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在无声无息中来临, 孩童们天真烂漫最为欢乐,穿新衣吃零嘴,不惧天气寒冷, 被冷得清鼻涕滑在唇边,在千钧一发之际熟练地吸回去,一点都不影响他们的兴高采烈。
淅淅沥沥的雪花,在大年二十九开始飘零, 梅花怒放,清幽扑鼻。小胖墩跟快活的小狗一样, 在庭院里撒欢奔跑,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上, 全是他的小脚印。
谭昭昭管不住, 干脆把他裹成了一个圆球, 任由他在雪地里打滚。
朝廷衙门都封了笔, 最为热闹的便是东西两市, 闭市之后,反倒是正式的开始,颇有种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况味, 酒庐食铺里灯火通明, 彻夜狂欢。
在过年过节时, 酒庐铺子的买卖最为红火,雪奴却极少露面, 大多在西郊的庄子里,待到大年二十八方回到长安城。
今年雪奴虽谭昭昭他们一起过年,灶房里宰羊杀鸡剖鱼, 炊烟袅袅从早到晚不熄,香气弥漫在凛冽的寒风中, 冲淡了梅花的清香。
用过了年夜饭,庭院里燃起了火堆,竹节燃烧起来,噼里啪啦着想。驱傩的人群在天擦黑时,就来到了街头巷尾,跳舞欢呼声,响彻云霄。
小胖墩撅着屁股,努力地趴在门缝中朝外瞄,厚重的门严丝合缝,他看么都看不到,急得脑心挠肝,咚咚咚跑回屋,缠着谭昭昭闹:“阿娘,我要出去玩耍,外面热闹得很,我要去看热闹!”
饭后张九龄陪着谭昭昭与雪奴在一起品酒守夜,见他吵得厉害,起身对谭昭昭道:“我带他到坊门口去瞧瞧就回来。”
驱傩人太多,担心孩童走失,人太多不小心碰撞到,都将他们留在家中,街头巷尾都是大人。
张九龄做事稳重,谭昭昭倒没拦着,起身去拿了大氅,道:“穿严实些,看一阵就回来。”
张九龄拿着大氅,将自己与小胖墩裹紧,牵着他走了出去。
雪奴在一旁瞧着,笑道:“我看过许多大户人家,孩童都由乳母领着,身为父亲,不过平时严肃着过问几句,不是训诫就是考教,学了多少大字,读了几本书,规矩如何。还是大郎好,既是严父,还是慈母。”
谭昭昭道:“这是男人应当做的事情,毕竟就算和离,母亲也带不走孩子。为人父弄得跟先生一样,着实可笑了些。”
雪奴怔了怔,咯咯笑道:“九娘说得是,不过大郎能做到这般,的确是难得。”
谭昭昭点头附和,抿了一口酒,惆怅浮上心头。
她究竟是去还是留的事情,迄今都未定下来。张九龄见她心情不大好,新年在即,就未多提此事。
雪奴沉吟了下,道:“我的行囊已经收拾妥当,铺子里的事情也安排好了。待过了初五就出发。”
谭昭昭问道:“你可要去公主府拜年?”
雪奴摇头,道:“不去了,侍女曾告诉我,公主忙碌,不要擅自上门。正好,要是公主真召见了我,就凭着我这点心机,一眼就被看穿了。”
居上位者,除非真正昏庸愚蠢,看底下人的反应,不说一清二楚,至少也能看个七七八八。
以太平公主的聪慧,雪奴一紧张,她就能察觉到不对劲。
谭昭昭道:“这也好,过年正是走亲访友的时候,你出门也不打眼。”
雪奴迟疑了下,问道:“九娘,你呢?”
谭昭昭摇摇头,道:“我不清楚,小胖墩肯定是送走,我还没能下决定。”
雪奴望着她,突然笑了起来,道:“九娘,我这两日看到张大郎如何待你,我能理解你的想法。要是这世上有这般一个男子,如此爱重我,我就是替他去死都在所不惜。”
谭昭昭瞬间楞在了那里,雪奴的话,让她突然就做出了决断。
她相信,张九龄能替她当刀剑,真在危险的时候,她估计也会不假思索如此做。
但她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他替她挡刀箭,她成了拖累,会永远鄙夷自己。
谭昭昭微笑道;“哪有那般严重,不过,我估最后还是会离开。并非全为了小胖墩,留在长安也无用,真遇到兵杀来,还要劳烦他去替我挡,最后真成了累赘。”
雪奴顿时欣喜起来,长长舒了口气,道:“真真好,九娘,你与小胖墩与我一起前去,我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说罢,雪奴不好意思起来,慌忙解释道:“大郎是男子,他会自己照顾好自己......”
雪奴与她的关系,自然比张九龄亲近,她情急之下,想到的便是谭昭昭这个最亲近之人。
谭昭昭抿嘴笑,道:“我懂,你无需解释。”
雪奴释然而笑,道:“你这边只带些贴身衣衫,在洛阳我有宅邸,钱,什么都不缺。”
谭昭昭欣然应了,道:“反正我去了洛阳,就靠着你了。”
雪奴双眼情不自禁湿润,她努力张开笑脸,问道:“九娘,你可知道,我多年没能这么热闹一起过年了?我只是个侍妾,被人赶出来没名没分的侍妾,没有娘家亲人,还是胡姬商户,在世人眼里,是最最低贱,最最不吉之人。逢年过节时,以前我都在酒庐铺子里过,那里不那么冷清,我也能安慰自己,我不算孤寂。可是,看到长安城的家家户户都在欢聚,我的心呐,比这下雪天还要冰凉。千家万户透出的灯火,皆与我何干。”
岂止是大唐,在后世还有些地方,出嫁的女儿不能在过年时回娘家,离异女更不许参加兄弟姐妹的婚宴,说是不吉。
谭昭昭想到了大娘子嫁人的事情,心中很是歉疚,道:“雪奴,所有的规矩,都是由贵人制定,说起来,都是为了给我们身上套上重重枷锁。我们反抗不了,但只要自己不信,这些就束缚不了我们。过年过节虽说与平时一样,但人生并不都是欢笑,能借着个由头欢庆,就要尽量享受。以后你有我,有小胖墩,只要都在一座城,我们就一起过!”
雪奴忙拭去了眼角的泪,脸上是欢畅的笑容,举杯与谭昭昭一碰,扬首喝了半盏。
谭昭昭小吃了两口,道:“可别吃太快了,离子时还早着呢,等会还要煮角子吃,可别醉倒了。”
雪奴忙放下了酒盏,道:“我要替冯娘子守夜,是不能吃多了。”
谭昭昭听到雪奴提起冯氏,怏怏道:“你别提啦,我好想阿娘。来回送一次信不易,到了长安我送回去的信,不知阿娘收到没有。还有三郎,过年过节的时候,他最为忙碌,送了那么多年礼来,连个面都没能露。这次的事情.....唉!”
雪奴劝她道:“高三郎我佩服得很,我见过这么多人,他与大郎一样,数一数二的聪慧。过年时皇家规矩大,三郎在贵人身边伺候,定是忙得连眼都不能阖。只要他一得空,肯定马上出来见你。”
谭昭昭道:“伺候人的奴仆最为不易,夏日炎热,冬日严寒,守在屋子里还好,要是守在门外,真是吃足了苦头。”
眉豆阿满他们在过年过节时,除了有宴请走不开,他们都有丰盛的肉菜点心,自己下去与同伴一起玩耍吃喝。
雪奴转头四望,笑道:“还是九娘心疼人,在你身边做事,比起寻常百姓家还要过得舒坦。”
谭昭昭想起小胖墩问屠杀牛马,与杀人的刑期区别,她并未觉着自己做得有多好。
贵贱之间的差异,这道天堑不知何时方能消除。
眼下最重要的是,兵乱杀戮何时能休。
屋外响起小胖墩跑动的脚步声,谭昭昭循声望去,道:“这小子,真是不怕冷,还不怕摔。”
下雪结冰,地面滑得很,小胖墩经常被摔,只要摔得不重,他一骨碌翻身爬起,连哼都不哼一声,皮实得很。
谭昭昭话音刚落,屋门拉开,一股寒风伴随着梅花的冷香扑门而入,小胖墩像是梅树成了精,朝屋内走来。
雪奴忙起身前去帮他:“小心些,别摔着了。”
谭昭昭道:“你们在院子里剪梅花枝了?”
小胖墩将手上的梅花交给雪奴,脆生生地道:“是有人送来给阿娘,不是在院子里剪的。”
张九龄这时走了进屋,谭昭昭朝他看去,他脱着大氅,解释道:“高三郎差小寺人送来给昭昭,小胖墩抢着拿了去,说是送给阿娘的年礼。”
谭昭昭听得心头一暖,高力士在百忙之中,还没忘记给她送东西。
不过,谭昭昭好笑地看向小胖墩,道:“你倒是能借花献佛。”
小胖墩自己在低头解大氅绊扣,问道:“阿娘,什么叫借花献佛?”
张九龄取笑他道:“高三郎送来的梅花,你不过抱了进屋,却说是你送给阿娘的年礼,这就叫做借花献佛。”
小胖墩哦了声,辩解道:“可是我出力气了啊!”
雪奴听得笑个不停,谭昭昭也笑,道:“是是是,你出力气了,真是厉害。瞧你这一身,快站在旁边去脱,别弄脏了苇席。”
小胖墩乖巧地挪到了门边去,待解下外面沾了雪与泥土的大氅,才来到食案边,坐下来眉飞色舞讲起了外面驱傩的热闹。
谭昭昭含笑听着,小胖墩说话条理分明,讲得绘声绘色。
以后他读书成绩如何,谭昭昭不敢断定,但他口齿清晰,脑子反应快,却是不容置疑。
外面爆竹声声,屋内暖意融融。
驱傩的人群由远及近,又由近极远,到了子时方不舍离去,回到家中庆贺新一年的到来。
千山去火堆中添了柴,火光熊熊,照亮了驱傩归来之人回家的路。
眉豆进屋收拾了食案,阿蛮煮了角子,热气腾腾端进屋。
小胖墩玩得太尽心,早过了平时歇息的时辰,他此时也没了尽头,依偎在谭昭昭的怀里,眼皮不时耷拉着,要睡不睡,闻到了角子的香气,掀起眼皮看了眼,嘟囔着道:“阿娘,我要吃角子。”
说着,小胖墩张大了嘴,“啊!”
谭昭昭夹了一只角子,吹了吹递到他嘴边,小胖墩啊呜一声吃了。
张九龄看得皱眉,正欲伸手拉他,突然,门一下拉开,寒风随着千山一并扑进屋。
千山满眼的惊惶:“大郎,九娘,外面......外面过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