

她前几月,确是与父母兄长,在沙岸赏花,兄长摘了一朵芍药给她,她便带去江边撩水濯玩。

她拿画轴的手被什么硌到,将画展尽,发现还有一枚玉佩夹在其中。

原以为男子是路见不平借画解围,但看此画上方,题有三字曰“红酥手”,盖以“国学府生”印章。

“国学府?”那是当今陛下建造的学府,特下诏不论出身广纳贤才,但凡考核过关,便由朝中各部各司亲选贤良子弟入仕造福社稷。

她的父亲余尚书近期就在国学府监察考核,物色人才。

不知画上这双红酥手,是她伸向芍药溪流的手,还是他伸向青云仕途的手。

可是,那名男子相貌行径都透着清冷孤傲,不似阴险狡诈之人。且鄞江城人人皆知,父亲连王公贵族上门下聘都瞧不上,那男子衣着普通,不过是寒门学子,她再嫁不出去,两人也绝无可能。再者言,两位兄长如狼似虎,这男子清瘦的身板儿,还敢打她主意?

但凡打听过她嫁不出去的原因,也晓得从她下手的话,太过蠢钝。

这么一想,余娴便觉得他不会是冲着父亲来的。那究竟为何画上会是一双红酥手呢?唯一的可能便是……

“他倾慕于我。”余娴从**坐起,捂着一边脸想,此人神秘倒是其次,主要是仙姿玉容生平仅见,她深夜辗转反侧,也只余那一双紧握她的纤纤红酥手,在她脑海心尖搔痒,她不能声张,只好把画翻来覆去看了几晚。

“若让人知晓我为一面之缘的男子夜不成眠,恐怕不妥。”她将画扔了出去。

“糟践他人赠礼,也不是这么教的。不若伺机约见归还。”她将画捡了回来。

“私会男子,这于礼不合。”她躺下了。

“不不,我只是想归还玉佩,问清画作何意,何羞之有?该羞的是倾慕于我、私摹于我的人。”她又起来了。

终于,余娴忍不住无视一回闺羞,去国学府蹲守此人。

她若出门定会带着侍卫丫鬟,倒是头回独自一人从后门偷溜,戴着面纱裹着帷帽,往国学府石墩后一缩,便不时张望出入之人。这样新奇的行径,让她心中很振奋,哪怕一直在喂蚊虫打瞌睡,她也盼着天爷给个机会下次再来。

天爷却没教她费多少心思,给她蹲到了。还毫不意外地得知了男子名姓。

“萧蔚。萧索萧,蔚起蔚。”

余娴很震惊,不仅是因为有人会以“萧索-蔚起”两个如此极端的词介绍自己的名字,还因为萧蔚这个名号,是全鄞江城都听过的戏子之名。此萧蔚,正是彼萧蔚!之前她就有听闻小楼戏魁走了门路,但没想到他是从身份低贱的戏子一跃成学府考生。

端朝才子众多,竞争极大,表面上国学府不论出身,招纳的时候仍有官员背着旨意贪污受贿,若要过此关,自然需金银打点或人情推荐。很难想象他作为戏子,如何有此等门路和才情。这放在历朝历代都是相当骇人听闻的存在。

之前自己竟还怀疑此人心思不纯,余娴感到羞愧,以他的出身,别说她父母瞧不上,兴许她丫鬟都看不上,若他有自知之明,怎么可能肖想与尚书府联姻呢。

国学府门前人多,两人只匆匆说了几句,余娴不知如何开口还画,便先解释了画中发现玉佩之事,但无法在大庭广众下拿出玉佩。又谈起自己并非刻意等他,只是上街买胭脂,胡乱逛到了这里。

支吾不言时萧蔚先开口了。

“玉佩原是遗落于姑娘之手,看来是姑娘与在下玉佩有缘,那便随缘赠予姑娘吧。明日午时,若姑娘得空,可带上侍卫丫鬟与在下小楼相见,届时姑娘有困扰之事尽可直言。”他微微颔首致意:“在下还有考核,先走了。”

余娴愈发匪夷所思。按理说,玉佩贵重,但凡遗落都该心急如焚,他一介寒门,却浑不在意,反而径直相赠,与赠画的暧昧行径一致,面上又毫无羞涩之意。这倒也罢了,戏子出身还敢私下约见大家闺秀,甚是有胆。

娘亲总和她说不该看说书人的话本,那都是落魄的穷鬼在肖想三妻四妾。此时此刻,余娴愣愣地望着萧蔚远去的背影,他不是娘亲口中一般的穷鬼。在万般光叶剪影中,他有她要的特立独行:“好孤傲、好不做作一穷鬼。”

次日,余娴带着侍卫在小楼赴约,一次次突破“大家闺秀”的枷锁让她心情很是欢快。她要知道,以萧蔚此人捉摸不透的性情行为,还有什么惊喜能给她。

从午时等到傍晚,萧蔚并未赶来。

“很好,惊喜非常。”余娴唤人结账。

小二来时递上一张素笺,上面又写下了再次约见的时间。

亏得是余娴没有与他计较。因为她的情丝告诉她,萧蔚,对她有意,种种作为皆是蓄意勾惹。她想看看,寻常百姓家的男子,是如何求爱的。她要感动于真心赤诚,体验身份以外的欢心,并在姻缘寺里拜谢缘分。尽管两人没有结局。

于是按照素笺上约定,余娴再次赴约。

萧蔚也知道事不过三,这次掐准时辰,在最后半刻钟赴了约。

他一开口,让余娴几晚的发疯如蒲苇割裂。

“玉佩确是在下不慎遗落,但那幅画并非在下所作,是学府中一同窗爱慕姑娘所画,那夜这位同窗好友实则与我一路,自知身份悬殊,不好意思上前跟姑娘搭话,但见姑娘有难,才让在下借画挡路。”

语毕,萧蔚唤来小二,付了茶饭钱,“这顿饭,便当作是为那日爽约赔罪。其实在下一早就在令尊手下做事,出手相救也是为了余大人。在下也不希望旁人误会萧蔚是为了仕途坦**才蓄意接近余姑娘,因此为了姑娘名声,萧蔚保证日后绝不与姑娘再有往来。”

这番话还不足以让经历多次相亲失败的余娴难堪,让她难堪的是,两人私会时,被国公府世子和世子夫人撞见了。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意外将会让她本就狼藉的名声雪上加霜。

余娴在姻缘寺连躲三天,五体投地跪拜,香火烧得猛旺。她承认,自作多情是害人的。可那双红酥手,她就算拜足了红线仙、月老神,也忘不掉。或许,她一开始想结识的,不是画她这双红酥手的人,而是拥有红酥手的萧蔚。

几日后,鄞江城并未传出她私会男子的事,她略微安心,看来世子和他的夫人并无饶舌之欲。

然而就在她打算将荒唐一场的《红酥手》放下,接受母亲安排的下场相亲宴时,又遭到了父亲仇家绑架。

与她一同被绑的,就是那位撞破私会的世子夫人。同处一室,余娴尴尬得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好在世子夫人没提私会的事给她难堪。

当然,彼时余娴十分惊慌,也没空闲想劳什子姻缘,脑海里只念着父母赶快来救她。

直到后来世子夫人告诉她,“你熟睡之时,唤了‘萧蔚’三十余次。”

余娴很想说这是因为萧蔚欠了她钱没还,但对方好像不是个脑子差的,骗不了她,更何况,那日小楼看来,唯一与萧蔚不熟络的,只有自己。

似是见不得她神情失落,世子夫人告诉她:“萧蔚定会来救你的。”

但这位夫人说这话时,又绕着双足上的铁链,对她说道:“但你最好不要这么早陷得太深,知人知心,识人识清,待知心识清之后再决定要不要真的托付终生才好。”

余娴全然不觉得夫人是在提醒自己,只心道这夫人真是可怜,想必是因为她的世子郎君不是个好东西,才引她以过来人口吻感慨如此。

后来确实如世子夫人所言,为她忙前忙后,将她营救出来的人,就是萧蔚。而后续被父亲安排来单独询问她案情细节的,亦是萧蔚。她想不清楚,分明那日小楼时,萧蔚那般和自己划清界限,为何世子夫人还如此笃定他会来救?

是喜欢吧。是喜欢的。

余娴低头咬唇,心中窃喜,想要看看孤傲如他会如何尴尬:“你不是说保证再无往来吗?你的保证似乎不足为信。”

萧蔚却突然用那含情眼凝视住她,半晌:“有些缘分,是上天注定的。”

余娴咬唇的贝齿缓缓松开了,她愣住。

萧蔚低头铺开纸,一挽唇,又淡然道:“余姑娘在被绑匪劫住时,也想到了作为余大人手下的萧蔚会赶来救援吧。”

此话一落,余娴似被惊雷击中,顿了顿,她装作没听见,改口向萧蔚描述绑架她的犯人容貌。萧蔚亦装无事发生,悠然作画。

只是那描摹作画的手笔,越看越觉得与《红酥手》一致。她微微蹙眉,凑近了细看画作,又抬头凑近了看萧蔚神色,后者面无表情,完全没有被发现心思的躲闪,也没有被她这般靠近应有的羞涩。

余娴指着画:“你上次说作那幅画的朋友,该不会就是你自己?”

萧蔚正在收拾案卷,闻言不慌不忙反问:“余姑娘心中希望是在下吗?”

余娴故作疑惑:“你怎么总喜欢反问我?是你不敢说吗?”

“在下只画倾慕之人。”

余娴抬眼,萧蔚正定定地注视她。

余娴别开眼:“我并不想知你倾慕之人是谁。”

萧蔚紧接着便道:“在下倾慕之人是……”

他故作一顿,余娴屏住呼吸,生怕表现出自己想听。

良久,萧蔚拿起桌上画作和卷宗,躬身一作,气息颤抖似有隐忍:“萧蔚僭越了。”语罢转身离去。

“啊?”

余娴抬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不是。

也没怎么着她啊。

可你还没说是谁。

喂喂,回来。

她是端庄娴静的小姐,让她如何开口啊。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好样的,他竟没再出现。余娴在姻缘庙把头磕烂了也没想出他的深意。

一年,两年……家中巨树经年如一日,秋去萧索,夏来蔚起,她的秋千越**越高。

一别两年,再次见到他,是他成为直属于陛下的从七品刑科给事中*后,上门提亲。隔着屏风匆匆一瞥,也只瞧见模糊的背影。

萧蔚官低位卑,父亲也知道他的出身,却似自有打算,欣然同意,还反过来劝母亲此子前途无量,又谈起近年鄞江城里她的名声,再说到她的年纪。两位兄长也在一旁帮衬劝说。场面很诡异,余娴不知道萧蔚是如何做到的。他果然在端朝开出了自己的路。

最后父母齐齐来问询她的意见。

父母之命她不打算忤逆,更何况,她还与萧蔚有不解之缘,只是实在想不通,两年不见乃无情乎?上门求娶乃有情乎?那双让她魂牵梦萦的红酥手,为何又伸向了她?

余娴再次跑到姻缘寺,这次她虔诚地磕头求了一签。

似是这签太复杂,不好说,尤其当小师傅听余娴讲了来龙去脉之后,更是解得满头大汗,唤来几个师傅一同商讨。最后还是年迈的住持路过,对她说道:“且随缘吧。”

余娴便不再后悔了。她要嫁给自己会在睡梦中念三十余次名字的萧蔚。

定下之后,唯有余夫人后悔,日夜抱着她哭。出嫁前一夜还捧着她的脸口出狂言:“我的阿鲤身娇体软,怎么受得住那等市井粗人的猛.浪啊?”

此时此刻,余娴坐在萧宅喜床之上,想象了一下,孤傲的萧蔚,如何露出母亲口中的“猛.浪”做派?脸很快烧了起来。

下一刻,她听见门前响动,传来阿嬷和陪嫁丫鬟们整齐的声音:“姑爷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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