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意上头, 谭昭昭太困,倒头就睡了过去。在西郊没了晨钟唤醒,一觉醒来, 已经快到午饭时辰。
雪奴她们也将将起身,雨后初霁,昆明池边人流如织。
几人饭后在周围随意走动,雪奴挽着谭昭昭的手臂, 高兴地道:“人好多,真真是好啊!”
谭昭昭明白雪奴话中的意思, 人多买卖就好,她不禁取笑道:“雪奴眼中, 只看得到钱。”
雪奴不以为意地道:“我眼中还有春呢, 瞧这春日晴好。可惜我不会写诗......咦, 我有个好主意, 先前张颠给我题的字, 匾额做好之后,还未挂出来。我打算留着了,到时就挂在新铺子前。”
谭昭昭失笑道:“宅邸还未买下来, 雪奴就想到了那般远去。”
玉姬这时插话道:“九娘有所不知, 雪奴做买卖时, 脑子里主意多得很,连好些男子胡商都比不上。眼红雪奴的买卖, 脸面无光,就在背后散布谣言诋毁,可恶得很。”
谭昭昭忙关心看向雪奴, 她不以为意笑笑道:“都过去了,他们如今可不敢轻易惹我。反正我什么都不怕, 我同他们说,惹急了,哪怕我散尽家财,要与他们同归于尽。反正我就寡妇一人,他们有妻有子,算起来,他们亏了呢。”
谭昭昭手臂紧了紧,贴了贴雪奴,顺手拉住了一旁的玉姬,再唤芙娘一起上前。
比起大唐的繁华盛世,大诗人文豪的不羁,她更喜欢这群地位虽低下,却坚强,靠自己双手努力活着的女子们。
几人亲亲密密说笑了阵,前去同牙人交待了几句,时辰不早,一起启程回长安。
临上车时,谭昭昭看到路边有货郎卖芍药,一朵朵开得婴儿拳头般大,她上前买了几朵。
回到长安城已快到暮鼓时辰,谭昭昭到家中换了身衣衫出来,张九龄也下值到了家门前。
下马急匆匆来到后院,屋子门拉开了一半,谭昭昭盘坐在胡**,修剪着芍药。
张九龄眼里不由自主浮起了笑,急急上前,唤了声昭昭。
谭昭昭抬眼看去,笑道:“大郎回来了?”举起花对着他:“这是我从西郊带来的芍药,赠予大郎。”
张九龄心中一暖,顾不得其他,上前俯身用力亲了她一下,“昭昭还记得我呢。”
既然出去了,在外就痛快地玩。要惦记这,思念那,不如留在家中不出门。
回到家中不一样,说几句好话,彼此皆大欢喜。
谭昭昭向来如此,面不改色,振振有词道:“我当然记得,如何能忘得了大郎。”
张九龄接过芍药,深深吸气闻了闻,道:“昭昭比芍药香浓。”
谭昭昭哈哈大笑,张九龄将花簪在她的鬓角,左右欣赏,方满意去了净房更衣。
眉豆提了晚饭上来,不过平时常吃的饭食,谭昭昭见张九龄比往常吃得要快,甚至多吃了半碗汤饼,疑惑地问道:“大郎在衙门可是太忙,顾不上用午食?”
从昨夜起,张九龄就没甚胃口,吃得极少。
谭昭昭归家,一切回到正常,张九龄便感到了饿,常见的饭食,吃起来也香甜可口。
张九龄摇头,道:“还是家中的饭食好。有昭昭在更好。”
谭昭昭失笑,饭后两人一起去散步消食,她同他说了买宅邸改为铺子做买卖的事情:“我尚未定下来,想着回来同大郎商议一声,等大郎拿主意。”
张九龄侧头看着她,笑道:“昭昭真要我拿主意?”
谭昭昭当然不会要张九龄拿主意,她道:“大郎是一家之主,当然要你首肯,去看过宅邸,同牙人交易买卖。”
张九龄似笑非笑道:“九娘是要我出面同牙人办契书吧?”
谭昭昭哪肯承认,道:“大郎不比从前,如今已是官身,不宜出面去做这些。虽是老老实实做买卖,总得要避嫌,省得被有心人弹劾。”
想到朝中局势,张九龄沉默了下来,道:“我同昭昭打趣而已,并无半点责怪昭昭之意。在买卖上,我无法同昭昭相比。若非昭昭到了长安就极力主张买宅邸,我如今哪来的家可归。”
他们如今所住的宅子,原本是凶宅之事,张九龄的友人们也有所耳闻。见他住进来一切正常,在沈佺期受赇案中逢凶化吉,甚至还得了六品之职,好些人都暗自懊悔不已。
长安城的宅子一日贵过一日,如此般地段好,便宜的宅邸,再也难寻着了。
张九龄叹了口气,道:“昭昭行事谨慎小心,有章有法。这些时日多亏昭昭,西边两间宅邸赁出去,给家中添了些进项。不然,我得与张颠一样,囊中羞涩了。”
在未考中进士之前,张九龄写回韶州的家书,走不了朝廷驿站,第一封信,迄今尚未有回音。
中进士之后,张九龄再写了封信回韶州。加之朝廷会向韶州府衙门送喜报,家中这次应该很快能接到他的好消息。
谭昭昭想了下,认真地道:“大郎切莫这般想,若不是将钱都买了宅子,何至于会囊中羞涩?再说,大郎平时不出去吃酒应酬,张颠呼朋引伴,花钱如流水,大多都用在了平康里,你们不同,无法放在一起相比。”
张九龄停下脚步,立在芭蕉下,眼神温柔凝望着谭昭昭:“昭昭无需安慰我,若非昭昭同我在一起,我兴许就如张颠那般了,呼朋引伴出去吃酒。我当然不会同他那样,在女伎身上一掷千金,但我可能四处去举荐自己,一个不察,就被牵连进了沈佺期受赇案中。”
“昭昭。”张九龄唤了她一声,深深颤栗了下。
“得张相看中,我并非感到荣幸,反倒莫名的不安。张相意欲如何,我心知肚明。”
谭昭昭道:“大郎可是担心,张相是想要拉拢你?”
张九龄轻轻颔首,“同张相来往交好者,还有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姚崇姚平章事。今日在衙门时,张相又同我说了好一阵话。虽都是些公务,我总觉着,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夏官尚书便是兵部尚书,武则天时期改称为夏官同秋官尚书,凤阁鸾台平章事则属于中书省,姚崇的官等同于宰相。
谭昭昭听到门下省同中书省的宰相,虽不清楚“神龙政变”背后由谁主使,已大致猜到了一二,心中不由得一惊。
“我听闻了一些风声,朝堂上下,颇为对恒国公张易之不满。恒国公得武皇宠幸,权倾朝野。当年将僧人私自充置私家寺庙,引得僧人不满告状,姚相秉公处理,得罪了张易之,被贬谪过,两人之间结怨颇深。”
武皇驾崩后,她的这段历史被抹去,毁损大半,多由后人书写。许多是是非非,已难分辨。
张易之同兄弟张宗昌,一并侍奉武皇左右,阖家全族因他们兄弟,享受了无上的富贵荣华,封王封爵,倒是史实。
张易之替其母建造的七宝帐,极尽奢华。出入时,奴仆前簇后拥,宝马香车,百姓皆赶紧避让,免得一不小心冲撞到贵人,因此而丧了命。
大唐的权贵皆如此做派,张易之如此,算不得上是大错。
根源还在于,权势的争夺。
武皇提拔的沈佺期被流放,已经可以初见端倪,她如今处境艰难,恐怕朝堂上的大部分势力,已经倒戈向太子。
武皇年岁已高,须得立继承人。她曾三立太子,如今太子为李旦。
要四废太子另立他人,恐朝局会立刻大乱。
武皇应当比谁都看得清楚,何况只一个初入仕途的张九龄,他如何能力挽狂澜?
谭昭昭沉默良久,问道:“大郎做何打算?”
张九龄道:“以前在韶州府,我总想着要做出一番功绩。不惜到处拜访,举荐自己。入长安之后,我见得多了些,方知以前的所思所想,狭隘至此。我不欲结党,依附权贵,且深恨举荐之制。科举取士,本是出自平民读书人的出路,因着举荐,有才能之士被埋没,朝堂上留下的皆是些趋炎附势之徒,一派独大,排除异己。终有一日,大唐天下会因此分崩离析。”
身在局中,想要独善其身,何其艰难。
张九龄太过聪明,慧眼独具。杨国忠李林甫上位之后,在朝中独大,举荐了安禄山史思明之流,安史之乱爆发,大唐战乱四起。
谭昭昭低声道:“大郎此时出仕,不知是凶是吉了。”
一滴水珠,从芭蕉叶上滚落下来,溅到谭昭昭的眼角,像是一滴晶莹的泪珠。
张九龄心疼地替她拭去,宽慰她道:“让昭昭担心了。无论如何,我出仕总是好事。放心,我会尽力周旋。大不了,我申请外派为官,就算是下州郡的刺史也无所谓。”
大唐的官员皆以在长安为京官为荣,除非是手握兵权,权倾一方的节度使。
州郡的刺史分上中下三等,下州郡的刺史,以张九龄如今的官职,算得上是贬谪了。
谭昭昭也没了主意,张九龄的打算,也不失为一种退路。
日子就这么过去,春去夏来,夏季一晃而过,初秋来临。
长安的秋季,除了满城的黄金甲**,木芙蓉盛放,月桂香飘十里。
正是一年最美的时节,西郊宅邸改成的园子,正式开张。
张颠的字挂出去,引得读书人络绎不绝前来瞻仰。园子因着雅致,酒水饭食的价钱并不高,每日早早客满。
雪奴乐得已多日未回长安,天天留在西郊,忙着数钱。
谭昭昭则在长安,数着宅邸收到的赁金。除此之外,她向来准时的的月事,已有两月未至,郎中诊脉之后,断定她有了身孕。
此时,韶州府家中写来的信,终于到达了长安。
这天张九龄旬休,紧张得如同张开翅膀的老母鸡,亦步亦趋护着她这只小鸡崽。
谭昭昭手上拿着剪子,在庭院里修剪**的枯叶,见他紧绷着的神情,额头细汗冒出,烦得怒瞪着他:“张大郎,你闪远点,不然,我喀嚓一下,呵呵!”
张九龄忙举着双手后退,急急地道:“昭昭,剪子锋利,你且放下,让我来修剪,切莫要伤了你的手。”
谭昭昭除了喜怒无常了些,晨起偶有恶心反胃,平时能吃能睡。趁着秋日天气好,她出屋活动一二,被他看成是了不得的大事。
起初谭昭昭给他派了差使,将他支开,就问道:“让你去采摘的月桂花呢?”
张九龄顿了下,道:“昭昭,等下我再去采。昭昭放心,昭昭要多少,我就采摘多少。”
谭昭昭一听,顿时怒了,道:“好啊,张大郎你开始阳奉阴违了。你这般紧张,是因为孩子,还是因为我?”
张九龄毫不犹豫,脱口而出道:“是因着昭昭。昭昭,我怕。”
谭昭昭见他眉眼间挥不去的阴霾,心一下软了,安慰他道:“大郎,我真没事。怀孕之后不能成日躺着,得走动一二,有利于以后的生产。”
自从得知谭昭昭怀孕之后,张九龄夜里总是做噩梦,梦见她生产时,到处都是血。
有了孩子的那点喜悦,被冲淡得所剩无几。
张九龄上前蹲在她身边,取走她手上的剪子,道:“昭昭,我是张家的长子,阿爹阿娘以前经常同我说,要早些替张家开枝散叶。你有了身孕,我当然很欣慰。要是拿你的身子安危来比,我宁愿你不生养,膝下无子。张氏不缺人延续香火,还有二郎三郎呢。”
谭昭昭听得心中暖暖的,笑道:“大郎,你可别跟阿家阿翁这般说,仔细他们骂你不孝。”
张九龄亦笑起来,道:“我只同昭昭说,昭昭清楚便可。”
这时,千山拿着两封信走进来,道:“大郎,九娘,韶州府来信了!”
张家同谭家一并来了信,谭昭昭接过娘家的信,准备进屋再看。
张九龄已经迫不及待打开了信,他放眼扫去,脸色逐渐变得惨白,眼神空洞,茫然望着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