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闹得很是厉害, 朝臣们还是要脸面,绝口不提结党营私,只坚持称举荐制乃历朝历代的规矩, 以德以才选士,不可轻易更弦改辙。
随着朝堂的争论日盛,逐渐分为了三派。
姚崇保持中立,张说成为了守旧之首, 宋璟坚决支持张九龄。
陛下李隆基看似公允,却连着罢了举荐上来的官员, 在开元之初,坚持州郡官员的重要性, 下令考核州郡的官员, 从刺史到县丞, 皆必须经过考核。
各州郡的刺史, 节度使, 乃至县令县丞,大多都是世家子弟,举荐出来的官员。
事态蔓延开来, 朝臣们彻底看明白了李隆基的态度, 犹在努力挣扎, 试图做最后的抵抗。
京城贫寒,投靠无门的读书人, 纷纷出来抗议。
科举是开拓了贫寒弟子走上仕途之路,但这条路,本就狭窄, 还要努力钻营。
大唐的官员,以到长安做官为荣, 从长安到一州郡任刺史,都算是贬谪。
州郡县的官职,都被有门道的人占据,他们要出仕做官,这条道算是悬崖峭壁。
以前无人敢提及此事,如今被张九龄撕开,有了人领头,他们如何能不愤怒?
这一场闹,直到年后都未平息。
武夫人得知了朝堂上的纷争,这天外面日头好,春光灿烂,太阳照得满树粉嫩的樱花,远看去像是一树烟云,她趁着歇息时,拉着谭昭昭去赏花。
两人在樱花树下转悠了一会,武夫人欲言又止,终是未能忍住,低声问道:“我听说了朝堂上闹得厉害,张相可会有事?”
高力士上次离开时称张九龄会没事,看李隆基的举动,实则在支持张九龄。
算上读书人以及宰相宋璟,张九龄的胜算应当很大。
但事情最终未有定论,谭昭昭与张九龄都不敢妄下决断。
谭昭昭静默片刻,坦白地道:“我不清楚。”
武夫人一愣,倒也是,这次不比从前,张九龄的主张,是要断了许多等着攀附关系之人的路,他们如何能善罢甘休。
“换作以前,我倒会以为张相是大题小做,不过是给自己博虚名罢了。如今看来,我倒以为,那些靠着关系得了官做之人,终是走不长远。”
裴光庭与武氏皆出生世家大族,武氏的娘家亲族,裴氏皆因此出仕。
不过如今武氏几近没落,李隆基后宫武氏出生的嫔妃,只有定王的女儿,被封为了婕妤。
武氏数次亲历巨变,近亲之人惨死,早已不如以前那般,看重家族权势富贵。
对于儿孙的富贵,武氏已经梦醒,一切端看他们自己的本事,家族能庇护他们,一旦覆灭,他们会因此小命都不保。
谭昭昭挺意外看了武氏一眼,被她横了回来,柳眉一扬,道:“怎地,你竟是不相信,我只知晓吃喝玩乐,也能有此般见解了?”
谭昭昭忙赔不是,笑道:“我是挺意外,夫人变了许多。”
武氏拣了片落花拈在指尖,粉嫩的花瓣娇艳,不知何时掉落,已经失去了水灵,开始枯萎褪色。
“富贵权势,就跟这花一样,娇嫩经不起风霜。”
武氏惆怅万分,拂去落花,挽着披帛,缓缓往前走去,眉间的金丝花钿,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谭昭昭看着她的落寞,不知如何开解,默默随着她走到回廊,依偎在廊柱下,望着满园春色。
武氏侧头,突然道:“那人,回来寻我了。”
谭昭昭顿了下,一时半会没能明白那人是指谁。
武氏杏眼圆睁,嗔怪地道:“就是从前我同你说的那人。”
此刻,武氏似娇似嗔,如少女般娇俏,眉眼盈满了春意,胜过庭院里的春,曾经让她辗转难眠,魂萦梦牵者的就只有李林甫。
谭昭昭彻底愣住,情不自禁暗暗担忧起来。
武氏双眸闪亮无比,朦朦胧胧望着远处,声音几近低喃:“他又回来寻我,述说离情,称他永远忘不了我。”
她转过头,双手拢在了胸前,喜悦喷薄而出:“他忘不了我呢。他称我比小娘子还要娇艳,是最动听的乐声。”
谭昭昭怔怔问道:“夫人又与他在一起了?”
武夫人笑容更甚,头一歪,发髻上的点翠梅花簪随之晃动,咯咯笑道:“你猜?”
谭昭昭摇头,道:“我猜不出来。”
女人傻得很,会相信甜言蜜语,一头扎进去。
其实不只是女人,男人亦一样,会相信甜言蜜语,人皆喜欢听好话。
男人与女人不同之处在于,一边是逢场作戏,一边是死心塌地。
至少武氏曾如此,否则,她不会在裴光庭刚去世时,就迫不及待去替李林甫谋求宰相的差使。
武氏呵呵一声,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直起身子,修长的脖颈透着高傲:“说来奇怪,听到他说这些话,我当时会心动,回味起来时,亦觉着甜蜜。只我不会再一头扑上去。前日他曾差人送信来,说是邀请我出城去赏春,学堂里有事忙碌,我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在闲暇时,我可能见他,享受着他的奉承,他的万般殷勤讨好。”
说到这里,武氏朝谭昭昭眨眼,“有何尝不可呢?”
谭昭昭暗自松了口气,随着她一起笑起来。
是啊,有何尝不可呢?
闲暇寂寞时的消遣罢了,跟大多数男人一样。
武氏吭哧吭哧笑,打趣她道:“你呢?这么多年了,还看不厌你的张相?”
谭昭昭笑而不语。
他不负她,她自不会负他。
武氏斜了谭昭昭一眼,说了声没趣,感慨地道:“还是得有事情做。我如今方能懂得,以前的太平与薛绍,那般的深情,她终究还是再嫁了人。后来太平可曾忘了他,我不敢断定,但她与上官婉儿一样,都不是困囿于情情爱爱之人。她们有正事做,像是我现在一样,学堂的这摊子事,许多人都觉着我们是在玩闹,可我做得很起劲,觉着自己除了武这个姓氏,还有那么点用处。”
谭昭昭笑着挽起她的手臂,道:“有用处的武姓娘子,事情都做完了?那么多的账本摆在那里,你要拖到何时去?”
武氏佯怒,哈哈笑着随着谭昭昭回屋去盘账了。
两人一进屋,就直忙到天色暗沉下来,武氏抬起头,转动着脖子道:“时辰不早,我得回去了。”
谭昭昭道:“夫人离得远,你先走,我来收拾。”
武氏也不推却,起身离开,留下谭昭昭收拾着账本。
谭昭昭将账本收进匣子中锁好,放在木柜里,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以为是武氏拉下东西回来了,笑着道:“又丢了什么?”
屋外安静了瞬,有人很快答道:“丢下了你。”
谭昭昭眼中浮起了笑意,转过身看去,张九龄立在门口,负手看着她笑。
“怎地这般早就回来了?”
谭昭昭放好匣子,朝着张九龄走去,他上前几步进屋,携住了她的手:“天色已晚,我来接你回府。”
张九龄常年练剑,手掌温暖干燥,略有薄茧,很坚定有力地牵着她往外走去:“回府去没见着你,想在府里等着,着实冷清,便来了学堂。”
谭昭昭笑问道:“阿拯呢?”
张九龄道:“他差了千山来回禀,说是与同窗去了西市玩耍,要晚些归家。”
谭昭昭道:“这小子,成日玩得不想归家,我看他是皮痒了。”
张九龄道:“我有交待过学堂的夫子,他敢不完成功课,我只会罚他。他不在,也是好事,省得见到他头疼。”
叛逆的少年张拯,处处惹人嫌,谭昭昭听得乐不可支,道:“高三郎上次来学堂,他很是不解问我,为何学堂的学生都很乖巧,他却很想要揍阿拯?”
张九龄亦笑了起来,道:“阿拯人憎狗嫌,高三郎既然稀罕,就让他多去几次。”
谭昭昭听到无语,高三郎多来了几次,张九龄开始嫌弃他来得太勤,吵到了他们的亲近。
回了府,张九龄也不急着进屋,趁着月上天际,朦胧的月辉洒在庭院的繁花上,与谭昭昭在花间穿梭散步。
“昭昭,朝堂的争论,有了结果。”
谭昭昭猛地看过去,紧张不安地问道:“如何了?”
张九龄手上些微用力,握住了她的手,那股歉疚,止不住地上涌,道:“陛下着我整理谏言,拟定为律法规矩,作为吏部选拔考核官员的标准。补阙的差使撤销,官员的任命等一应差使,全权归为吏部。”
谭昭昭瞬时大松了口气,脚步都几乎站立不稳,千言万语,皆化作了一句:“那就好,那就好。”
张九龄拥住了她。愧疚地道:“昭昭,终是让你受惊吓了。”
谭昭昭头抵在他的胸前,左右摇了摇:“大郎,不全是因为这些。”
张九龄要是落败,罢官流放贬谪,不外乎这几种。
最惨的便是流放,她与张拯都要一并前去。
流放之地向来都是岭南道,他们本身就来自岭南道,最难处,在于走到岭南道的艰辛。
朝堂选拔官员能摒弃举荐制,安禄山与史思明杨国忠他们,永无走上朝堂的机会。
李隆基昏聩以后,朝堂局势会变得如何,谭昭昭不敢断定。
至少现在看来,掐掉了安史之乱的苗头,这才是最令她高兴得想哭之事。
张九龄安慰着她道:“贫寒士子,远比有门道的多,陛下也在防备,一方权势过大,会影响到他的江山,故此会支持我。高三郎暗中出了不少力,下次来时,给他酒酿煮蛋里,再添加两只蛋。”
谭昭昭大笑,道:“你就这么谢他?”
张九龄抬眉,道:“他是大唐的子民,官员,这是他应做之事。高三郎,哼,他在长安可是家财万贯。”
谭昭昭恍然大悟道:“对啊,我怎地忘了他,学堂缺钱得很,得要让他拿出来!”
张九龄笑着点头,两人一起算计完了高力士,他突然紧紧拥住了谭昭昭,颤声道:“昭昭,其实,我并非如你所见到的这般淡定,我还是害怕。”
谭昭昭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砰砰跳动不停的心,就这么静静陪着他。
他会软弱,他的弱点,便是必须跟着一道前去的他们母子,流放之苦,他们都亲眼见过。
“我数度想要放弃,昭昭,你从未露出过任何的软弱,担忧,是你给了我力气,让我义无反顾向前。”
还有高力士,若非因为谭昭昭,他不会在一旁帮手。
毕竟,高力士是举荐制的得益者。
张九龄细细地亲她,眼中满是温柔缱绻:“昭昭,若是没有你,我会如何呢?”
谭昭昭抬起头,望着他笑靥如花:“你还是张大郎啊,可能这条路会走得很艰苦,但你不会放弃,就算会因此被罢官,被排挤,你也不会退缩。你就是你,是张九龄,会名留青史的张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