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换章◎
冬日渐深,白昼也越来越短。
还没到下班时间,外面的天就已经黑透了。暮色苍苍,把最后一丝微弱的光锁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层层叠叠。几片孤零零的云被四起的北风吹得破碎,散落在天空的各个角落。
喻婵从办公楼出来,顶着刺骨的冷风走了一段儿路到地铁口,不到八百米的路程,浑身上下就已经被吹得不剩一丝温度了。
她站在暖风口缓了好一会儿,才从缠躯跗骨的冷意里逐渐解脱。大概是体质的原因,一到冬天,喻婵就很容易心情不好。
连带着也没什么胃口吃晚餐。
回家之后,喻婵给小乌龟喂了点儿饲料。她到现在还没给小乌龟起名字,顺着上一任主人留下的名字“小宝”“小宝”地叫。
喂完小东西,喻婵洗干净手回工作间,从书柜里翻出自己以前用过的教材,又找了几篇相关领域有代表性的文献,整理出了很多精神控制和隐性虐待的典型案例,尽可能用有趣通俗易懂的方式表述下来。
科普讲座的意义,就是能让多一个人了解到这类隐性虐待的危害和特征,能在现实生活里加以防范,能意识到自己当下的处境,甚至可以给她们反击逃离的勇气。
这些其实是喻婵一直都想做的事。
删删减减地写到最后,终于把讲座稿的草稿定下来,喻婵揉着有些酸痛的脖子抬头,才发现已经十一点半了。
她后知后觉自己居然在电脑前一坐就坐了三个多小时。
手机里挤满了未接电话,都是喻柏打来的。
这个时间段,他那里应该是午饭时间。喻婵起身倒了杯矿泉水润润嗓子,给喻柏拨了个视频电话。
刚接通,少年清脆干净的嗓音便带着团几乎要飞出屏幕的雀跃朝她飞过来:“姐!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视频里,他的个子好像长高了些,比以前更黑,也更瘦了。离开美国之前,喻柏还是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小糯米团子,这才过了半年不到,他就已经像个小大人了。
“什么呀?”
和喻柏讲话的时候,喻婵下意识连声音都放轻了些。她起身拉上客厅的窗帘,路过厨房的时候,倒了杯冰美式。
轻轻晃动手腕,棱角分明的冰块便被咖啡液包裹着,在酒杯里颠簸起伏,此起彼伏着在碰面的片刻发出问候。
“我之前给你提到过的那个比赛,我们球队拿了全美第一。学校给我们每个人都发了奖学金,一共两万五千刀。姐!我挣钱了!”
屏幕里的小孩眉飞色舞地向她讲述自己参加比赛拿到的这个冠军有多么的惊险刺激。说到激动的地方,还会加上几个投篮的动作。这是他少有的、像个纯粹的少年的时刻。
当初带喻柏一起去美国留学,小柏好像一开始就明白姐弟两个人的境遇,懂事得让她这个做姐姐的都有些心疼。
别的小孩都有的玩具也好,滑板车也好,喻柏从来没向她开口要过,反而还会用自己的零用钱给她买礼物。
故作成熟的样子,就像是个还没学会走路的小孩,强撑着穿大人的衣服。
喻婵知道小柏这是在心疼她,想减轻她身上的负担。
但比起一个听话懂事的弟弟,喻婵更希望喻柏能永远都能无忧无虑,做最自信张扬的小孩。他们姐弟两个,有她一个人被生活推着成长,就已经够了。
说到结尾处,喻柏从抽屉里拿出那张奖金支票,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捏碎了一池星河,撒进瞳眸的清泉里,望向喻婵的时候,泛起层层涟漪,胸口微微起伏:“姐姐,我已经有能力挣钱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明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就交给我自己来解决,好吗?”
水波纹一路淌进喻婵的心口,她意识到,在喻柏那里,当年的那些事,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跨过去。
“小柏,你这是什么话?”
喻婵放下杯子,从沙发里坐起来,神色严肃认真,“是有人……又在你面前说什么了吗?”
当初喻婵为了带喻柏一起去美国,和沈庭伟一家打了半年多的官司,从线下法庭对峙到线上。
期间,只要一见到他们姐弟,沈庭伟夫妇就会指着他们的鼻子骂,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真不知道你姐非要带着你这么个拖油瓶干嘛?”
“小贱人带着个小废物,你们喻家人真是一屋子奇葩。”
“要不是为了那点儿抚恤金,谁要养那两个拖油瓶啊?现在好了,把大的养大了,反咬我们一口,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
喻婵以为那个时候喻柏还小,只要换个环境把他带在身边,时间就会帮他抹去当年的记忆。
现在听到喻柏这么说,喻婵才意识到,自己一开始就想错了。
她不该那么晚才决定反抗沈庭伟夫妇,应该早就鼓起勇气,带着弟弟离开那个冰冷的房子,离开那个只能给他带来心理创伤的“家”。
喻柏摇摇头:“没人说什么,这都是我自己的想法。”他也坚定地看着喻婵的眼睛,姐弟两个相似的瞳孔跨越空间和时差交汇在一起,“姐姐,我的意思是,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会给你添麻烦的小孩了。我想靠自己一次,而不是……”拖累你的蛀虫。
“小柏,你现在还是学生,学生的主业是学习,至于生活费什么的,交给姐姐这个成年人来处理,好吗?”
惯常乖巧的弟弟并没有因为她的反对而退缩,目光反而比刚刚更坚定:“姐,从小到大我什么事都听你的。但是这件事,让我自己来做决定,好吗?”
争执到最后,两个人谁也不肯让步,最后不约而同地挂断了电话。
她们姐弟两个的性子唯独这一点最相似,一个比一个执拗,认定的事谁也劝不了。
这算是不欢而散了吧。
喻婵捏着手机苦笑,喻柏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和她吵架。
这就是大家常说的叛逆期吗?
她神色恹恹地关掉手机。
这是怎么了?
明明可以好好和小柏商量的,再不济,可以慢慢给他讲道理。
而不是像她刚刚那样,斩钉截铁地反对他的决定。明明学了那么多心理学的知识,却在面对自己亲弟弟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代入到个□□又专断的家长的角色上。
她有些挫败,喻柏从小就没有收到过来自父母的关爱,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姐姐。
可她好像从来都没有关注过喻柏真正的心理需求。
在喻柏那里,她是个合格的姐姐吗?
又是一夜无梦。
喻婵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起床洗漱,照例下楼晨跑。
提着早餐回家的路上,手机的信息提示音忽然响了几声。
点开屏幕,是之前在爬宠论坛的提问有了新的回复。
【新手提问:请问这种饲养这种小乌龟,有什么特别的注意事项吗?】
大概是这种乌龟目前国内比较罕见,下面的评论里七嘴八舌,有人说这是泥龟,也有人说这是巴西龟的,但始终没人提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原本喻婵已经不抱希望,准备带着小乌龟的照片,去水族馆或者水产市场找专业卖乌龟的人看看了,没想到过去了一整天,居然还会收到新的回答。
【黄泽泥龟,是蛋龟的一种,一般六月份产卵,比较活泼好动,也亲人,养得好的话,还能跟人互动。楼主这只品相不错,好好对它。】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一个五级账号,这在论坛里属于元老级别的爱好者了。喻婵点开对方的头像,是巴洛克艺术典型的代表名画——弗拉戈纳尔的《秋千》。
看来这人不止对乌龟品类专业,艺术品味也不错。
她在对话框里认真的敲下感谢的话,一键发送过去。
讲座被安排在下午五点整,王琦给喻婵买了十二点半的机票,到C城机场的时候,已经快三点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同样是人来人往的机场,同样是湍急的车流,喻婵总觉得,C城的景色要比北城更温柔一些。
临近冬至,白昼越来越短。
才三点一刻,日头就已经有了渐渐西沉的迹象。
天边逐渐升腾起绯红的火光,大片大片地绽放着,远山的薄雾朦胧在云端,站在那里眺望着地面上形色各异的人们。
喻婵握着手机的指节收紧,点开屏幕,手指悬在微信聊天页面那两个名字上方,犹豫再三,还是没把那句“我回C城了,今天有时间聚一下吗”发出去。
任婷婷和陈知薇的名字依旧安静地躺在列表里,备注下的对话框里一片白茫茫的空旷,在那一刻,仿佛和她的指尖隔着天堑。
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没有谁会一直在原地等着一个人的,除非,是游戏里只会重复问候重复行为重复动作的NPC。
她这样贸然回去贸然打扰,对于别人来说,不一定是惊喜,反而有很大可能成为对方的困扰。
喻婵烦躁地搓搓手指,以前每次遇到这种踌躇不决的问题的时候,她总是会下意识逃避。
但这次不一样,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说到底,还是她做得太过分。
当初说好的就算出国也要保持联系,可她一走就是四五年,期间像个石沉大海的漂流瓶,没再给以前的朋友们留下半点儿音讯。哪有她这样当朋友的?
大概早就被大家骂了无数遍了。
航站楼外面有人举着C大心理系的牌子。
是学院安排来接她的学生。
两个人都是心理系的研究生,男生叫王东,女生叫黎塘。
借着帮喻婵搬行李的空档,黎塘站在旁边试探着开口:“喻师姐,我……我跟我室友都特别崇拜你,请问可以和你和一张影吗?”
话刚说出口,黎塘就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了。优秀的人大多有自己的脾气,尤其是像喻婵这样从小到大都履历光辉的大佬,身边崇拜她的人那么多,应该会很不喜欢这种冒犯的要求吧。
黎塘的耳垂羞愧得有些发红,正不知道该怎么打圆场的时候,耳侧忽然传来声轻盈温柔的笑,像一束打在人心头的月光:“合影吗,可以呀。”
她几乎不敢想自己能得到肯定的回答,耳垂处的红晕一路蔓延,攀爬在苹果肌两侧,像个熟透了的桃子。
黎塘迅速把手机塞给旁边站着的王东,借着车窗玻璃整理几下耳边的碎发,小心翼翼地靠近喻婵,被来自师姐身上的那股似有若无的清香撞了个满怀。
作为学生会的成员之一,她和老师们一起接待过不少心理系的大佬校友。见过的那么多人里,喻师姐给她的感觉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同为心理系的学生,她总觉得,喻师姐身上有一种天生就应该做这一行的天分。她能在见面的瞬间,就给人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让人觉得,面前这个人,一定能共情自己的痛苦。
这种天分是她所有优点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却也是能否成为一名顶尖的心理咨询师最重要的因素。
那一刻,黎塘忽然明白了从前不知是在哪位老师那里听到过的感慨:“天才大多都是很普通的。他们不需要任何光环加成,哪怕穿鞋麻衣布鞋,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你明白,什么叫做‘天才’。”
拍完合影,黎塘如视珍宝地收好手机,回头询问:“师姐有什么想喝的吗?路上要走大概半个小时,可能会有点儿无聊。”
“没关系,”喻婵摇摇头,“刚好我还有些工作要处理。饮料就不用了,我不太习惯工作的时候喝东西。”
黎塘点点头,转身系好安全带,没再说话。
车内陷入片刻安静。
平稳地驶离机场高速。
窗外的景色快速向两侧偏离,一寸一寸地将她推向阔别已久的母校。
近乡情怯。
周遭的建筑越熟悉,喻婵的内心就越忐忑。
离开这么多年,也算去到过大大小小的国内国际舞台,这是她第一次由衷地感到心慌。
她当下处理到一半的文件,打开手机,找到那个默念了几十遍的名字,鼓起勇气把信息发了过去。
【婷婷,我回C大了,晚上要见一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