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宫无主多年, 红漆朱门依旧,连云纹的青锁也不见斑驳。虽一直有宫人打扫,但毫无人气, 早不复昔日位列宫中权利地位中心的荣耀。
宫殿的正门口, 一位杏色宫装的宫女神色惶然地徘徊着。惊恐的眼神不时地往虚掩着的门内瞄,看上去极其的忐忑不安。
听到有人脚步声接近,宫女像是受惊的小兔子一样仓皇无措六神无主,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往哪里躲。
“什么人?”一声尖细的大喝。
她吓得浑身像抖筛糠似的跪在地上, 很快视线之中出现一抹尊贵的明黄色,当下跪在地上不停求饶。
皇帝凌厉的目光一扫, 自然看到安乐宫原本锁好的门已开。
“你是哪个宫的?”他身边的太监又问。
其实不用问, 皇帝认得这宫女。
宫中宫人不知多少,能让皇帝认出来的人却少之又少。只有太后娘娘身边得用的人,以及他常去的几个宫殿中侍候的宫人。
而这宫女,他印象还挺深。
这时殿中出来一道声响,像是有什么人撞倒了什么东西。他凌厉的目光生出几分寒气,沉着脸进了安乐宫。
声音是是从正殿传来的,他还没走近, 便看到姬言慌张地从里面出来。
“父皇!”
皇帝的脸,顿时黑了。
臣子不得入后宫,在皇帝眼中所有成年的皇子都是臣。
姬言若入后宫,要么是给太后娘娘请安, 要么是去看望淑妃。如果先皇后还在,他来给嫡母请安也是正常,不正常的是先皇后已故去多年。
门口形迹可疑的宫女, 还有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的姬言,但凡是长了个脑袋的人都能想到是怎么回事。
皇帝的面色, 更加难看了。
“陛下,这是怎么了?”娇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傅丝丝一脸疑惑地进来,在看到姬言之后花容失色。“六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皇帝在听到她的声音之后,瞬间看了过来。
她满脸的不解,身边还跟着同样疑惑的隐素。姑侄俩都是极其貌美可人的女子,一个媚一个娇,如同齐头并开的红粉玫瑰。
“爱妃怎么过来了?”
“臣妾原本是要去淑妃姐姐的赏花宴,想着寻个机会和谢少夫人说几句话。行至半道时突然想起出门出得急,忘了喂吉祥如意它们,实在是放心不下只能折身回去。红瑶提醒臣妾说谢少夫人爱吃点心,臣妾便让她转道去御厨房那里取一些。说来也是赶巧,臣妾半道又和谢少夫人遇上了。”
吉祥如意是傅丝丝养的鸟,傅丝丝平日里确实对它们极为上心,这话便是搁在旁人听来,也是站得住脚的。
皇帝神色稍霁。
那叫红瑶的宫女磕头不止,颤音道:“奴婢领了娘娘的吩咐,抄了这条近道去御厨房,没想到…突然看到六殿下进了安乐宫。奴婢吓坏了,不敢叫人也不敢阻止,又怕被人发现,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姬言后背全是汗,任谁一睁眼时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地方,不用想也知道是被算计了。他也不是个傻的,哪怕他还没有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下意识抓住了这个机会,解释道:“父皇,是儿臣的错。儿臣心里难受得紧,一心想找个地方躲清静。走到这里看到门未锁,一时脑热就进来了。”
“你缘何难受?”皇帝问。
赏花宴那些个姑娘,何来难受一说。
“父皇有所不知,儿臣早已心有所属,然而那姑娘却不在赏花宴之中。”
姬言立了多年的痴情人设,终于派上了用场。
皇帝冷哼一声,将他训斥一通。
没有人喜欢戴绿帽子,更不会有事没事非得把屎盆子往自己的头上扣。皇帝明知事情有异,绝非表面上的这么简单,却还是装作信了他们的说辞。
傅丝丝上前,替红瑶求情。
红瑶伏在地上,心中已是惊惧万分。
“这等不中用的奴才,爱妃还替她求情做什么?”
“陛下有所不知,红瑶是臣妾进宫时就在身边侍候的老人。这些年来她最是得用,臣妾真的不离不了她。”
自先皇后去世之后,凤印就回到刘太后手中。刘太后最是倚重端妃,这些年来都让端妃协理后宫。如同调派宫女这样的事,刘太后压根不会过问,几乎是全权交给端妃安排。
傅丝丝的一番话,成功转移了皇帝怀疑的方向。
“遇事慌神无主,朕瞧着这奴才也不是一个中用的。”
“臣妾是乡野长大的,身边的人能用就行,臣妾不是精贵精细的人。”傅丝丝媚眼流波,“那些个看上去就很厉害的奴才,臣妾反倒用不来。刚刚没遇到谢少夫人之前臣妾就碰到一个,如果不是看她穿着奴才的衣服,臣妾还当她是来宫里打家劫舍的,生生把臣妾吓了一大跳。”
皇帝心下生疑,“什么样的奴才,居然把朕的爱妃吓了一跳。朕必是要把人找出来,给爱妃出气。”
两人你来我往,听着像是在打情骂俏。
姬言后背的汗又布了一层,整个人像是泡在冰窟里。
这时他又听到傅丝丝柔中含媚的声音,“挺眼生的,臣妾以前没见过,也知是哪个宫里。走路像是带着风,眼神瞧着也不是个善茬。她明明是从臣妾身边经过,臣妾险些以为她是冲着臣妾来的。若不是谢少夫人喊了臣妾一句,臣妾说不定真的要被她吓坏了。”
傅丝丝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阴谋,皇帝和姬言父子已经各自心里有了数。皇帝是满心的恼怒,而姬言则是无尽的后怕。
最后皇帝带着傅丝丝走了,姬言和隐素一前一后地去往赏花宴。至于那个叫红瑶的宫女,即便暂时还不会动,结局却已经注定。
赏花宴还在继续,远远听到舞乐声。
临进去时,姬言目光复杂地看了隐素一眼。
“谢少夫人应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吧。”
皇帝都没下令封口,他倒是急了。
“六殿下放心,臣妇绝不多言。”
方才真是好险。
她抱着傅丝丝从后门翻出去没一会儿,傅丝丝就醒了。傅丝丝听她简单说了事情经过之后的第一句话是,“陛下前几日突然问我,想不想当皇后?”
这正是傅丝丝找她商议的原因。
“我找你来不为别的,就是怕陛下透了什么口风出去,你们不知道如何应对。切记若真传了这样的风声出去,你们只当没听见。”
“姑姑放心,我会好好叮嘱爹娘的。那姑姑是怎么想的?”
“我又不傻,谁知道他是不是试探我,我自然是拒绝了。我说自己资历太浅,膝下又无子,一心只想侍候好他,压根不想当什么皇后。”
“那姑姑,你想当皇后吗?”
傅丝丝闻言,幽幽望了一眼宫外的方向,道:“哪个女人不想母仪天下,若是从前你这么问我,我一定会说想当。但是现在…我可能像有些不懂事的鸟儿一样,金笼子待烦了,竟然想当一只野雀。”
所以是想出宫吗?
隐素忽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回头望去时却是空无一人。她若有所思,朝着某处嘲讽地勾了勾唇角。
百般谋算皆成空,幕后之人怕是气坏了吧。
赏花宴一切如常,姬言露了面,有意向的姑娘们少不得再次显摆自己。淑妃一直笑眯眯地看着,盘算着和哪家结亲才能给儿子最大的助力。
姬言面上一派风流,目光却是隐晦地不时看向隐素。
隐素仿佛将方才发生后搁置脑后,没有故事的娇憨小脸以及没心没肺的与人谈笑,让人毫不怀疑她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白甜。
她无比庆幸,又心有余悸。
若是她没有多想,若是她迟去了一步,恐怕书中的情节就会上演。到时候傅丝丝一杯毒酒香消玉殒,他们傅家也会跟着重蹈书中的悲剧。
忽然她听到上官荑的碎碎念,“不要看我,不要选我。”
“上官姑娘今天的琴弹得不错,本宫很是喜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淑妃娘娘一开口,无数双目光看了过来。
淑妃娘娘看的不止是上官荑,不一会儿那目光又移到吕婉的身上。“吕姑娘作的诗,本宫以为也是极好的。”
隐素好巧不巧,就坐在两人中间。三人挨得近,听到淑妃娘娘的夸奖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贴紧她。
很显然,她们都不愿意嫁给姬言。
她似不经意道:“若说弹琴作诗,德院之中数顾姑娘最佳。可惜顾姑娘今日没来,若不然娘娘必能见识到不一样的风采。”
顾兮琼托了病,没有出席这次的赏花宴,此举正合淑妃的心意。
身为姬言的生母,淑妃不可能没有听过儿子心里有人的事。以前顾大人还得势时,她倒是乐见其成。如今顾家大不如从前,最为得力的姻亲也出了事,她是一万个不愿意。所以她听到这话,自然是不悦,又碍于隐素如今的身份不好发作,只好装作没听见。
姬言神色不虞,侧身在她低语一番。初时她脸上还带着笑,听着听着笑意褪尽,面色也白了几分。
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她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隐素,瞳孔缩了缩。
谢少夫人到底在其中做了什么?
事关傅丝丝,她知道如果隐素真做了什么,也一定是暗中帮了自己的皇儿。她心惊的不仅是背后之人的算计,还有隐素的手段和能力。
“若不是谢少夫人提起顾姑娘,本宫还没想起来。以前本宫见她确实是个才情不错的,但前些日子听说她和谢少夫人之间多有矛盾,想着应是品性有几分不妥当的地方。”
这话实实在在是在向隐素示好。
如此一来,顾兮琼的名声又差了一些。
若真是心悦之人,岂能不为之辩解。然而从始至终,姬言都没有为顾兮琼说半句好话,仿佛淑妃说的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所谓深情,也不过如此。
花宴散时,隐素被朝华宫里的太监请去。
一进朝华宫,等待她的不是刘太后,而是皇帝。
自古帝王皆多疑,当今陛下也不例外。
天子之威如赫赫,霸气外露如雷霆。当一个帝王盯着一个人看时,那人感觉到的不仅有天子之威,还有生命不受控制的恐惧。
隐素表面上的反应,正是如此。
“说吧,之前是怎么一回事?”
皇宫是皇帝老儿的地盘,只要不是一个昏庸的君王,想查什么查不到。隐素可不认为自己的小聪明能够瞒天过海,当下交待得那叫一个干净。
“臣妇…臣妇不是有意隐瞒陛下,而是思妃娘娘交待臣妇不要说的。”
皇帝面色一沉,头顶似乎在冒绿烟。“思妃竟然敢骗朕!”
“陛下,思妃娘娘也是迫不得已。她说皇子们接连出事,最难过的就是陛下您。您是天下之主,也是皇子们的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儿子之间相互算计,您身为一个父亲该是何等的伤心又痛心。她不想给您添堵,说反正自己也没出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叮嘱臣妇莫要说出去,免得您和六殿下生间隙。”
皇帝闻言,头顶的绿烟变成了红色。
倒是和思妃的说辞一致。
他一想到思妃抱着他哭,哭着说心疼他的那些话,天下第一的大男主义思想得到了空前绝后的满足。
他不由想起贪图余美人新鲜的那些日子,思妃没有哭闹也没有幽怨,见到他的第一句就是说他瘦了。
“朕知道,思妃最是一个心思简单之人。”
虚伪!
如果真相信傅丝丝,又何必把她找来多此一问。
隐素心下吐糟,表现出的却是对他这话的极力认同。“思妃娘娘曾和臣妇说过,她最开心的时光是和陛下相识的那段日子,你们谈天说地无话不说。她说她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遇见陛下,此生能常伴你左右已经心满意足。还说真希望您不是皇帝,她也不是娘娘…哎呀,臣妇说错话了,请陛下责罚。”
这话傅丝丝没有说过,全是她杜撰的。
皇帝心花已经怒放,他就知道阖宫上下唯有思妃不一样。思妃在意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他皇帝的身份。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龙颜大悦。
隐素低头装作怯然的样子,直到听到那声“退下”。
出了朝华宫后,她才缓缓抬眸。入目所及全是天底下最显赫的尊贵荣华,富丽堂皇的宫殿,至高无上的象征,连同墙上的丹砂都自带光环。
宫门外,各家的马车早已离开。
她朝自家马车走去,还未近便感知到熟悉的气息。掀开车帘之后,一张金相玉质的脸映入眼眸,不由欢喜地弯了弯眉眼。
马车驶离之后,她说起宫中发生的事。
说着说着,她觉得有点不对。再一看谢弗平静美好丝毫不见任何惊讶的脸,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
“我碰到的那个会武的宫女,是不是你的人?”
“是也不是,确切的说,是我送给傅丝丝的人。”
谢弗眼神似水,仿佛能一眼看到她心底。
她的心间像是有水珠滴落,一滴一滴敲击着她的心房。恐怕在她将那本书中的剧情全盘托出时,这男人很快就做了相应的安排。
“傅丝丝是不是准备将计就计?”
怪不得一被她救出,人就醒了。
“如果没有你,到时候被捉奸的就是姬言和那个叫红瑶的宫女。”
这也是一个一箭双雕之计,一是打发了存在隐患的姬言,二是除掉别人安插在自己身边藏得最深的眼线。
果然宅斗宫斗太烧脑,一点也不适合她。
“我还是适合明刀明枪的来,以后这种事全靠你了。”她打了一个哈欠,熟练地窝在男人的怀中,然后舒服地闭上眼睛,双手自然而然地放在小腹上。
本该昨天来的大姨妈没来,她会不会真怀上了。
嗯。
应该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