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说,我真的不吃人。◎
几乎是游魂般回到宿舍,室内门窗紧闭,空****的,连光都透不进来。
其他三个人都在操场军训,估计要等到晚上才能回来。
喻婵疲惫地脱下外套,吃过药,躺在**发呆。
钱已经给沈庭伟转过去了,短期之内,他应该不会再找过来。
现在最紧急的,是她现在必须尽快找一份兼职,确保自己不会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饿死。
手搭在额头上闭目思索,死水一般的静谧覆盖在周围,衬得窗外楼下的嬉闹声愈发清晰。
缓缓地,困意排山倒海而来,席卷着她的意识,在梦境里上下起伏。
在梦里,喻婵又回到了八年前,父母即将动身离开家归队的那天。
那时候喻柏还很小,刚满一岁的宝宝大多嗜睡,躺在婴儿车里睡得香甜。
另一边,爸爸妈妈已经收好行李,拉着喻婵回到桌边坐下。
喻宋明揉揉喻婵的头发,忽然笑了:“心心的头发软,像你妈妈。”
喻婵听见他的话,眼圈微红,却克制着什么都没说。她是姐姐,也是女儿,父母由于工作原因,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家,她必须提前懂事,提前站出来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弟弟。
沈茹笑得温婉,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小木梳:“小女孩披着头发不好看,妈妈帮心心扎个小辫子吧。”
喻婵连忙点头,忍着眼泪,甜甜地笑着答应。
她搬来小板凳,坐在沈茹身前,挺直肩背,像个课堂上第一排坐着的好学生。
喻宋明站在旁边,拿出一张卡,塞到喻婵手里:“心心,这里面是五万块钱,爸爸妈妈交给你保管了。你外公外婆节省惯了,要是做的饭不好吃,你就去外面买自己喜欢吃的。”
沈茹接着丈夫的话继续说:“是爸爸妈妈对不起心心,我们这些年一直忙于工作,错过了很多陪着心心一起长大的时刻。妈妈都没注意到,我们心心现在已经这么高了。”
喻婵没说话,只是认真地听着。
沈茹的手很灵巧,挑起喻婵的一缕头发,指尖飞舞,仿佛在挽一朵盛放的花:“心心……这次我们要走很久,今年过年就不回来了。”
喻婵的声音很轻,包含着一丝听不出的颤抖,她掰着手指,计算一年中那些象征着团圆的节日:“春节不回来了,那元宵节呢?还有端午节,中秋……”
她越说越快,生怕慢下来,就会从父母口中听到否定的答案。似乎用这种方式,就能让既定的现实发生变化。
“心心,”喻宋明蹲下,握着喻婵的手,脸上写满了歉意,“你是爸爸妈妈最信赖的宝贝,我们不在的时候,弟弟和外公外婆,就托付给你了。”
喻婵眼睛酸涩极了,她又不想在父母面前哭,惹他们担心,咬着牙根用力把眼泪憋回心里:“嗯。”
沈茹带着喻婵在家里的每个角落都逛了一遍,告诉她天然气的阀门要关严,睡觉要反锁门窗,天气好的时候记得把衣服拿出去晒。
“最重要的是,”沈茹把喻婵耳边的碎发整理干净,“心心一个人的时候,也要好好长大,不管我哦哟在哪里,爸爸妈妈很爱你这件事,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喻婵放缓呼吸,鼔着脸不让眼泪掉下来,用力地点头答应。
整理好一切,一家三口并排下了楼。
来接喻宋明夫妇的车就在单元门口停着,漆黑的车身,散发出一股庄严的感觉。
喻宋明从妻子手里接过行李,送上车,两个人并肩站着冲喻婵挥手告别。
“乖,快上楼吧,一会儿弟弟该醒了。”
喻婵心里难受,像被凭空扯下一块,空落落的。但她不想让父母临走之前,还要替她担心,乖巧地应下,挥挥手上楼。
上到二楼的时候,她从楼道的窗户边向下望,发现喻宋明和沈茹两个人还没上车,手牵着手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偷偷抹泪。
小区楼下的小朋友们闹做一团,排成一排唱着欢快押韵的歌谣,脸上的笑容仿佛一朵朵松软洁白的云,被阳光映照得格外耀眼。
喻婵收回视线,她没敢哭出声,怕被父母听见,只是沉默着上楼,任由滚烫的泪水滑落,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砸在地上。
没关系,再等一等,他们会回来的。
……
喻婵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嬉闹声已经消失了。
残阳远逝,天边最后一丝光,被黑暗渐渐吞噬。
军训的室友还没回来,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她缓缓坐直,呆怔地看着前方,良久,从梦境中回过神。
低下头,冰冷的泪水悄然滑落。
“骗子……说好了会回来的……”
*
烈日当头,难熬的军训让不少人都叫苦不迭。
身心俱疲地盼了半个多月,这项神怒鬼怨的活动,终于在国庆长假的前一天彻底结束。
林檬一大早就画着精致的全妆,哼着歌出门约会了。任婷婷家就在C大旁边,被母上大人一个电话,召唤回家。
宿舍里只剩下喻婵和正在补觉的陈知薇。
喻婵没什么睡意,她从行李箱里拿出自己许久没碰的画板和油画棒,随手涂了幅风景画。
沈茹喜欢艺术,当初因为家里没钱,没能考美院,这成了她毕生的遗憾。
后来喻婵出生,沈茹便把梦想寄托在女儿身上。喻婵刚满五岁,就被沈茹半哄半骗,送到她当年的恩师那里做关门弟子。
可能喻婵真的有天赋,才画了五六年,就已经能参加国赛拿奖了。
然而,自从沈茹夫妇牺牲,沈庭伟获得了喻婵姐弟的抚养权以后,喻婵的油画课也再没去上过了。
沈庭伟夫妻两个,眼馋她有名师指导,硬要把自己的女儿也塞进去,结果可想而知。沈家和油画老师闹得很不愉快,惹得对方放出狠话,从此封门,再不收任何弟子。
“婵婵,你居然还会画画!!”
陈知薇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这声惊呼吓得喻婵笔尖一顿。
听见室友的夸赞,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耳尖:“没什么,我就是随便涂着玩的。”
“随便涂的都这么好看!”陈知薇的眼睛亮闪闪的,“你是什么神仙,学习好,长得漂亮,还会画这么好看的画,对了还会打蟑螂!呜呜呜你要是男孩子,我一定偷我们家房产证追你。”
被陈知薇的话逗得咯咯直笑,喻婵的酒窝在脸颊上若隐若现,仿佛浓郁雾气中含苞待放的玫瑰。
她放下画笔:“你喜欢的话,等有时间,我专门给你画一幅。”
“啊!婵婵你就是我的天使,”陈知薇扑上来抱住喻婵,“对了,你考不考虑去当油画老师呀?我哥他有个工作室,最近在招人。”
喻婵刚好正在看兼职,难得遇到一个合适的机会,简单问了几句,就应下来,准备趁着国庆假期去看看具体情况。
两人聊完,她收好画板,还没来得洗手,放在一旁的手机忽然响了。
是姜晴。
她的声音带着兴奋:“小学妹,还没吃饭吧,来杜桥酒店,我今天生日,请你吃大餐!”
喻婵不喜欢太多陌生人的场合,刚要拒绝。
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声极轻的笑。
慵懒低沉,仿佛一阵忽然穿堂而过的,带着草木香的风。化作细微的鼓点敲进喻婵的心头,划破所有的平静。
她的心头微颤,指尖不受控制地蜷缩着,咽下原本拒绝的话:“好的,学姐。”
直到站在酒店门口,喻婵心头那点儿四处纷飞的雀跃还没压下去,她特意穿着新裙子,还拜托陈知薇用卷发棒帮自己卷了个新发型。
被问起来的时候,只说是要去参加朋友的生日聚会,所以需要庄重一些。
真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些想法就像是暗夜里悄然滋生的狗尾巴草,见不得丁点儿天光。她只能用力把它们藏好,掩饰在重重心事之下,不让任何人看见。
那会儿刚挂断电话,姜晴的消息紧跟着就发了过来,她担心喻婵一个人来会拘谨,特意嘱托她可以带个朋友一起过来。
恰好陈知薇找不到人一起吃饭,欣然应邀,挽着喻婵,有说有笑地走到包厢门口。
莫名的,喻婵开始紧张起来。
一想到推开这扇门,就能再次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她的双手就有些脱力。
紧张不安的情绪化作细小的虫子,蚕食着她的自制力。
面对这个人,她永远都没办法镇定。
就像不战而降的逃兵,对方还没出招,她就已经兵败如山倒,溃逃而去,丢盔弃甲。
陈知薇以为她是不擅长应付那些客套的场面,贴心安抚:“没关系,婵婵,里面又没有程堰那种大帅哥,咱们到时候埋头吃东西就行,不用管别人。”
“抱歉,”一道声音骤然从两人的头顶响起,猛地牵起喻婵的心,提到高空,“马上就要有了。”
喻婵惊讶转身,光线明暗交界处,那人正斜靠着墙壁,单手拿着手机,模样被阴影笼罩着,朦朦胧胧,依稀露出个精致的轮廓。
一阵木质香马后炮似的缓缓飘来。
喻婵把自己的手心掐得生疼,压下眼里克制不住的惊喜:“学……学长好。”
陈知薇一张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上。天知道她刚刚只是随口安慰,谁知道被说中的人就站在她俩身后。
她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程堰这人看起来距离感太强了,往那一站,浑身的气场压得她几乎不敢大声呼吸,更不用说还有胆子打招呼什么的,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
想到这里,陈知薇忍不住对喻婵又佩服几分,不愧是她的女神,上到程堰,下到蟑螂,统统没在怕的。
程堰收起手机,神情寡淡,冲她们笑了笑,话却是对着喻婵说的:“你的病怎么样了?”
“已经彻底恢复了,谢谢学长关心。”
他的眼睛狭长明亮,笑起来的时候,眼里的光仿佛能将天山上的冰雪消融,眼尾微微上挑,带着点儿勾人的味道。
看向别人的时候,仿佛能穿透重重浓雾,看穿你内心深处最真实的秘密。
她根本不敢直视这双眼睛,只能微微低头,借着刘海掩饰自己的情绪。
“挺好。”
他低沉地应了声,没再多说,推开门示意她和陈知薇先进。
包厢里早就已经坐了不少人,看见刚刚这一幕,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却都有些相似的微妙。
“咦?”陈知薇拉着喻婵的袖子,“林檬怎么也在这?她不是说她今天出门约会去了么?”
顺着陈知薇说的方向望过去,果然是林檬,她今天穿了件很漂亮的红裙子,修身的版型,衬托出她姣好的身材。
再搭配上她精心画的桃花妆,整个人看起来风流多情,又显得楚楚可怜,像极了电影里那种氛围感大美人。
那种程堰最喜欢的大美人。
自从程堰进门,林檬眼里的光瞬间亮了,她原本正站着跟别人说话,见程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立马拎着包,施施然走过去,不经意间撩动耳侧的头发,引得不少人明里暗里将目光黏在她身上。
喻婵扯了扯身上的裙子,忽然有种丑小鸭在白天鹅面前现出原形的怯意,仿佛被从头到脚泼了盆凉水,拍散了她浑身的热气。
咽下口中的酸涩,她拿起事先准备好的礼物,给姜晴送过去。
眼不见,心不烦,鸵鸟理论在这种时候,总是意外地好用。
姜晴今天格外美丽优雅:“本来就是我邀请你们,怎么能让你们带礼物呢?”
她的好友在旁边接话:“晴子,这就是你一直挂在嘴边的小学妹吧,好漂亮啊!”
说着,剜了林檬一眼,语气愤愤:“果然优秀的人不管干什么都优秀,不像某些人,舔着脸来蹭饭,不说给你准备礼物了,说句吉祥话总应该的吧?可人家呢,就差把‘我是冲着程堰来的’这几个字,写到脸上了,真是好不要脸。”
姜晴忙给好友使眼色,示意她别吓着小朋友:“有什么事回去再说,今天我过生日,开心点儿。”
喻婵识趣地离开,把对话空间留给姜晴和朋友。她坐回餐桌前,涨红着脸,像是被人当众甩了一巴掌,心里羞愧难当。
今天这屋里,冲着程堰来的人,不止林檬一个,还有她。
只不过她隐藏得太好,没被人发现罢了。
本质上,她就是这么一个卑劣的人。
区区萤火,居然妄想窥见天光。
陈知薇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好像说要去一趟卫生间。
喻婵捏着手指,对身边的欢声笑语不是很适应,正要起身去找人,一抬头,诧然对上双盛满星河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勾勾唇角,似乎是觉得她讶然的表情有些好笑:“怎么?不想让我坐在这里吗?”
“不……不是。”喻婵急忙摆手否认,“你刚刚不是在……”
这份惊喜来得太意外,大脑被猛然冲击,理智短暂罢工,以至于她完全忘了,该如何穿上自己平时惯有的伪装,连说话都变得磕磕巴巴。
她条件反射似地挺直胸膛,坐姿端正,生怕给程堰留下不好的印象。
“慢慢说,我真的不吃人。”
程堰眼里的笑意更深了,眼底漆黑一片,仿佛是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让人看不真切。
这句熟悉的调侃让喻婵想起半个多月前,两人的那次简短的通话,以及她没发出去的好友申请。
那次因为她的胆怯,错过了仅有一次的机会。
今天一定不能再拖后腿了。
迟来的理智终于占据上风,她斟酌着字句,寻找一些自然又不刻意的话题:“学长,你那天的比赛,后来怎么样了?”
程堰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面前瓷白的杯子:“你猜?”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淡淡薄薄地洒在他身上,拉扯着身后的影子,向旁边延伸。
喻婵愈发看不懂眼前人了,明明浑身都沐浴在光芒里,却好像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把他隔绝在阴影里。
从小寄人篱下的经历,让她比同龄人更懂如何看别人的眼色说话。她隐隐觉得,程堰并不想提起那场比赛。心里的懊恼又加深了几分,那么多话题,自己偏偏挑了个最不该说的。
放在腿上的手指轻轻蜷缩,面上看不出来,她心里的各种念头交错杂乱,如同一团无头无绪的乱麻,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把话题救回来。
蓦地,牛油锅底浓郁辛辣的香味从身边扑来。
是来上菜的服务员。
端着一大盆毛血旺,旁边已经空出来了个上菜的缺口,可她却好像没看见一般,径直朝这边走过来。
喻婵好奇地看过去,发现对方的眼睛时不时飘到程堰身上,猛然恍然大悟。
程堰这样的人,是连太阳都偏爱的天之骄子。
在他面前趋之若鹜的人那么多,从来都不缺她一个。
尖锐的辣味越来越近,呛得她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
她暗暗埋怨自己的身体娇弱,好不容易能坐在程堰身边,却连他喜欢的食物味道都闻不得。
“等下。”
意料之外的,程堰伸出手拦住服务员的动作,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淡淡:“对不起,我不吃辣,劳烦端到对面吧。”
服务员的脸色骤然变了,懊悔之色显而易见,似乎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弄巧成拙。
正要离开的时候,程堰在旁边叫住她,服务员大喜,摆出个最标准的笑容,声音甜美可人:“先生您讲。”
“下次上菜别再走错了,我不记得这是需要顾客提醒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