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天已经微凉, 因是清晨,薄雾未散,石阶上还染着一层薄霜。
江华容匆匆地出门, 穿的是软缎绣鞋, 此刻被薄霜浸透了脚底,寒凉入骨。
但霜露再寒凉,也不抵她此刻的心。
那日九亭山的事,江华容只听得陆缙和江晚吟是被红莲教设了埋伏不小心坠了崖,一起卷入了山洪。
初听得这个消息的时候,江华容喜忧参半。
喜,自然是听到了江晚吟坠崖的消息。
毕竟那日她推她去做替死鬼的事还历历在目。
幸而那日她让周妈妈给晴翠灌了汤,晴翠尚未醒, 她便将此事暂时遮掩了过去。
若是江晚吟回来,此事势必难以遮掩。
是以,当听到江晚吟坠崖的消息时, 她巴不得她就此葬身鱼腹才好。
然陆缙也坠了崖, 又让她寝食难安。
幸而康平昨晚传来了消息, 说是陆缙被一个猎户所救, 国公府众人方放下心。
江华容看着眼前两人亲密的姿态……
不用问, 也能断定, 他们这几日必然是待在一起。
怎会如此?她本意是想把江晚吟当做替死鬼。到后来,为何会反将陆缙推入她怀里?
江华容先是怔愣,怔神过后手心又死死攥紧,目光不善地盯着一旁的康平。
康平摸了摸鼻子, 佯装不知地低下了头。
毕竟, 这世道女子的名誉最是珍重。
孤男寡女,同处一屋,即便没什么,在外人眼里江晚吟的名誉也势必是要毁了。
尤其在国公府这样的地方,婚前失贞,能做一个妾已是顶好的下场。
是以陆缙只让康平对外说他们被山洪冲散了,被人所救,这两日在村子里偶然遇见了,便一起回来了。
尤其此刻,江晚吟整个人都攀在陆缙的身上。
落在江华容眼里,却是明晃晃的挑衅!
江华容克制声音,一副大度的样子,嗔怪道:“回来就好,你不知,这几日我实在忧心你。你的腿怎么了,还需你姐夫帮你?”
江晚吟闻言只轻轻一笑。
在回来的路上,江晚吟从康平口中已经大致了解到这几日府里的事。
原来她被掳走之后,国公府并未对外说被掳走的是她,只默认是江华容,防止惊动红莲教,好让陆缙有时间去救她。
在她和陆缙一同坠崖之后,国公府又推江华容出来参加宴会,好平息流言。
是以这几日,在外人眼里,当日坠崖的只有陆缙一人,于她的名声无损,江华容也只是稍受了一点捐官流言的非议。
便是连当日红莲教徒拿着画像绑人,江华容将容貌有几分相似的她当做替死鬼推了出去,因为晴翠一直没醒,也没人拆穿她。
这几日,江晚吟在瓦舍勾栏,荒山野岭九死一生。
长姐却在堆金砌玉,锦绣成堆里安然自在。
事到如今,她还在若无其事,想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
凭什么呢?
甚至到现在,她还在用“帮”字。
刻意避开了“抱”字。
显然是在自欺欺人。
江晚吟却不给她含混过去的机会,轻声道:“对不住阿姐,我腿疼,站不住。”
话音刚落,江华容顿时脸色大变。
“你的腿……怎么弄的?”
江华容声音干涩,这回连脸上的笑也绷不住了。
孤男寡女,同床共枕,你猜,还能是怎么回事呢?
江晚吟翘着唇角,颊边浅浅两个梨涡。
仿佛在这么说。
脸上虽在刻意激怒长姐,她嘴上却还记得注意名声。
“没什么。”江晚吟声音轻轻的,“山路颠簸,大约是行路时不小心撞到了巨石,被硌的淤青。”
江晚吟随口编了一句。
明明什么都没说,但长姐已经起了疑心,无论她说什么都足够她想象的了。
果然,江华容面色虽还算镇定,眼神却像浸了寒冰:“是吗?”
陆缙闻言喉结一滑,略一抬眼,去打量靠在他肩上的江晚吟。
她昨晚,当真醉了么?
江晚吟觉察到了那丝若有似无的打量,微微错开了头。
她的确是装醉。
可他又为什么这么看她,难不成他也没醉吗?
昨晚在狭小的竹**隐秘的偷-欢。
相比于从前,浅尝辄止,一触即离,幅度并不大。
但江晚吟浑身却涔涔,裙摆都透了。
她隐约记得,陆缙的吐息亦是染着潮气。
现在想起来,依旧烫的让人心惊。
江晚吟忽然有些待不住了,贴在陆缙的颈侧低低的道:“我想下来。”
这毕竟还是侧门前,尽管无人,但被人看见难免传出流言。
“好。”
陆缙手一松,放了她下来。
然两人默契的动作,看的江华容愈发如鲠在喉。
她终究还是耐不住母亲的教导,冷笑一声:“什么山路,倒没听过坐在马车里还能伤着的,还是你太过娇气,隔着三层的虎皮褥子也能伤的了你?”
“阿姐说的也有理,那兴许不是山路的缘故。”
江晚吟也不气,缓缓走过去:“或许,这伤是在轿子里,被当成是你抓出去的时候撞到了轿厢上弄得。或许,是在瓦舍里逃命时不小心磕到了红木箱上。又或是坠崖后,被山洪卷走时拍在了岸上的时候伤的。阿姐,你若是不信,要不要看看?我这身上,可不止这一处淤青。”
她声音平静。
但语气越是平静,说起这些险象环生,颠沛流离时,越是触目惊心。
江华容听出了她的怨气,心口一紧。
这世上最可怕的便是被逼到绝境中的人。
此番,她怕是没那么好糊弄过去了。
当着陆缙的面,江华容更添几分心虚。
“竟是这么伤的吗?”江华容干笑了几声,伸手去拉她,“都是那群天杀的错,反连累了你!这几日三妹妹你属实是辛苦了。你现在如何了,眼睛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的,我替你叫大夫瞧一瞧。”
江晚吟却捏着帕子,作势咳了咳,巧妙避开了她的手:“已经好了,不必劳烦阿姐了,听闻你这几日割了血肉,以血入药,给老太太做药引。如此孝心,实属难。,即便有事,也是我该问问你,你的手如今可好了?”
她眼神一瞥,落到江华容渗着血的左手上,不无讽意。
江华容却对这一招颇为得意。
这还是她母亲教她的。
老太太和长公主虽客气,这些年实则并不大对付。
因着捐官一事,婆母和公公都恼了她,她没办法,只得去求心软的老太太。
果然,不过舍了一点血,老太太对她又和蔼了许多。
还是想保住她的。
江华容微微蜷着手:“已经没什么了,郎君不在,我替他尽孝也是应该的。”
她说着,不无期待地等着陆缙的反应。
陆缙却皱了眉:“有病便治病,巫医方士的话不足为信,公府一贯不信这些,祖母年事已高,你若是真有孝心,当劝着她才对。”
江华容在他面前没讨到好,顿时又噤了声:“是。”
话毕,外面已经三三两两有了人。
陆缙便道:“有事回去再说。”
正好,新账旧账今日也该算一算了。
江晚吟嗯了一声,跟在他身后。
江华容却伸手扯住了她:“等等,三妹妹。”
“阿姐又有何事?”江晚吟回头。
“你失踪的这几日,父亲和母亲急的坐立难安,母亲嘴角燎了泡,父亲更是犯了偏头痛,如今你既回来了,也该回府先瞧瞧他们才是。”江华容道。
她一开口,江晚吟方意识到她在上京还有个伯府的家。
也对,她虽一回来便住在了公府里,但说到底,是来进学的,伯府才是她的家。
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的确当回府。
换做旁人也就罢了,但她这父亲待她一贯冷漠,既能做出让她替长姐圆房的举动,又哪里会在意她的死活?
嫡母更是。
想来,他们恐是担心她因被推出去一事心生怨愤,怕她将事情都抖落出来吧。
江晚吟的确是这样想的。
如今她已没什么后顾之忧,虽不厌恶陆缙,但血海深仇岂是轻易能忘的?
昨晚的一时放纵已经够了。
若是回府,她怕是不那么好回来了。
于是江晚吟并不应。
她神色淡淡,不紧不慢地要甩开长姐的手:“阿姐,不差这一会儿。”
江华容瞥了眼身后,却忽然反握住她的手,笑着道了一句:“忘了同你说,你舅舅听了你的事也格外着急,从青州马不停蹄的往上京赶,奔波了三天三夜刚刚赶到了,门子正替他牵了马车,你便是不回伯府,也不想去看看他吗?”
“谁?”
江晚吟瞳孔一震。
“你舅舅呀,呶,他正过来呢。”
江华容眼神往后示意了下。
江晚吟背着身,余光往街角一看,果然看到了一辆刚停稳的马车。
紧接着,一个身着藏青直缀,清瘦高挑的中年男子从角门后转了出来。
脚步凝重,步履匆匆。
那一瞬间,江晚吟只有一个念头:躲!
毕竟,她这副样子,若是让舅舅看见了,必定遮掩不了。
可人紧张到极点的时候 ,脚步像是被黏住了一样,完全动弹不得。
近了,更近。
一步又一步,重重地踩在江晚吟心坎上。
落到她后背的上的目光更是如有实质。
江晚吟闭了闭眼,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林启明奔波了三日,当听到江晚吟没事时,本是欣喜的。
然一定睛,落到江晚吟突变的身形上,他眼神一怔。
再看到站在她身旁的陆缙。
顿时如遭雷劈。
“……阿吟?”
不是肯定。
是疑问。
从一个亲手把她养大的人口中说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气。
江晚吟像做错事的孩子。
脸色由红到白,难堪到了极点。
她抓紧裙摆,死死垂着眸,才缓缓转身,艰难地挤出一声。
“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