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完)前程似锦◎
喻婵的书桌最底层压着一封很长很长的信。
层层叠叠的信纸之间,遍布着湛蓝色的正楷小字,字里行间跃动着写信人的无边心事,彷徨的,憧憬的,期待的,不安的。
像是一朵绽放在黑暗中的花,潋滟多姿却无人欣赏。
这信,写了三年,始终没送出去。
她从小到大都没有真正拥有过什么东西,真正抓住过的,只有清晨的薄雾,早春的新芽,冬日的初雪,夏夜的明月。
它们听过她静静地讲述那些无人聆听的心事,见证过她的每一次荣誉加身,它们陪着她,度过了无数个漫漫冷寂的长夜。
是她最好的朋友。
十六岁的喻婵,一无所有,想要给程堰送些毕业礼物,都拿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她只能把心意连同那些薄雾新芽、初雪明月写进信里,变成一份送不出去的独白。
早春的风尚有些料峭,夹着冰霜打在人脸上,生疼。
喻婵的口袋里揣着那封没送出去的信,坐着晃晃悠悠的公交车,路过了C城的许多个角落。
在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有许许多多她和程堰曾经的回忆。公交车上的人仍然拥挤,密室逃脱馆里也不缺被吓哭的小朋友,还有那个看不见的远方山顶,古朴厚重的老树依然挺立,挂着她的愿望,如华盖高耸入云。
她知道,哪怕自己再怎么不舍,再想握住这些回忆,它们终究还是会逐渐淡去。就像是捧着一只竹篮,在汪洋大海里装了整整一筐的碧波。
还没来得及窃喜,一场空便来得猝不及防。
出国的所有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她买了后天的机票,凌晨五点的飞机,为的就是不让任何人来送。
告别就停留在大家都体面地说过再见的那一刻,足够了。亲眼目送别人离开是一种残忍,她小时候经历得太多,不想让自己的朋友们也都经历一遍。
喻婵昨晚抱着手机犹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约程堰见面。如果不见,那么往后的许多年,每次她再回忆起当年那个喜欢了很久很久的人,只会记得,他们的最后一面是那场尴尬又多余的表白,不堪回首。
于洋学长在篮球场的那番话说得对,既然都要彻底离开了,那就和程堰好好地道个别吧。尽管结果不尽如人意,但至少她可以给自己的那些青春,留下个看起来完整一点的句点。
他们之间的关系自那天庙会之后,就变得异常尴尬。
两个人默契地不打扰对方,不参加对方出席的场合,哪怕走在路上偶遇,也会装作不认识。
当然,喻婵自嘲地笑了笑,或许这都只是她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在程堰那里,只不过是没了个小跟班而已,没什么影响。
他们之间的所有交集,都是她在竭尽所能地努力主动,一旦她停下了向程堰靠近的脚步,他们就又变成了两个毫不相干的动点,固定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林安以前总说她是个很浪漫的人,说好听些是浪漫,直白一点,那就是她身上有很多艺术家们的通病,爱搞些莫名其妙的仪式感。
手机里跳出提示:信息发送成功。
终于还是把邀请发出去了。
不管怎么说,她做出了最后一步的努力,哪怕未来很多年之后再回忆起来,她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不后悔。
程堰的回复来得很快,只有一个简单的“好”。
喻婵愣了愣神,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片刻过后,心里还是涌出不争气的窃喜。那些说已经放下了的话,都是骗人的。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内心对这个人,还是很在意。
深陷泥沼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就能解脱的……
她从衣柜里翻出了自己最漂亮的裙子,放在**,想象自己穿上它的样子。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应该是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第二天。
喻婵早早从公交站出来,步行走到咖啡馆门口。
约定的见面地点是这里。
咖啡馆里人不多,前台还趴着一只毛绒绒的白色猫咪,慵懒的模样让许多客人都心生欢喜。喻婵点了杯拿铁,径直走到靠窗的角落里坐下。
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心态,她今天出门前,换了新的发型,还涂了层浅浅的口红。就算之前做足了心理建设,告诫自己要放下,要抛弃幻想。但真正要再见程堰的时候,她的内心深处,还是忍不住产生一丝期待。
期待和他见面,期待把自己最好的一面拿给他看。
这种想法,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应该会觉得她很可笑吧。
抱着满心的期待,喻婵望着窗外来往的人流,数着时间慢慢从眼前流过。
咖啡从热到凉,旁边桌上的客人来来往往,从一对儿小情侣,换成了两位职业女性,又换成了另一对儿小情侣。
离约定的时间过去了两个多小时,程堰还是没有来。
喻婵的心从一开始吊在半空中的忐忑,到后来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向谷底深渊摔去。
旁边又换了一对儿小情侣,看穿衣打扮,应该是高中的小朋友。
女孩甜蜜地依偎着男友的胳膊,把满腔爱意大声地说出口:“这可是你说的,要永远跟我在一起。”
男孩笑得沉稳内敛,轻轻点头:“嗯。”
喻婵的记忆被刺目的光拉到不久之前,她在路灯的朦胧光影下问过程堰——“我们还会是朋友吗?”
她永远都记得他斩钉截铁的回答,他分明说——“嗯,永远都是。”
可现在,朋友都要走了,他连最后一面,都不打算见一见吗?
“骗子……”
喻婵攥紧奶茶杯,小声呢喃道。
明明是他说会一直是朋友,明明是他答应了要赴约,可事到临头,他一个都没做到。
喻婵固执地坐在位置上静静地等着,等日头渐落,奶茶续了一杯又一杯,尽管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了,但她还是想抱着那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盲目又天真地乐观着。
说不定他会来。
就像她十九岁生日那晚。
说不定呢……
躺在桌子上的手机忽然剧烈地震动,吓得喻婵眉心一跳。她回过神,划开屏幕,被程堰在霓虹灯光下谈笑风生的照片刺得眼睛发酸。
这是任婷婷发来的照片:[小婵儿,我跟薇薇刚刚来酒吧找朋友,碰到程堰了。]
[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你自己看吧。]
喻婵颤抖着点开那些照片,程堰单手握着酒杯,带笑的眼睛桃花眼在红蓝相间的霓虹灯里熠熠生辉。他坐在沙发卡座的正中央,点缀在几个红裙金发美人之间,笑意吟吟,如鱼得水。
原来,程公子真的在忙。
跟喝酒寻欢作乐比起来,赴她这个无足轻重之人的约,反而一点儿都不重要。
在程堰那里,她真的只是个会被随意忘记随意处置的路人甲。
喻婵抹去眼角滑落的泪水,喝完最后一口奶茶,到前台结账。
“姐姐,”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封没人要的信,“这个信可不可以先寄存在你这里,之后,可能会有人来拿。”
这家咖啡馆经常会帮这里的客人寄存东西,业务早就熟练了。老板从抽屉里拿出寄存单,笑着问喻婵:“什么时候来取呀?”
“可能过几天吧,也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人来。”喻婵抽着嘴角苦笑着回答,她明明知道答案只会是后者,但还是想,给自己留下个不一样的可能性,“半年吧,如果半年以后还没人来认领,就可以当垃圾处理了。”
话不需要言尽,老板已经明白了所有的含义,迅速填好寄存单,把信放在储物格最显眼的地方。
傍晚的天气很潮湿,肆虐而过的风寒凉刺骨。眼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心里仿佛被人生生挖掉一块,空****的,被风咆哮着从中间穿过。
不只是心里。
喻婵总觉得,连带着她这个人,都成了一具空壳。
路过的行人时不时侧目看她。
喻婵有些窘迫,她走到街边的拐角,蹲在墙根下,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
压抑的哭声像小动物的嘤咛。
被来往的风无情地拍散。
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现在造梦者用行动告诉她:你该醒了。
回去的路上,喻婵在路两边的绿化带里,居然还会有一两朵悄然盛开的小花。
春天的确已经来了。
想想当初,和程堰第一次在C大重逢,还是个燥热的夏季。原来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
她忽然意识到,这么久以来,好像一直都把自己留在当初的那个夏天,她记得那些璀璨星空下的西瓜葡萄,记得那些沐浴着烈日的篮球少年。
她总觉得,那个记录着她和程堰重逢的盛夏,仍在昨日。可现在,迎面而来的春风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新的夏季,马上就要来了。
她在把自己暂停在昨日,可时间仍在继续向前走,步履不停。
人总要学会向过去释怀,这是长大成人的第一步。
她的执念,太深了。
喻婵掏出手机,给程堰发了个“前途似锦”,就删掉了他的好友,一起被删掉的,还有那些在c大共度的日日夜夜。
发生在昨天的事,就留在昨天吧。
明天的喻婵,还有很长的路要赶。
*
“程堰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梁齐拎着啤酒瓶,眼睁睁看着程堰把那几个漂亮妹妹都赶走,心痛难耐,“你不喜欢,好歹给哥们留一个啊?我大早上六点钟就被你从**薅起来,坐飞机过来陪你喝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就想有个漂亮妹妹陪着,这点儿愿望你都不满足我?”
程堰幽幽地瞥他一眼:“喝酒就喝酒,哪那么多废话?”
“不对劲,你今天很不对劲。”梁齐凑到程堰面前,“你平时不是最烦喝酒了么?说什么‘让酒精控制大脑,是世界上最蠢的事’,今天这是中邪了?”
“想知道为什么吗?”
程堰冲梁齐勾勾手指,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因为,爸爸乐意。”
“哎——”梁齐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伸出爪子就要揉程堰的头发,“我的好大儿怎么还开始叛逆了?”
酒过三巡,梁齐去外面抽烟。
程堰百无聊赖地点开朋友圈,扫过喻婵发的照片。她跟朋友吃了烤肉,还去了电玩城,第一次玩抓娃娃机,就抓住了最心仪的娃娃。
别人镜头下的她笑得很开心,干净灵动,美得像阵轻盈自在的风。
她本该如此,不被束缚,不被禁锢,在广阔的天地里做最自由自在的小姑娘。
这才是喻婵。
程堰抬手挡在眼前,掌心的阴影在他的脸上落下一块不大不小的黑暗。
光与影将他割裂成矛盾的两部分。
程堰费力地扯动嘴角,露出个看起来很愉悦的笑。
他举起酒杯,对着虚空轻轻地碰了一下,唇角的肌肉仍绷着笑容,掌心捂在胸口,声音极轻:“前程似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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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玫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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