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华容今日精心准备了一桌酒菜, 是想趁机同陆缙多亲近亲近。
未曾想陆缙却兴致寥寥,珍馐美馔摆在眼前,却没动几筷。
她主动同他说话, 他也只是语气淡淡, 偶尔附和两声,并不热络。
反倒捏着犀角杯,一杯接一杯的饮着酒,时不时看看外面的天色,不知在想什么。
江华容望了眼外面深蓝的天幕和渐渐爬上来的月钩,心知肚明,却不愿深想下去,到后来眼角虽还盛着笑,但再好的佳肴也没了滋味, 如同嚼蜡似的,终究是提前搁了筷,叫人备水替他沐浴。
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 又加之白日去了佛寺深受打击, 江华容离开正房后, 整个人像被抽了心骨, 神情落寞。
落寞之余, 想起今日净空说的话又十分嫉恨。
凭什么, 这世间落胎的妇人不知凡几,偏偏她出了意外,伤了根本,此生都不再能有孕。
她更不明白, 她当初明明当晚便喝了避子汤,为何还是出了事?
“不会的, 一定是误诊。”江华容不肯相信,转而又自言自语道,“净空再厉害,擅长的也是内症,一个和尚,又不是专治妇人的,他说的未必就是对的,恐怕是名不副实,言过其实罢了。”
江华容安慰自己,又吩咐孙妈妈道:“嬷嬷,你暗地里再去多寻寻专治妇人内症的大夫,不论出多少钱,喝多少药,都不成问题。”
“事情都走到这一步了,只需小娘子怀上,再暗中偷龙转凤便可万事大吉,只要有了嫡子,您的病便是治不好也没什么。再说,妇人生子如同去鬼门关走一趟,娘子,您又何必纠结于此呢?”孙妈妈劝道。
江华容何曾不明白这个道理,但她想要的不止是嫡子,她是当真爱慕陆缙,想同他做一对真正的夫妻,想生下融了他们血脉的孩子,而不是往后一辈子都靠着江晚吟生的孩子来维系这摇摇欲坠的长孙媳的身份。
于是江华容执意不应,仍是吩咐道:“我意已决,嬷嬷不必说了,你只管去寻大夫便是,只是切记不可叫人发觉。”
孙嬷嬷见劝不动她,便只好答应下去:“娘子放心,老奴这就去。”
摆在面前的补汤已经冷了,上面浮着一层油花,江华容忍着反胃,还是喝了下去,擦了擦唇角,又不禁去想夫君同妹妹现在在做什么。
一想,她腹中愈发翻滚起来,剩下的半碗无论如何都喝不下。
正房里,江晚吟也刚喝完一碗补汤。
陆缙的指腹缓缓碾过她的唇,又向上五指穿过她的发,抚着她的头,低低地夸奖她,仿佛当真把她当成了孩子。
江晚吟本就比他小上许多,又加之自小不在父亲身边长大,并不厌恶这种触碰,反倒觉得安心。
然她隐隐约约,总觉得今晚陆缙似乎有些怪。
尤其是刚刚哄着她的声音,仿佛不是对妻子,倒是和白日里对她这个妻妹说话时的语调差不多……
但她之前只同他亲近过两次,并不知晓他白日同长姐是如何相处的,只知晓他一贯强势,想来在这种时候自然也是,便没再深想。
眼下要紧的是这汤,她已经尝过那种煎熬的滋味,自然不想再来一次。
但今晚有陆缙在,他们是夫妇,江晚吟想,在药效开始之前,她应当便能解除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替她擦完唇后,陆缙缓缓低头,江晚吟感觉出他似乎要吻下来,慢慢仰起头去配合他,鼻尖已经微微触及,江晚吟已经闻到了一丝酒气的时候——
“世子,是康诚来了,说有事通禀。”女使低声询问道。
江晚吟也没料到,原本已经阖上的眼微微睁开,迷茫地看着他。
果子要熟透再摘,果汁最为充沛。
不急。
陆缙压了压眼皮,宽大的手摸摸她的头,安抚道:“我出去看看。”
江晚吟依稀记得这个康诚仿佛是他的得力下属,料想事情紧急,明明极不想他在这个时候走,还是偏开了头,轻轻嗯了一声。
陆缙出了门,被夜风一吹,神情又恢复如常。
康诚的确是他的得力下属,他之前派了他跟着父亲那边,他夜半回来,想必是有了情况。
果然,康诚一开口便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公子,裴时序应当不是被山贼杀的,凶手恐怕另有其人。”
夜风微凉,陆缙衣袍被吹的猎猎,方才的耳热顿时散的一干二净,他眉眼冷下去,垂眸问道:“怎么说?”
“卑职也是猜测。”康诚将这些日子查到的东西一一告知与他,“立雪堂那边只查到了坠崖便信以为真,转而全力去追捕京畿附近的山贼,但卑职在翻看卷宗时却注意到,案卷记载发现裴时序时他身上的衣衫还是完整的,也正是因此门房才将人认出来。但裴时序是个布商,他身上穿的是上好的蜀锦,一匹值十金,扒下来典进当铺里也是一笔不菲的银钱,这些山贼大多是穷困潦倒的流民,没道理放过这身东西。”
康诚是流民出身,当初也曾误入歧途,偶然遇到了陆缙,随他从军才有了今日,因此他最能觉察出异样。
“你说的不无道理。”陆缙沉吟片刻,颇为认同。
但,裴时序若是被人蓄意谋杀,那便值得深究了。
他一个隐姓埋名的商户,初到上京,是何人要蓄意杀他?
他又有什么值得人惦记的?
“接着查,青州那边跟上,上京这边也要查一查,尤其要查查裴时序究竟是为了何事入京,又见过什么人。”陆缙吩咐道,又提点康诚,“听闻他样貌同我有几分相似,你若是无处着手,不妨拿了我的画像试一试。”
“是。”康诚差点忘了这条线索。
他欲离开时,陆缙忽又想起了一事:“我记得,裴时序是三月前死的?”
“应当是,从尸骨推测看,大约是在您回来之前刚刚没的。”康诚回想道。
误传死讯,样貌相仿,江氏与人有染,裴时序身死……所有的矛头赶到了一起,偏偏都在三月前。
会那么巧?
陆缙眉眼一凛,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猜想,沉声叫住康诚:“等等,你将江氏与人有染的事情与此事一起查。”
康诚脚步一顿,思索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公子的意思,后背顿时出了冷汗。
“是。”他低低答应了一声,脚步匆匆没入了夜色中。
若那个人是裴时序……
陆缙垂在身侧手缓缓收紧,在凉风中站了一会儿,才掩下眉眼间的戾气,回了披香院里。
房内
江晚吟已经说不出的煎熬。
可陆缙一去便是好久,仿佛蓄意的一样。
她擦了擦汗,又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陆缙回来时,一入眼便是江晚吟侧坐在椅子上的模样,衣衫已经汗透了,紧紧裹着玲珑的身子,正在给自己倒茶。
但指尖却是抖的。
陆缙眼神从她指尖移开,知道时候已经差不多了。
他只当没发现一样,在她身侧坐下,沉沉地叫了她一声:“过来。”
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陆缙声音低沉又醇厚,听的江晚吟指尖微麻。
她没拒绝,站起身,朝他走了过去。
陆缙即便是坐着,已经同江晚吟站着差不多高。
他伸手抚着她的额发,那手极其宽大,穿过她的发,一下一下,低低地问她:“等急了?”
“没有。”
江晚吟轻轻摇头,自然不肯承认。
却莫名被安抚了许多,觉得他这样摸着她的头仿佛兄长对幼妹似的。
但随着他接下来的动作,江晚吟很快打消这个念头,毕竟没有哪个兄长会把已经长大的妹妹抱到膝上。
陆缙双手穿过她膝弯,微微一用力,便轻而易举地将她抱到了他膝上。
他比她高大许多,江晚吟扶着他的肩,额头刚好抵在他心口。
很快,汤里的药效一涌,她微微抿着唇,眼底又开始泛起雾气。
里间的灯是熄的,但陆缙回来时有意留了外间的一盏,烛光微弱,看不分明,刚好足够他打量眼前人。
此刻,她是他的妻,他不必再像昨日一般避嫌,可以慢条斯理地欣赏她晕开的脸颊。
再往下,他手掌顺着江晚吟的侧脸缓缓抚下来,发觉她眉侧印着些缕睡痕,大约听进了他的话,当真一直休息到了傍晚。
真听话。
听话到让人动了恻隐之心。
陆缙按捺住想要用力握下去的手指,往上托住她的颈:“热?”
“嗯。”江晚吟闷闷地答应了一声,脸颊顺势倚在他的掌心。
“刚才的汤,好喝吗?”陆缙又问她。
江晚吟虽知道他不是有意给她喝这种东西,但她现在的煎熬仍是全都来源于他,于是偏过头,难得耍了一点脾气不肯回答。
她别扭的模样愈发添了几分生气。
陆缙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转回来:“把唇张开。”
他说这话只是想尝一尝她口中的汤,但江晚吟脑子迷糊,有些不确定,似乎在纠结哪个。
陆缙倏然明白了,低低笑了一声,忽地改了主意,一手托起了她的腰,另一手拉过她的下颌,缓缓靠近。
江晚吟顿时发觉自己想多了。
原来他只是想吻她。
她轻轻答应了一声,朝他仰起头。
在他的唇即将贴上来的那一刻,那双托着她的手一放,江晚吟发觉自己又猜错了,骤然蹙紧了眉,声音也被完全堵了住,一丝一毫都逸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