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华容瞳孔放大, 连连地往后退,她身旁的女使亦是面色惨白。
“明明我已经被你安排的人推下了悬崖,是吗?”裴时序帮她将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 似是有些惋惜, “可惜,我没死成。”
江华容半张着唇,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五雷轰顶尚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震惊。
眼前虽是活人,江华容倒宁愿自己是见了鬼。
毕竟,这件事比白日见鬼要惊悚的多。
可他一个商户子,究竟是怎么逃脱的
定了定神,江华容脸色一沉,第一反应便是灭口。
“我不认得你,去叫人, 把他带下去!”
女使连忙去叫人,刚出竹林,却被一个大汉凶悍地持刀拦住。
“嫂嫂这是做什么?许久不见, 你就是这么待客的?”
裴时序双手抵着拳咳了咳, 一身白狐大氅, 面带病容, 妥妥一个文弱书生。
可他一咳, 不远处忽然传来簌簌异动。
江华容定睛一看, 才发现旁边的山林还藏了不少人,恐怕皆是裴时序带来的。
江华容目光警惕:“你……你又为何这般称呼我,你究竟是谁?”
“我啊……”裴时序轻轻一笑, “是那位国公爷的第三子。”
长公主身子不好,一共只生育了两子。
长子一早便夭折,大房只剩下陆缙一个独子,又哪来的第三子?
再一细品,江华容忽然发觉裴时序说他是陆骥的第三子,并未说是长公主的第三子。
难道,她那公爹,在外头竟还有个私生子?
灵光一闪,江华容忽然想起了长公主不利子嗣的流言,再算算眼前人同陆缙相仿的年纪,便明白了□□成。
她一直以为他们夫妇当真琴瑟和鸣,现在想来,老太太连陆缙出征都须得让他提前娶妻,当时陆骥年纪已不小,她又怎会容忍他迟迟无后?
恐怕,她公爹那个时候还是顶不住压力纳了妾。
不对,府里如今并没有姨娘。
若果真如裴时序所言,他应当是个外室子。
江华容顿时了然。
原来他们是兄弟,难怪,他们眉眼间的神韵如此相像。
可一个外室子,又怎么成了商户,为何偏偏又入京来捐官,恰好还找上了她。
江华容便是再愚钝,此刻也觉出了异样,她拧着眉:“不对……当初,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你,一切都是你设的局,你是故意接近我的,对不对?”
“嫂嫂为何这么说?这话可冤枉我了。”裴时序仍是极有风度的样子,“当初明明是你按捺不住,主动邀的我。这么快,嫂嫂你便忘了么?”
他笑的和当初一样温和,可那笑意分明不达眼底,眉间蕴着嘲意。
江华容顿时更加笃定。
她往后退了几步:“竟真是如此!你如此大费周折,费尽心机,到底想做什么?”
“我么?”裴时序笑,“不过是想为我那可怜的母亲讨个公道罢了。一个出身低微的医女,先是被逼着做外室,然后又被赶出去,赶出去还不够,最后又被活活逼死。到最后,连个姓名都没留下,她叫裴絮,你知道么?”
“不对。”不等江华容回答,他自顾自又道:“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会知道?”
“裴絮?”江华容一怔。
她的确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
世人皆知,当年国公爷尚公主的时候,曾承诺过永不纳妾。
所以,裴时序的母亲注定见不得光。
兴许,后来又被去母留子,这些事在世家大族里并不罕见。
“可……可这些事与我何干,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你何苦设计我?”江华容恼怒。
“谁让你,是国公府的嫡长孙媳呢?”裴时序拂了拂袖,忽然冷了脸。
“你这是何意?”
“还不明白吗?若你没有这身份,若不是那个时候,你以为,单凭你浮艳的一张脸和蠢钝的头脑,会值得我费心?”裴时序声音冰冷。
江华容一个字一个字嚼着裴时序的话,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江华容能嫁进国公府,本就是老太太怕长房绝后,所以趁着出征前先替陆缙娶一门妻,想着若是陆缙当真出了事,她也能从族里过继子嗣,好维持香火。
偏偏年初那时,陆缙当真传了死讯。
老太太伤心之余,便打算按照之前所言的,让她过继子嗣。
但如果,她同外人私通,毁了名声,事情一旦传出去,即便她是陆缙的遗孀,国公府也必得休了她,过继子嗣一事也就不能成行。
如此一来,陆缙一脉断绝,裴时序若是此时回来认亲,他便是长房唯一的血脉,连长公主也不能说什么,偌大个国公府,也必得交到他手上。
原来如此。
心思如此缜密。
时机如此恰当。
他是打着独吞整个国公府的意图!
江华容震惊之余,又觉得可怕。
幸好,陆缙活着回来了,否则如今这国公府究竟在谁手里,当真不一定。
想来,裴时序这回回来,也必然是为了认亲吧?
江华容冷笑一声:“所以你想做什么?威胁我?事情一旦揭发,我是必死无疑,可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且如今陆缙还活着,你以为长公主会让你顺利认祖归宗?便是不提长公主,你同长嫂有私,有悖纲常,族老那一关你便莫想过去!”
“是吗?”裴时序不以为意。
江华容终于找回了一点底气:“咱们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这件事你不提,我也不提,你认你的亲,我做我的长孙媳,咱们只当什么没发生过,如何?”
“就凭你,也敢同我讲条件?”裴时序仍是淡淡的。
“这条件,难道不够么?”江华容睥睨着眉眼。
“当然不够。”裴时序啧啧了两声,忽然笑了,“再说了,你确定,当初,是‘我’同你有私?”
一个“我”字咬的极重。
江华容额角跳了跳,顿觉不对:“你这是何意?不是你,还能有谁?”
“蠢钝如此,对付你,你以为当真需要我亲自上么?”裴时序不紧不慢,缓步走近,“你还记得,我当时,身边带了个眼尾有疤的小厮吗?他后来说,你肩膀上的那粒红痣,倒是生的不错。”
“什么?”江华容好似遭了晴天霹雳,“怎么可能……”
“你不信?那也无妨,这小厮如今还在,他从前是一个马夫,你若是不信,我便把他叫过来当面同你对一对,想来,对你这位贵夫人,他的记忆应当相当深刻。”裴时序语气轻慢。
江华容顿时浑身恶寒。
可她心知,裴时序说的是对的。
他来者不善,母亲又是医女,怎可能这点防备都没有?
可一个马夫,如此卑贱粗鄙的贱民,从前连替她提鞋都不配,怎么配碰她一个伯府嫡女?
江华容恶心的顿时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恨不得将这马夫找出来活剐了。
“你简直……简直不是人!”
她捂着喉咙,胃里不停的翻涌着。
“彼此彼此,嫂嫂又何必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倘若你没动这个心思,我又如何能接近的了你?再说,次日你一听到夫君没死的消息,当即便翻了脸,将我推下山崖。心肠如此歹毒,手段如此狠辣,比起你来,我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裴时序目露嘲讽。
江华容干呕了一会儿,吐的脸色发白,眼尾却是红的:“……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是想让嫂嫂你帮个忙罢了。”裴时序示意了一下,很快,身边的侍从便将一个拇指大的油纸包递了过去,“把这个,给老太太服下,我自然会守口如瓶。”
“这是什么?”江华容一惊,不敢伸手去接。
“让人昏迷一段时间的药而已,你记得,在十月二十六前放进去。”裴时序淡淡道。
那一日,刚好是他和阿吟的婚期。
倒是个良辰吉日。
给老太太下药?江华容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圣人以孝治国,天下莫不遵循。
倘若老太太病危,弥留之际执意要将裴时序认回来,一个孝字压在上头,便是长公主也无可奈何。
这算盘打的倒是极妙。
“倘若此次我帮了你,你便能放过我吗?”江华容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去接。
“你有的选吗?”裴时序唇角浮起一抹笑。
“你……”江华容像是被拿捏住了七寸,动弹不得,她抿了抿唇,又冷笑,“可我夫君还活着,他可是长公主独子,圣人亲侄,年纪轻轻便即将出任一方要职,即便你大费周章的认了亲,又能如何?你以为你当真争的过他吗?”
“不劳嫂嫂费心。”
裴时序只是嗤笑一声,瘦长的指向内拢大氅,长长的白狐毛挡住他清癯的脸,眼底淡漠到死寂。
什么国公府。
什么世子。
甚至平南王,有勇无谋的蠢货,能不能谋逆成功……他其实,根本不在乎。
他要的,只是搅乱国公府,撕开这些全天下顶顶尊贵的贵人的假面,让世人看看这些高门贵族背地里的嘴脸有多丑恶,口中的话有多虚伪,为了自保又能自相残杀到何种地步罢了。
借着平南王,也不过是想将浑水搅的更乱些,以天下为炉,将原本低进尘埃的人捧上去,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拉下来,重新洗一洗秩序。
至于所谓的弥勒下生,普度世人,也不过是一个招揽人心的幌子罢了。
人性本恶,欲壑难填。
他知道,将这些低贱之人捧上去,没过多久,他们也一定会忘了如今的愤慨,转而拉帮结派,排除异己,变成他们从前最厌恶的人。
都是一样的。
王侯将相不一定都有种系,但贵贱一定是有别的。区别的不过是谁贵,谁贱罢了。
看他们一个个撕
岂不有趣?
像江华容死死地抱着贵贱之别这般蠢钝的人,如何能理解他?
在他眼里,万物皆为蝼蚁,蠢钝不堪。
只有他亲手养大的阿吟,是不一样的。
他们如此相似,是天生一对。
她是上天在这满目疮痍的人世间赐给他的唯一的宝物。
也是他唯一珍视之物。
等他收拾完这一切,他会带她去一个没人敢欺负她也不会有任何丑恶的地方。
裴时序紧了紧衣领,不紧不慢的出了山门。
江华容看着他消失的背影,赶紧让女使跟上去,想借机找到他的住处。
然女使刚走出没几步,迎面便被一个飞镖嗖的一下,刺在了肩上。
江华容一悚,料想这个裴时序的身份恐怕不止是一个单纯的商户那么简单,跟踪不及,便只好无奈放弃。
但如此大的把柄握在了旁人手里,好似颈上悬着一柄剑,让她坐立不安。
***
禅房里
江晚吟一向不喜涂脂抹粉,但眼下,她双颊飞红,眼底的水光几乎要溢出来,实在见不得人。
尤其是在禅房这种清净地方。
她抖着指尖,拿帕子擦了擦微湿的心口,又用粉压了压双颊和唇,让陆缙看了几回,确认没异样了,才松了一口气。
坐起身,看见不远处直直望着他们的怒目金刚时,她心口一窒,轻声怪陆缙:“还在佛寺里,你也不怕惹了神佛降罚。”
“这是后院,怕什么。”
陆缙淡声道,慢条斯理地将褪下来的扳指又戴了上去。
“咦,你竟不信佛?明明圣人最是崇佛。”江晚吟系好了衣带,微微抬了头。
陆缙反问:“你当圣人信吗?”
“难道不是吗?既不信,又何故如此推崇。”江晚吟眨了眨眼。
陆缙只是笑:“这并不相悖。”
江晚吟越发不解,两条腿垂在榻边,一晃一晃的。
陆缙屈起一膝,俯着身,一手握住她的脚,一手替她将刚刚蹬掉的珍珠绣鞋穿上去:“信有信的好,大多数人改变不了眼下,有一个可以靠积攒功德籍以改变的来世总比没有的好。如此一来,有了化解怨气之法,世间的仇怨也会消解许多。否则,你以为红莲教为何会在短短五六年间,壮大至此?那个教首,很是聪明。”
“可……若是红莲教对生民是有利的,圣人又为何要剿灭它。”江晚吟翘着眼睫,悄悄去看他。
她发觉陆缙正经的模样,还是格外吸引人的。
那张薄唇,若不是总是咬着她不放,唇形还是极好看的。
再往外,剑眉星目,轮廓分明,难怪她长姐和安平,一个个飞蛾扑火似的往上扑。
“这也不违背。”陆缙握着她脚踝的手一顿,难得解释,“依你看,红莲教最大的危害是何?”
江晚吟被他一点,眼神连忙挪了开:“家塾里的先生总说红莲教是匪徒,我便也信了。但其实,红莲教以前在青州的时候,帮着杀了很多贪官污吏,从前没来上京时,我并不觉着他们不好。”
“是么。”陆缙头也未抬,“继续。”
见陆缙神色如常,江晚吟又大了胆子:“还有,他们都说那教首是食人心肝的妖魔,青面獠牙,所以才不得不戴着面具,可上回我近距离瞧了一下,发觉也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
“你感觉的也没错。”陆缙并不立刻驳斥,怕她听不懂,尽量用通俗的说法解释,“贪官是该杀,但不该由他们杀。如此行径是解了一时之气,收拢了民心,但长远来看,好比竭泽而渔,贻害无穷。若是人人都用私刑,又置律法于何地?礼崩乐坏,天下,势必大乱。”
“再者,他们杀的固然有恶人,但若是有看不顺眼的,也借此除去,那些人又如何辩解?譬如上回被连累的你,若是我没有刻意保住你的名声,在外人眼里,你必然会受到猜疑。推而广之,或杀或留,全凭他们做主,干扰的实则是朝廷的名声。甚至,倘若他们觉着皇帝不好,是不是也可自行废立?”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江晚吟若有所思,被他一点破,这才明白圣人为何必要除去红莲教了。
“倒是我目光短浅了。”她略有些羞愧。
陆缙替她穿好鞋,抬起头时,忽然低笑一声:“你短浅的,可不止目光。”
江晚吟愣了一下,再一回神,顿时脸颊发烫,急急推开了他。
“不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