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最重要呢?
首先, 当然是自己。
其次,是小胖墩。
她带来他来到了这个乱糟糟的世界,她就有一辈子的责任, 抚养他长大,陪伴到他不需要她的那一刻。
再之后就是百姓,即安史之乱。
将安史之乱排在第三,仔细深究起来, 她自己也觉着可笑。
她并不厉害,比起雪奴她们, 她不够上进,不够勇敢。
后世的进步与安逸, 让她既不能入世, 又无法超脱世俗之外, 在红尘中汲汲营营打滚, 她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俗人, 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可是她享受着先知赚来的好处,她以为自己有责任偿还。能避免战乱带来的杀戮血腥,哪怕能救一个无辜百姓的命, 她也不算白来一遭。
最后就是张九龄。
能与他相知相爱, 谭昭昭认为是她的幸运, 无论以后结局如何,她并不后悔。
以他的成就与地位, 真正端方君子,无论公德,私德, 皆经得起历史的考证,古今罕见。
如今的他, 心中有大义天下,有担当,有她,足矣。
谭昭昭道:“大郎,你以我为重,我也以为你很重要。我们是夫妻啊,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
她抬起手轻抚他的脸庞,描摹着他的眉眼。
“赶路有多辛苦,我走过了这一趟路,如何能不知晓。大郎是不要命的奔来,在离开韶州府翻越梅岭关隘时,大郎愿意走在外面,拿自己替我挡住危险。”
这世上,能有一个人爱你,胜逾自己的性命.....
“我盼着大郎能爱惜自己多一些,大郎好生活着,长命百岁,能为大唐的百姓,谋求更多的福祉。我不坏,也不够好,却绝不能拖累大郎,成为大郎的负累,让大郎因为我,左右为难,要背上不孝的骂名。”
谭昭昭的鼻子酸楚得无法呼吸,喉咙发紧,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大郎,不若我们......”
话被猛地堵了回去,张九龄急促喘息,浑身寒意凛冽,像是要把她揉碎,吞噬。
淡淡的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
谭昭昭的泪,无声流了下来。她不躲不闪,就任由他攫取。
蓦地,张九龄放开了她,无力垂下头,急喘着,蹭地起身离开。
谭昭昭靠在墙壁上,地上铺满细碎的月光,透过朦胧的泪眼,不住地摇晃。
门外想起阵阵的脚步声,小胖墩的哭声由远及近。
谭昭昭顾不得其他,抬手随便抹去了泪,起身前去移开门。
两个乳母,一个抱着小胖墩,一个扎着手扶住他。小胖墩只管张嘴哇哇大哭,胖身子不断扭动着,乳母急得汗都下来了,不住哄着他,生怕他摔了下来。
见到谭昭昭,小胖墩哭声一停,朝她伸出胖胳膊,喊道:“阿娘!”
谭昭昭忙将抱住他,乳母紧张地道:“先前婢子已经喂过了小郎,他不肯睡,吵着要找阿娘。”
平时小胖墩夜里会起来一次,吃过奶之后,乳母哄一阵就睡着了。可能是来到陌生的地方,小胖墩睡不踏实。
谭昭昭轻拍着小胖墩的背,对乳母道:“你们下去歇息吧,我来带他。”
乳母应是退了下去,谭昭昭抱着小胖墩回到床榻边,将他放下后,他已咯咯笑起来,在塌上开心地打滚。
谭昭昭只哭笑不得,将他塞进被褥里,哄他道:“快快睡了。”
小胖墩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蠕动了几下,闭上眼,迅速睡了过去。
谭昭昭轻抚着他天真无邪的胖脸蛋,神色渐渐悲伤。
她未能说出口的话,张九龄应当一清二楚。
小胖墩是张氏的长孙,他们之间一旦分开,他势必会跟着张九龄,此生说不定,再也不复相见。
他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了下来,在长安,虽说是她要养育照顾他,他又何尝不是在陪伴她,给了她无尽的力量。
谭昭昭躺下来,贴着小胖墩,汲取着他身上的暖意,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奶香气,心如刀绞。
不知过了多久,谭昭昭在迷迷糊糊间,听到门响,她下意识地搂住小胖墩,睁眼看去。
天色已晨曦,屋内的月光,换成了清灰的光影。张九龄发髻衣袍濡湿,走了进来。
谭昭昭不知如何面对他,闭上眼装睡。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张九龄的脚步声渐近。
安静了片刻,谭昭昭似乎感到一双手伸了过来,小胖墩哼哼唧唧,在她怀里扭动。
谭昭昭赶紧睁眼看去,张九龄正俯身,试图去抱他。
小胖墩瘪嘴,已经很不耐烦,要哭不哭。
谭昭昭皱眉,一把推开他的手,道:“还早呢,别吵醒了他。”
张九龄手被推开,垂在那里沉思一会,再次伸了过来。
谭昭昭又累又烦躁,怒从中来,抬手就一巴掌拍了过去。
“啪”地一声,将小胖墩都吓得一颤。谭昭昭顾不得张九龄,慌忙轻抚着小胖墩的背,轻言细语哄着。
小胖墩在谭昭昭的怀里,很快就甜甜睡了过去。
张九龄立在床榻边,一瞬不瞬盯着谭昭昭,薄唇紧抿着。
谭昭昭这才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见他换了身里衣,眸色沉沉,她别开眼,见小胖墩睡得踏实了,轻手轻脚起身,前去净房洗漱。
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谭昭昭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张九龄。她只管自己走着,到了净房门口,转身欲合上门。
长臂挡住了门,谭昭昭不做声,用力将门往左推,一股稍大的力气袭来,门往右边移去,张九龄一个侧身进了屋。
背靠在门上,张九龄就那么紧盯着谭昭昭,一言不发。
谭昭昭不欲与他争,伸手去推门,打算出去。
门一动不动,谭昭昭累了,气得一甩手,手被张九龄接住一拉,她就到了他的怀里。
谭昭昭已经生气了,挣扎不开,就去掐他的腰,下了死力,掐住还一拧。
张九龄痛得闷哼一声,手却没放开她,哑声道:“昭昭,你下手,可是一点情都不留啊!”
谭昭昭不搭理他,手上加重了力气,低喝道:“放不放开?”
张九龄飞快道:“不放!”
痛得嘶嘶做声,嘴还是很硬气:“不放,说好了不放,就永远不放!”
谭昭昭那股气,莫名其妙就散了,手臂垂落。
张九龄似乎怕伤到她,紧搂住的手臂,也松开了些许。
“昭昭,我先前去外面,冷静了一阵。”
张九龄嗓子有些沙哑,他说几句话,就要缓一缓。
“我赶得很急,只恨不得生出翅膀,能眨眼间就飞到了长安。我想见到你,见到你们母子,日思夜想。在庄子里等待的这大半日,想着能马上见到你,我睡不着,吃不下,辗转反侧,胸口就像是被灌了酒,已经全然不受控制。”
隔着衣衫,谭昭昭清晰听到他咚咚的心跳。
“谁曾想,昭昭却要弃我而去。我并不如昭昭所想那般的大义,若我连自己所爱的人都留不住,家国大义于我来说,着实太过滑稽。”
张九龄轻轻推开谭昭昭,手扶着她的肩膀,垂眸凝视着她的双眼。
“昭昭,我冷静不下来,试图劝说自己,昭昭话里的本意,并非如此。但我骗不了自己,在昭昭的生命中,还有比我更重要的人或者事。儿子就在我之前。”
说起小胖墩,张九龄眉头皱了皱,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地味道:“他已经快到两周岁,岂能时刻依赖着你,该搬到别的院子,自己独立睡觉了!”
谭昭昭无语,出息,还与小胖墩较上劲了!
张九龄呼出口气,道:“无妨,我在了,昭昭狠不下心,此事我来办。”
谭昭昭愣了下,干脆直接道:“我不回韶州府!”
张九龄忙道:“好好好,不回不回。”
谭昭昭疑惑地打量他,紧跟着道:“小胖墩也不回。”
“小胖墩?”张九龄听到谭昭昭对儿子的昵称,他不禁笑了声,道:“还真是适合他,圆滚滚胖乎乎,长得像个蹴鞠的球一样。”
见谭昭昭脸沉下去,张九龄讪讪转开了话题,道:“他就跟着你,你怀了他,生了他,吃苦受罪都是你,我如何能看着你们母子分离。”
谭昭昭心落回了肚子里,虽说心里依旧难过,她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大大方方道:“大郎是真君子。长安的宅邸,你我一人一半。”
张九龄怒目而视,道:“昭昭莫要以为,我再与你说和离吧?”
谭昭昭茫然看着他,她与小胖墩都不回韶州府,他亲自赶来,这般生气,夫妻之间还要面临再分离几年。
牛郎织女一年还能见一次面呢,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夫妻之间劳燕双飞,还有继续维持下去的必要?
打舍不得,骂也舍不得,张九龄只能将气咽回了肚子里,道:“开辟大庾岭,要广为征召民夫。此处属于岭南道与江南道交界之处,岭南道地广人稀,一边是岭南道的浈昌县,一边是江南道的大庾县,须得两道齐力,开辟此路。昭昭回去之后,便可带着小胖墩,住在大庾,或者,昭昭觉着此处贫瘠,可住在大庾的虔州府城里。昭昭若还是嫌弃,住在广州府亦可。广州府繁华,通海,虽离得远一些,总比长安离得近。”
张九龄见谭昭昭神色犹疑不定,顿时紧张起来,声音低了下去,“昭昭,你觉着这样可好?”
谭昭昭道:“你让我想一想。”
张九龄放了一半心,小心翼翼问道:“昭昭何时能考虑好?”
谭昭昭瞪着他,将他往外赶,道:“快出去,还得寸进尺了!”
张九龄不情不愿往后退,道:“昭昭,我没事,可以等着你。”
谭昭昭板着脸,在他面前合上了门。
凉凉的水泼在脸上,谭昭昭已经清醒了大半。
张九龄的安排,是他退了又退,能做出最好的安排。
回到大庾,她肯定要带着小胖墩,回去韶州府祭拜张弘愈,在始兴的那间宅院住上一些时日,与卢氏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再难,总难不过面对长安争权夺位时的血腥杀戮。
他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她若还在原地一步不动,只求一味索取,他总会有疲惫的那天,终不会长久。
谭昭昭做好了决定,更洗完出去,小胖墩已经醒了,张九龄正在笨手笨脚,替他穿衣。
小胖墩难得没哭闹,睁着乌溜溜的眼眸,好奇看着张九龄。见谭昭昭过来,他的嘴角马上往下一耷拉,可怜兮兮喊道:“阿娘,要阿娘。”
张九龄拉下脸,觉着不对,马上扬起笑脸,道:“阿娘累了,阿耶替你穿衣,听话。”
小胖墩才不听话,他往后一仰倒,在床榻上灵活一滚,撅起屁股爬起身,摇摇晃晃就朝谭昭昭跑。
张九龄往前一探身,将小胖墩揪了回去,禁锢在怀里,道:“看我还收拾不了你!”
小胖墩身子蛄蛹不停,突然小脸严肃,一动不动了。
张九龄感到身上一阵温热,他脸僵住,提溜起小胖墩,身上被尿湿了一大片。
小胖墩撒尿之前,会一通咿咿呀呀叫唤。这次他却没吭声,实打实要坑爹。
谭昭昭看得眼角抽搐,急忙上前,接过咧嘴笑的小胖墩,抱着他溜到了一边。
张九龄扯着衣衫,嫌弃不已,跳起身飞奔去洗漱。
谭昭昭抱着他,替他换着衣衫尿布,唬着脸道:“以后不许乱撒尿了。”
小胖墩咧着嘴笑,学着她说话:“乱撒尿,乱撒尿。”
谭昭昭听得欲哭无泪,干脆不教了,免得他鹦鹉学舌学了一半去。换好之后,将他交给了乳母去喂奶。
张九龄换洗了出来,他四下张望,问道:“人呢?”
谭昭昭斜睨着他,问道:“乳母带去了,怎地,难道你还要揍他一顿不成?”
张九龄哼了声,道:“算了,等他长大些再与他算账。”
谭昭昭不搭理他,转头看向窗棂外,道:“时辰不早,我得回长安城去。大郎的折子呢,我替大郎带回去吧。先前我想了下,只交给裴光庭还不够。我与武氏还算说得上话,我准备写封帖子给她,请她出面,让武三思在陛下面前,替你争取一二,这样一来,方能保证万无一失。此事关乎重大,于百姓,大唐皆有好处,任谁都无法说嘴,以为你是投靠了谁,拉帮结派。大郎觉着这样可妥当?”
张九龄柔声道:“昭昭考虑得很周全,劳烦昭昭了。只要能做成事,我无愧于心,没甚可回避之处。”
谭昭昭便道:“那好,我去让眉豆送饭食来。”
张九龄抬手,道:“昭昭歇着,我去吧。”
到门外去传了饭,张九龄回来,在谭昭昭身边坐下,问道:“昭昭,先前我与你说的事情,你可曾考虑好了?”
谭昭昭本欲起身,见他贴了过来,跟讨债一样追得紧,她朝他不怀好意一笑,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张九龄鼻子闻到一股怪味,他抓着她的手,再仔细闻了闻,拧眉问道:“昭昭的手怎地了?”
谭昭昭愉快地道:“我先前替小胖墩换了尿布,还未曾净手。”
张九龄脸绿了,想要甩开谭昭昭的手,甩到一半又抓了回去,拖着她前去净房。
按着她的手,在盆里用澡豆一顿揉搓,干布巾包裹住,擦拭了一半,把她拖到面前,俯首亲了下去。
这次从狂风骤雨,逐渐变得细密绵长。带着小心翼翼,失而复得的珍惜,虔诚而温柔。
张九龄拥她入怀,拼命平缓着心绪,低低颤声道:“昭昭,你莫要离去,莫要离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