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墩看到张四郎, 早将他不受欢迎之事忘得一干二净,蹬蹬奔了过去,咧嘴高兴喊道:“小叔叔玩, 小叔叔一起玩。”
张四郎则下意识侧身躲开,他倒聪明,看到谭昭昭在场,一边躲一边偷瞄她。
张大娘子平时带张四郎多了, 她见状起身过去,要硬将两人凑在一起:“四郎, 你是小叔叔,快领着小郎去玩。”
谭昭昭温声道:“四郎, 你在前面跑, 让小胖墩在后面追。他腿短, 比你矮, 弱得很, 保管追不上你。”
张四郎见谭昭昭发了话,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应了声,往前面走了两步, 回头噘嘴道:“要是他追不上我, 以后我就不陪他玩了啊。”
谭昭昭爽快地说好, “四郎是大人了,哪能天天陪着稚童玩。”
张四郎喜欢充作大人, 闻言他不禁露出了丝得意的神色,见小胖墩颠颠追了上来,张腿就往前跑。
小胖墩咯咯笑着, 歪斜着身子跑得更快了。乳母仆妇哗啦啦围了上去,一时间很是热闹。
谭昭昭看了眼, 就没管了:“他们穿得厚,摔不着。”
这边戚宜芬见了礼,道:“原来表嫂也来了。咦,好香啊!”
张大娘子的蔷薇花露还放在匣子外面,她笑起来,走过去宝贝地拿起来,道:“是蔷薇花露的香气,七娘也闻到了?”
戚宜芬看着案几上放着的布巾与琉璃瓶子,艳羡地道:“这是琉璃做的瓶子吧?我在姨母处见过一次,大娘子原来也有,这个香气,我竟是闻所未闻。”
琉璃瓶贵重,极为少见,大食来的各种番邦货物,碍于韶州府的不方便,只在大户人家能得一二,铺子里从未见过。
戚宜芬以前家穷,更接触不到这些东西。她想去抚摸本白棉布,又不敢伸手,生怕弄坏弄脏了。
张大娘子想了下,忍痛将琉璃瓶递给戚宜芬,道:“嫂嫂送给了我,我还未打开,在外面闻着也香,七娘你再仔细闻闻。”
蜜蜡封住的瓶口,气味其实不大透得出来。在路途中不小心摔碎了一瓶,花露流了出来,张大娘子手上的香气才重一些。
戚宜芬小心翼翼接到手中,凑到鼻子前细闻,神往道:“闻着就好似置身与花圃中一般,不同凡响。表兄表嫂待大娘子真好。”
张大娘子看了眼戚宜芬手上的琉璃瓶,再看向匣子里的另外一瓶,神色纠结,咬着唇又放开。
最终她从戚宜芬手上收回了琉璃瓶,装进了匣子,连同棉布,亲自捧着收了回去。
屋外,小胖墩与张四郎你跑我追逐,笑着玩闹在了一起。屋子里就剩下了戚宜芬与谭昭昭,她手搭在裙摆里,拘谨地道:“隔了几年没见,表嫂愈发年轻美貌了。”
谭昭昭客气了句,认真道:“七娘也是,出落得比以前还要美。”
张弘愈孝期一过,戚宜芬要重新面临议亲定亲之事。以张九龄的身份,不敢说能寻到比先前那家要好的亲事,能嫁入官宦人家,至少不会属于以前退亲的那一户。
毕竟小卢氏还在,这件事不该谭昭昭管,她也就没多问。
戚宜芬落寞中带着羡慕,道:“表兄待表嫂真好,处处护着表嫂,与表嫂伉俪情深。送表嫂名贵稀奇的礼,在长安城都置办了宅邸,还做了大官,谁看了都得说一句表嫂的命好,寻到表兄这个如意夫婿。”
谭昭昭眉头微蹙,平静地道:“香露布匹等等,是我的胡姬友人半买半送。宅邸是我的嫁妆置办,大郎的官身,在韶州府的品级高,长安城权贵遍地走,他绝对称不上是大官。”
戚宜芬怔楞在那里,谭昭昭盯着她,道:“我的几个胡姬友人,她们出身低贱,有人生母是奴隶,生父不知。她们曾嫁了人,各种原因和离了,寡居身份,靠着自己的双手与本事,在长安城做买卖,积攒下了丰厚的家财。”
戚宜芬惊呼道:“商户低贱,要是做了商户,后世儿孙都不可以考科举,出仕为官呢。”
宁为权贵妾,不做平民人。做商女抛头露面,尊严与艰辛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戚宜芬没见过真正权贵家中的妾室,张弘愈的两个侍妾,卢氏虽不待见她们,到底没给她们苦头吃。张弘愈去世之后,她们充作了仆妇留在了张家,平时做些事情,衣食无忧。
韶州府贫穷,府城里的寻常百姓,哪怕是做些买卖,略有些薄产的百姓之家,都比不上两个侍妾的日子过得好。
对戚宜芬来说,他们三人寄居在张氏府里,生活安稳无虞。张九龄步步高升,张府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尊严这些对她来说,太过遥远。
她也未曾见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抛头露面做买卖,自己做主,发号施令究竟是何种模样。
这都是她未曾见过的世界,她想象不出来,只能困囿在自己的认知里。
谭昭昭耐心道:“商户身份,在低贱也低不过贱民。她们活得很好,至于后世儿孙,谁说读过书的都能考中科举,出仕为官了?”
戚宜芬呐呐辩解道:“可是表兄就考中了,得了官。”
谭昭昭淡笑道:“齐聚长安城的英才比韶州府春日的雨都多,每年也就取了那么几个进士。考中进士,也不一定能做上大官,还要经过吏部举,吏部举之后,还得要有贵人举荐提拔。一不小心,还会被贬谪,遇到朝廷争斗,说不定还会因此丧命。我生小胖墩的那晚,长安下了很大的雨,我们坊里到处都是兵丁,一车车的尸身拉出去。”
戚宜芬脸都吓白了,这时张大娘子收拾好了出来,看到她神色不对,关心地道:“七娘可是有事?”
戚宜芬垂首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道:“我与阿娘给你的嫁衣快做好了,到时候你试试看。”
张大娘子高兴地道:“七娘与姨母手艺好,多亏了你们。以前的嫁衣小了,还要劳烦你们再修改一次。”
戚宜芬忙道:“无妨,我与阿娘平时闲着也是闲着。先前阿娘还在担心,表兄得了大官,以后大娘子的嫁衣,要买几个手艺好的绣娘回府做,我与阿娘就一点忙都帮不上了呢。”
张大娘子笑道:“大兄向来不爱铺陈,他哪怕是做到了宰相,也不会买绣娘回府,大嫂,我说得对吧?”
谭昭昭点头,道:“手艺精湛的绣娘贵得很,你大兄那点俸禄,买得起也养不起。”
张大娘子搂着谭昭昭的胳膊娇笑:“还是嫂嫂能当家理事,在长安果断置办了宅邸。听说长安的宅邸,没花几个大钱,现在长安的宅邸涨了许多,好些人都买不起了。”
谭昭昭垂下眼帘,道:“长安的宅邸,当时买的时候,是凶宅,就便宜了许多。否则的话,那点钱,只能买到离皇城很远之处,那些坊里的屋子破旧,巷道里也脏得很,经常出人命案子,家中进贼,住着也不安稳。”
“凶宅?!”
张大娘子从未听过此时,不由得惊呼一声,戚宜芬跟着脸色也变了。
谭昭昭笑盈盈道:“是啊,不然哪能那般便宜。”
张大娘子打了个寒噤,道:“嫂嫂,你难道不害怕?”
谭昭昭轻拍着她的手,安慰道:“我怕甚,平时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张大娘子愕然了下,道:“倒也是,大家无冤无仇,同你们有何干系。”
小胖墩与张四郎跑得浑身是汗,口渴累了,一同进了屋。
谭昭昭赶紧让乳母仆妇给他们擦汗,更换里衣,倒了清水给他们吃。
小胖墩的胖脸蛋红得跟刷了层胭脂,张四郎清瘦的脸也难得泛着一层红晕,双眼亮晶晶,捧着茶盏猛喝。
喝完水,小胖墩拉着张四郎,道:“小叔叔,玩打仗,玩打仗!”
这时眉豆进了屋,道:“九娘,大郎前来问九娘何时回院子,该用午饭了。”
谭昭昭见时辰不早,起身道:“我回去了,得空了再来陪你说话。”
张大娘子与戚宜芬起身相送,小胖墩不肯走,在地上打滚儿,道:“我不回去,不回。”
谭昭昭看得哭笑不得,道:“要不四郎跟我一起回去用午饭吧,饭后再送回阿家院子去歇息。”
张大娘子道:“我见四郎也舍不得小郎,嫂嫂就给他带去吧,我去同阿娘说一声就是。”
戚宜芬道:“外面冷,我正好好回去陪姨母用饭,到时候告诉姨母一声就是。”
谭昭昭说了声劳烦,小胖墩听到张四郎与他一起走,马上一个翻身爬起来,高高兴兴与他一起回了院子。
张九龄立在书房廊檐下,看到张四郎与他们一起回来,意外了下,迎上前抚摸了下张四郎的脑袋。
张四郎比较怕张九龄,瑟缩着往后躲了躲。小胖墩则不理会他,迫不及待拉着张四郎就要进屋,停着小胸脯道:“阿娘,拿糖,阿娘快拿果子糖出来。”
谭昭昭见小胖墩人小鬼大,学起了她当主人待客,忍俊不禁道:“只有客人能吃果子与糖,你不能吃。”
小胖墩嘴一撇,脚地地上重重一跺,口水喷得到处都是,大声道:“不!”
谭昭昭哈哈笑,张九龄无语至极,道:“真不知随了谁。”
谭昭昭冲他抬起下巴,道:“好的随我,坏的随你。”
张九龄失笑,道:“是是是,昭昭说得都对。”
快要吃午饭,谭昭昭只让眉豆拿了小小两颗糖,张四郎与小胖墩一人一颗。
小胖墩不护食,与张四郎亲亲密密靠在一起,分着吃得眉开眼笑。
张九龄在一旁看着,疑惑地道:“怎地四郎也跟着来了?”
谭昭昭解释了几句,道:“四郎以前是没人同他玩,他又怕生,只要玩一次,终究年纪小,很快就能玩到一起去。两人年纪相近,以后一起读书学习长大,也好有个伴。”
张九龄握住她的手,温柔地道:“昭昭想得周全,这些事情上,我远不及你。二郎三郎都进了私塾,有大伯父看顾。我一直在头疼,如何教导四郎,他最年幼,自幼失怙,我对他多了几分心疼,平时也舍不得说重话。有昭昭帮着解决了,我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谭昭昭笑吟吟道:“大郎这口气,松得别那般早。阿家看到四郎跑得满头大汗,还摔了好几次,指不定会如何呢。还有啊,七娘的孝期也过了,阿翁去世,你也是兄长,她的亲事虽轮不到你做主,到底要你帮着出面相看。”
张九龄上下打量着谭昭昭,道:“昭昭为何突然说起了此事?”
谭昭昭闲闲道:“我先前在大娘子的院子里遇到了七娘,听到她与小卢姨母在给大娘子绣嫁衣。绣嫁衣是细致的活计,她们成日埋头绣花,辛苦得很。大郎与阿家提一句,给她们些钱财,就说是出服了,让她们去置办些鲜艳的新衫,头面首饰。太过明显了,好似她们真成了绣娘。若就这么接受了,又好像对不起她们。七娘给阿翁守了一场孝,就当做大娘子亲妹妹那样,有了些钱傍身,有了底气,说话做事都会大方些。”
张九龄沉吟了下,道:“九娘,家中的中馈,还是你来管着吧。”
谭昭昭忙摆手,道:“别别别,我可不耐烦管这些,阿家得知了,还以为我要夺权呢。”
张九龄道:“阿家那边你放心,我去解决。九娘,如今不比以前,人情来往交际,阿娘有所欠缺,她应付得辛苦,自己也不好过。”
谭昭昭才不会接,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大郎要让阿家去试试,看她是否愿意再说。”
张九龄只得随了谭昭昭,道:“反正这个家就这么点大,远不如昭昭的那些宅邸铺子收到的钱多,没甚可管之处。”
谭昭昭煞有介事道:“那是,我不耐烦管。张大郎。”
张九龄朝她看来,见她笑得一脸明媚,虽然看得欢喜,心里却咯噔了下:“昭昭,你好久没同我这般笑了,你这样一笑,我总感到不对劲。”
谭昭昭笑眯眯,轻描淡写道:“长安宅邸曾是凶宅的事情,我告诉了大娘子。阿家定当很快就会知晓,到时候若是阿家发怒,大郎,你要有个心里准备啊。”
张九龄顿了下,无奈地道:“谭氏九娘,你故意的!”
谭昭昭笑而不语。
用过午饭后歇息完起身,谭昭昭刚更洗完出来,卢氏就黑沉着脸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