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刀剑出鞘时刀锋上掠过的寒光, 逼得人不敢直视。
脸上的笑意霎时凝滞,陆昶僵着脸,小心翼翼地试探:“怎么了, 二哥?”
他敛了敛眉眼, 很快恢复如常,只淡声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陆昶挠了挠头,又望了眼不远处的江晚吟,欲言又止,只含糊地道,“二哥你告诉我便是。”
话虽如此,但少年人藏不住心事,就差把心悦写在脸上了。
陆缙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圈,道:“尚未。”
陆昶乍一听闻, 眼底流光溢彩,仿佛要迸出焰火来,然而在陆缙面前却又不敢太放肆, 搓着手压下兴奋:“没定亲便好。”
陆缙瞥了眼他的反应, 反问了一句。
“未曾!只在刚刚方见了第一面。”陆昶知道陆缙重规矩, 疑心陆缙是在怀疑江晚吟之前同他私会过, 慌忙解释, “吟妹妹极有规矩, 也极为守礼,除了刚刚同我说过一句话,她对我并未有任何逾矩之处,是我见了她一面后便无法自抑, 所以才贸然找了二哥你私下里问问,二哥你莫要怪她。”
陆昶解释的很急, 急的脸都红了,声音又压的极低,余光悄悄地瞥着身后的江晚吟,生怕唐突了佳人。
陆缙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正看见江晚吟被淡金色日光罩着的侧颜,细腻光洁,肤白如玉,连眼尾都摇曳着光晕。
难怪陆昶只见了一面,便动了春心。
别说陆昶,他自己不也是么,一沾上便松不开手,昨晚几乎要把她的腰生生折断。
陆缙垂在身侧的手向后一背,倏然移开眼神:“不用紧张,我不过随口问问。”
陆昶见他并未有责怪江晚吟的意思,这才安下心。
“你是要她做妻,还是做妾?”陆缙又问。
“一面已足矣。”陆昶直到现在心口还在突突直跳,又不知该如何同兄长说,吞吞吐吐了半日,才憋出一句,“吟妹妹不但样貌好,品性也极佳,我是诚心想求娶她。只是,吟妹妹仿佛身子不大好……”
陆昶暗暗瞥了眼江晚吟捏着帕子的手,刚刚他便发现了,江晚吟脚步虚浮,没走几步便需停下来去擦额上的汗。
“不过也无妨,吟妹妹年纪尚小,将来好好调养便是。”
陆昶浑不在意,短短的一瞬间,他已经把他们婚后都已经想好了。
陆昶若是知道他一口一个的“好妹妹”为何会如此模样,恐怕便不会这么说了。
何况不过见了一面,大抵是为色所迷,一时昏了头了。
陆缙只当是少年人的一时冲动,敲打道:“你尚未及冠,且秋闱将至,不可分心,此事不着急。”
陆昶如何能不急,像江晚吟这样的小娘子不知有多少人惦记,他自然要早些准备。
“二哥不必忧心我,秋闱我必定会全力以赴,只是不知吟妹妹和伯府那边意下如何,二哥能不能帮我向嫂嫂探探口风?”陆昶求道。
陆缙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晚点有空我问问你二嫂。”
“谢过二哥!”陆昶粲然一笑,“此事若是能成,弟弟将来必定给您当牛做马,结草衔环。”
“少贫嘴,温习课业去。”陆缙沉着脸,拂开他的手。
陆昶现在心花怒放,被骂了也觉得畅快,轻快地应了一声。
打发走陆昶,陆缙心绪复杂,微微回眸,打量了一眼江晚吟,未再说什么,回了前院。
一旁,江晚吟被江华容训斥了好一通,站的已经有些累。
日光暖烘烘的照着,她脸颊被晒的微微泛红,江华容一看见她这副模样,没由来的又来了一股气,她揉了揉眉心,不想再给自己添堵,烦闷地叫她下去。
“幸而老太太是个宽厚的,往后她若是再叫你,你可万万不得迟到。”
江晚吟低低地答应,仍是不敢提昨晚的事。
转而又一想,陆缙平时并不热衷此事,昨晚大概只是隔得太久了,一时过了火。
经过这一晚他大概许久都不会再来了吧……
江华容不知她的心思,只是自顾自地道:“还有,今日陆昶看你的眼神不太对,你切记不可同他走太近。”
“我知晓了。”江晚吟也略觉烦扰。
江华容瞥见她眉眼间的郁色,疑心她是舍不得,不得不安抚一句:“三妹妹你莫要误会,阿姐不是要毁你姻缘,只是如今实在不合适,等事情一了,阿姐定会为你寻个好去处。”
江晚吟压根不在乎什么去处,其实自从裴时序去后,她看谁都无可无不可,明知上京是个火坑,还是跳了进来。
经过这段时日,她何尝不知道这是错的,更觉得有愧姐夫,但此事已经回不了头了,何况还有阿娘,还有舅舅,她只能一错再错,尽快结束此事,还所有人一个清净。
***
前院,陆缙回了书房。
他做事一向讲求稳妥,今日在寿安堂又确认了一次,此事已确定无差。
“七出”之条,不顺父母、无子、**、妒、有恶疾、多言、窃盗,江氏连犯六条,恶劣之至,无可饶恕。①
笔尖舔饱了浓墨,洋洋洒洒,不过片刻便书好了休书,一方私印盖上去,也判了江氏死刑。
便是他不动手,国公府也不作为,单凭这几条罪状,江氏也该被送去慎戒司,终身幽禁。
但当盖了章,欲让康平将休书派到披香院时,陆缙按着信封一压,却又将信按住。
康平从佛寺回来时便等着公子发作了,这两日旁观公子格外冷静,他心生疑惑,直到刚刚公子写了休书,他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方落到实处,知晓公子是打算一起算账。
但何故,此时又改了主意?
“公子?”康平试着抽了下那信封提醒他。
陆缙却未搭话,只微微抬眸,看着头顶的匾额。
他的书房名为退思堂,是他祖父当年亲手为他所题,取的是“进思进忠,退思补过”之意。
这些年来,陆缙也的确不负祖父期望,时常三省吾身,反求诸己。
到如今,年岁渐长,无论是朝事,还是家事,皆能游刃有余,进退有度。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所有人,所有事都格外宽容,毫无底线。
一个只有慈悲心肠,毫无手段的人是坐不稳将帅之位的。
大约是他在上京的名声太好,又或是许久未回来了,才让江氏生了错觉,胆敢如此欺瞒他。
还有妻妹,他照顾她,护着她,以为她不通人事,即便恶念丛生之际也未曾动过她一根手指,即便母亲让他纳妾时也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过她,却没想到她背地里早已做了他的枕边人。
大胆又放肆。
眼下,休了江氏,的确是最为便捷的方式。
但一刀毙命——哪有剑悬颈上,提心吊胆来的有趣?
譬如猛兽捕食,并不着急一口吞下去,将猎物围捕到疲于奔命,走投无路,再一口一口地吃干抹净,更符合他的胃口。
既然她们联手瞒他,那他不妨顺水推舟,借势而为。
陆缙按着信封又往后拉了拉,并不否认自己对妻妹的心思。
今日陆昶的一番话,更让他确定下来。
可妻妹实在太过大胆,他昨日已经暗示过,给了她机会,她却毫无坦白的意思,过去的半个月里她也有无数次坦白的机会,却从未开过口。
即便他食髓知味,有心将她留下来,也该让她吃点教训,长长记性。
仅是想想,陆缙不但不厌恶,反觉得说不出的躁动。
何况还有裴时序……
陆缙食指搭在信函上叩了叩,不疾不徐地收了回来,只对康平道:“不急。此事你切记不可泄露出去,尤其是我母亲和祖母,披香院那边也不要打草惊蛇,一切如常。”
康平猛地抬头,全然搞不懂陆缙的打算。
但公子这么做必然有他的理由,康平连忙收回了手,低头答应:“是,卑职定当谨记。”
陆缙又沉思了一番,妻妹虽大胆,但此事于她无益,她晚上也毫无僭越的意思,怕是被逼的,于是又吩咐道:“去查一查伯府的事情,尤其是青州她那个商户舅舅,看看江晚吟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捏在了江氏母女手里。”
“是。”
康平猜测道,公子怕不是看上了小娘子,投鼠忌器。
果然,下一刻,陆缙便神色如常地让他去披香院走一趟:“去知会一声,今晚我要过去。”
一连两日,这可是从未有过。
康平愈发笃定,正要答应,陆缙不知想起了什么,却又改了口:“等等,不必知会了,我待会儿一个人过去。”
一个人去,那披香院岂不是措手不及?
康平已经能想象那边的兵荒马乱了,暗暗叹服公子的心机,低着头告退:“是。”
***
不出康平所料,陆缙夜半一个人去时,披香院果然被惊的乱成了一团。
一个值夜的女使甚至不小心绊倒了博古架,摔碎了一个花瓶。
“慌什么?”
陆缙不动声色,抬了抬眼皮。
“没什么,毛手毛脚的,还不快下去。”江华容训斥道。
“是。”女使擦了擦汗,连忙下去。
江华容强自镇定,迎了上去:“郎君,这么晚了,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陆缙看了她一眼:“祖母不是说了要我们多亲近?”
原来如此,江华容脸色转晴:“下回郎君过来当同我说一声,也好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陆缙又问。
江华容一噎,在他停顿的片刻里,屏紧了呼吸,以为他是察觉到了异样,一抬头发觉他只是随口一问,便道:“我是说备些夜宵酒水,免得郎君有需。”
陆缙淡淡地嗯了一声,只当没发现她的慌张,照例进了正房。
他转身后,江华容便叫人备水,趁着去净房的时候急匆匆地叫了人从后门出去。
陆缙从窗缝里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外面,明白了过来,原来她们是从这里暗度陈仓的。
他敛下了神色,在女使备水的时候,将屋内的人支开,去了园子里。
江晚吟压根没想到陆缙会接连来披香院两次,实在出乎意料,她本已睡着,又被孙妈妈强行叫了起,慌里慌张地穿过小径,从后门偷偷进了院子里。
江晚吟做的格外小心,一如过去的许多晚,却没想到拐过花丛的时候,迎面上却突然撞上一堵人墙。
一抬头看到那张脸,她魂都要吓飞了。
“这么晚了,怎么突然来了披香院?”陆缙适时表现出一点惊讶。
江晚吟走的快,后背本就汗湿了,被他一问,吹的浑身冷飕飕的。
江晚吟踌躇了一会儿,才挤出个拙劣的借口:“明日家塾教的是对弈,我今日过来向长姐请教,不甚将棋谱落下了,特意过来取,没成想撞见了姐夫。”
“没想到?”陆缙眉尾微挑,“三妹妹的意思是,我不该来?”
江晚吟听出了他的揶揄,顿时懊恼起来,暗骂自己愚钝,这本就是姐夫的正房,他过来歇息是天经地义。
虽然她心里十分不想叫他来。
“自然不是,只是这么晚了,姐夫怎会在园子里?”江晚吟连忙找补道。
“里面太热,出来吹吹风。”陆缙看出了她的慌张,却有意问道,“早上听闻你生了病,不知是何病,现在如何了?”
“只是寻常风寒,好的差不多了。”江晚吟垂着头,掩着帕子咳了咳。
“原来是寒症,难怪早上你面色如此潮-红,脚步也颇为虚浮。”陆缙沉吟道。
江晚吟更不自在了,她侧了下脸,试图移开话题:“姐夫还懂医术吗?”
“略懂。”陆缙沉声道,“你得的既是寒症,当多出些汗。”
不知为何,江晚吟总觉得姐夫今日仿佛意有所指。
她微微抬头,却见陆缙神色坦然,只好疑心是自己想多了,通红着耳根答应了一声:“我知晓了。”
陆缙瞥了眼她耳珠偏偏继续开口:“若是还没好,还可再喝点汤。”
这一句勾起了昨晚的回忆,顿时让江晚吟浑身发麻,仿佛家猫骤然受惊,炸了满身雪白的毛。
她连声音都在抖,迟疑地问:“姐夫说的是……是什么汤?”
陆缙瞥见她慌张到极点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嗓音低沉又悦耳:“自然是姜汤。”
“三妹妹以为……又是什么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