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人族式微, 长达七千年的压迫之下,许多凡人已经丧失了飞升的斗志,荣耀与地位的争执让邪恶滋生, 同族相残成了常态, 前有梁颂微, 后有沈溪山, 下一个就会是你。”
青璃坐在高座之上, 目光平静地看着站在殿中的人, 缓声道:“宋小河, 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要亲自前往南延?”
宋小河抬手行礼,坚定答:“弟子决心已定。”
“好, 这一路怕是危险重重, 难以安宁,我会分派仙盟之人护送你。”青璃顿了顿, 而后接上后半句,“但沈溪山不能去。”
宋小河一怔, 一时间竟没能应答。
青璃道:“他方死里逃生, 侥幸无恙, 若是再将他置于危险境地,仙盟对沈氏也无法交代, 所以此行他不能陪同, 小河, 你可有异议?”
她的声音温柔,但语气中有一股不容忤逆的威严。
宋小河抬头看向青璃。
好几次来这大殿之中, 她都看见青璃坐在前面的高座上,总是居高临下地看人。
这便是仙与凡人的差距, 哪怕她再和蔼可亲,所下达的命令也是不容置疑的。
宋小河低下头,恭敬答道:“弟子知晓。”
青璃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沈溪山与她一同前往南延。
但沈溪山又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他有时候表现出来的恶劣,让宋小河都觉得心惊。
若是将此事告知沈溪山,他或许还真的有可能忤逆青璃,犯下大错。
所以宋小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此事告诉他,现在白日里基本与他见不到面,届时收拾行李抬腿一走,等到夜晚他发现时,她已经走出老远了。
不过是一趟与师父的道别之旅。
宋小河心想,虽然没有沈溪山的陪伴会有些孤单,但她自己应当是能走完这趟旅程的。
“宋小河,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沈溪山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宋小河的思绪,她回神,赶忙道:“咱们到了?”
抬眼一看,前方便是零零散散的房屋,众人挑着锄头扁担来往,偶尔几人赶着牛车而过。
这便是仙盟山脚下的城镇,虽并不繁华,但该有的东西也一应俱全,仙盟弟子也大多都是来山脚这些城镇采买。
梁檀大约经常会来这些地方,但他多是来打闲工赚取银钱,所以从不带宋小河。
去年宋小河头一回下山,扛了一杆旗假装算命的进城,便是在这遇见了步时鸢。
这里还如宋小河一年前来的模样,没什么变化,三人施了点小法术,掩盖了原本样貌,扮作寻常人入城。
她要买的东西并不多,左右不过是一些吃食,但还是将城中的街道都逛了一遍,有时候碰见什么成衣店,糕点铺就停一停。
梁檀偶尔会向宋小河讲起山下的世界。
卖糕点的老婆婆每回都会喊住路过的梁檀,将昨日剩下的糕点包起来给他,原本他还以为是这老婆婆心善,没想到是想把她那死了丈夫还带两个孩子的寡妇女儿嫁给他。
成衣铺的老板娘生得丰腴貌美,年过四十还风韵犹存,见梁檀来买衣裳总会给他便宜几文钱,后来梁檀一问,才知那老板娘觉得他长得像自己外地求学的儿子,气得梁檀再没去那家买过。
打铁铺的老头吝啬且心眼小,每回都要以各种理由要梁檀多劳作些,但是却在每年过年时给梁檀送一块好肉,一壶好酒。
宋小河从城中走过,看见了师父口中的那些人,他们像寻常一样,做着自己的买卖,过着自己的生活。
或许他们也会疑问,为何那个叫梁檀的年轻人没再来了。
得到答案之后,也不过是一声唏嘘轻叹。
宋小河走得累了,最后学着师父买了一壶酒,然后回了仙盟。
沧海峰的小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供梁檀和宋小河师徒二人住了那么多年。
院中的桌子摆满了菜,都是宋小河喜欢吃的,她坐在当间的位置,左右是沈溪山和苏暮临。
今日是宋小河满打满算的十八岁,她的面前摆着小酒杯,里面倒满了酒。
酒杯的边上放着长生灯。
梁檀爱喝酒,大多时候都有分寸,但偶尔也会喝得大醉,宋小河在边上看他喝时,总想尝一尝。
但梁檀说这是大人才能喝的东西,要等宋小河长大才能喝。
每每这个时候,宋小河都会问,“那我几岁才算长大呢?”
“十八岁。”梁檀说:“待你十八岁,师父就给你买酒喝。”
宋小河今儿是高兴的,有一桌好菜,一壶好酒,还有喜欢的人和亲密的朋友陪伴在身边。
琉璃灯照亮了整个小院,几人身上都落了明亮的光芒,一时没人说话。
宋小河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先是闻了闻。
买的是桃花酿的酒,味道并不刺鼻,有一股很浓郁的花香,似乎泛着甜甜的味儿。
她学着师父的模样将酒杯举起来,对沈溪山和苏暮临道:“来来来,碰个杯子。”
两人就各自将酒杯端起来,伸长手臂,在中间的位置碰了一杯。
只听杯声脆响,沈溪山率先收回了手,那小小的酒杯端在指尖,被他很轻易地一口喝光,除却唇上染了湿润的酒液之外,面上没有半点变化。
宋小河咽了两下口水,想问问他味道怎么样,就觉得会露怯。
反正就被都端在手里,她直接尝一尝就好。
如此想着,她干脆学沈溪山的模样,将酒杯里的**一股脑倒进了口中。
闻到的是花香,入口却像淬了火的刀子一样,立即在她的舌头和喉咙里面烧起来。
宋小河又喝得急,当即呛住,猛烈地咳嗽起来。
沈溪山伸手,在她背上顺了几下,看着她从脖子到耳朵迅速染上了浓重的红色,咳得眼眸湿润,为这一口酒吃了大苦头,也没说话。
苏暮临道:“小河大人,这酒看起来挺烈的,你喝的时候可得慢点了。”
说着,他伸出舌头往酒杯里舔了一下,舌尖勾着那么一丁点的酒液往嘴里送。
沈溪山见了,想一筷子砸死他。
宋小河咳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脸色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才说出来一句,“好难喝。”
沈溪山道:“酒是穿肠的毒药,爱喝的人嗜之如命,不爱喝的人自然觉得不好喝,吃点东西,否则你的肚子会不舒服。”
宋小河赶紧捞起筷子,开始品尝她买的那些美味食物,至于那壶桃花酒,她没再喝一口。
甚至觉得它放在桌子上碍事,给拎到了脚边放着。
越吃到后面,宋小河看起来就越开心,她甚至一边嚼着东西一边哼起小曲儿,白皙的脸蛋上染透了绯色,似乎因为那一口急酒,情绪高涨不少。
苏暮临问:“小河大人,听说凡人过生辰都是要许愿的,你许了什么愿望?”
沈溪山显然也好奇,他侧头看着宋小河,想听她如何回答。
宋小河神神秘秘道:“自然不能跟你们说,若是说了就不灵验了。”
苏暮临也不追问,只道:“我希望小河大人能快点恢复龙身,届时跟我去魔界走一趟,就再也没有人看不起我,欺负我了。”
宋小河一拍桌子,气壮山河道:“别等以后了,我明日就跟你去魔界!”
苏暮临惊喜地瞪大眼睛 ,“当真?!”
“自……”自然二字还没说完,宋小河的嘴就被下了个噤声咒,没能成功应允。
苏暮临怒视沈溪山,“你干什么?为何不让小河大人说话!”
沈溪山道:“你拎着你的狗碗到别处吃去,我有事与她说。”
苏暮临大怒,站起身撸起双袖,打算跟沈溪山拼了,怎么说也要捍卫他身为狼王后裔的尊严。
只是对上沈溪山淡漠的眼睛时,他又飞快地认怂,捧着自己的碗溜了,临走时还要倔强地为自己挽回些面子,“我这是狼碗。”
宋小河看着苏暮临跑远,转头问:“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啊?”
她吃得很像,嘴巴一圈都油乎乎的,像是给唇染上了蜜一样,又粉又亮。
沈溪山看了她一会儿,拿出个锦帕往她嘴上蹭了几下,说:“没什么,就是嫌他聒噪。”
宋小河不止一次地发现苏暮临十分畏惧沈溪山。
一开始他完全就是沈溪山的狗腿子,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现在也没差,他几乎不敢忤逆沈溪山的话。
但宋小河也没发觉沈溪山打过他或是什么,按理说不至于怕到这种程度。
再且说沈溪山平日里大部分时间,性子都是很稳定的,不会发怒或是失控,他出手打人的次数寥寥无几。
宋小河想了一会儿,注意力就转移了,将桌子上的菜吃得七七八八,撑着圆滚滚走出了院门,行了百来步,跟沈溪山在一处柔软的草地坐下来。
两人并肩而坐,宋小河喝了那口酒虽然不至于醉,但意识也有些迷糊,身上泛着热意,嘴边一直带着笑容。
她歪在沈溪山的肩头,将上半身的力量都靠过去,怀里抱着长生灯,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
纷纷扬扬的樱花瓣飘过来,漫天的繁星和月亮相互作陪,天穹之下,少女摘下一颗糖山楂,送到少年的嘴边。
沈溪山看了她一眼,顺从地张开嘴,让她将山楂送进口中。
入口是甜的,但一咬开就又酸得要命,口腔中疯狂分泌口水。
沈溪山脸上没什么变化,慢慢地嚼着山楂,满口的酸。
宋小河自己也吃了一颗,龇牙咧嘴,“这个好酸,比之前买的要酸得多!”
沈溪山用拇指在她脸颊上蹭了一下,揩去她不知道在哪里蹭的灰尘,“不喜欢吃就扔了。”
宋小河可不舍得扔,但她自己又无法吃完,于是自己吃一颗,就喂沈溪山一颗。
沈溪山吃得很沉默,没有多余的话,似乎有些心事。
但有些喝多的宋小河并未察觉。
一串糖葫芦吃完,宋小河就靠在他的肩头不动了,像是睡着一般静谧。
但他听着呼吸声,知道身边的人还清醒着,过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出口,“宋小河,你没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宋小河酒意上头,晕晕乎乎,说:“有啊。”
沈溪山心中一跳,偏头看她,这个角度也只能看见她缓慢眨动的睫毛和小巧的鼻子,“那你说。”
她磨蹭了一会儿,而后才开口,“我最喜欢小师弟了。”
像是非常随意的一句话,从嘴里顺出来一样,没有半点认真的样子。
但仍然让沈溪山心跳乱了节拍,他想听的不是这句,却又很喜欢她说的这句。
说完之后,宋小河就又安静了,呼吸开始沉重,隐隐似要睡着。
沈溪山再次开口,“说完了?没有其他的吗?”
宋小河说:“我许了三个愿望。”
“什么?”
“第一个愿望,是希望师父和师伯转世之后仍然能够在一起,来世一切顺利。”
第一个给师父,情有可原,沈溪山问:“第二个呢?”
宋小河伸出第二根手指头,“第二个是希望我能越来越熟练地掌控业火红莲的力量,在仙盟里步步高升,再也不会让别人看不起我。”
“不错的愿望。”沈溪山客官评价道:“最后一个是什么?”
宋小河添了根手指,声音慢慢弱了下去,“第三个愿望,就是希望你能一直站在云端之上,别掉下来。”
沈溪山听后,沉默好半晌,才开口,“那就意味着,我要一直走在这条通天道途中。”
只是他方才想得入神,都没发现在他沉思的时间里,宋小河已经睡着了,呼吸沉稳。
到最后她也没说。
沈溪山心想,宋小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他。
她希望他一直站在云端,就意味着她不希望他放弃无情道,放弃飞升的命途。
正因如此,他才出奇地愤怒。
他坐了许久,直到宋小河的脑袋从他肩头滑下去,清醒了些。
她揉着眼睛,抱着灯起身,说回去睡觉,向沈溪山告别。
沈溪山没应声,看着微醺的宋小河迈着摇晃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了小院,进了房中。
天地安静下来,没有光亮的草地上,沈溪山的身影显得格外阴郁。
当晚回去,沈溪山破天荒地做梦了。
他本身就少眠,以前忙起来的时候,三四天才会睡一觉,现在倒是睡得频繁了,但时辰不多,就更别提做梦什么的了。
但这次,他却沉溺在梦里。
先是梦见宋小河穿上了一袭火红的嫁衣,上了钟家的花轿。
沈溪山站在路中将花轿拦了下来,喊宋小河出来,花轿里却没有动静。
他暴怒之下,先是一拳打死了在前面迎亲,又吱哇乱叫的钟浔元,然后上前将宋小河攥住手腕一把拽了出来。
她神色冷漠无比,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沈溪山,说:“沈溪山,你一个修无情道的人,这是在做什么?你终究要飞升,享长生寿命,我却只是个凡人,我需要找道侣成亲生子,共度一生,这些你能给我吗?”
“我能。”沈溪山说:“我可以放弃无情道。”
“你别傻了。”从未见过的表情出现在宋小河的脸上,她嘲讽地笑起来,“你是青璃上前苦心栽培的弟子,更是沈氏寄予厚望的血脉,全天下的人都等着你渡劫,你却说为了我放弃无情道?你是想让我被天下人辱骂?想让我被沈氏追杀,被逐出仙盟?”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梦中沈溪山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腕,却不知为何,还是被她轻易拂落了手。
一转眼,她头上长出了幼小的龙角,眼眸混入了金色,眉眼满是冷霜。
“我要去追寻我的道。”宋小河说:“今后你就踏踏实实地走着飞升的修仙路,我则去寻我的真身,我既是龙神,又怎会在你一个小小凡人身上动心思。”
怒火烧得沈溪山心肺灼痛,最柔软的地方被捅上了火刀。
他觉得愤怒无比。
可想着,若是以后的日子里,当真没有了宋小河这个人的存在,当真无论如何也留不住她离开的脚步,沈溪山又觉得每一口呼吸都是痛的。
沈溪山盯着她,咬牙道:“你说了最喜欢我。”
宋小河讽笑道:“嘴上的话,不是动一动唇舌就能说了?我今日说喜欢你,明日说喜欢旁人,这有何难?”
“你怎么能骗我?”沈溪山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意,沉声问。
“骗你又如何?”宋小河语气随意道:“你也不是没骗过我啊?礼尚往来。”
宋小河说完这句话,转身就离开。
暴虐的戾气在沈溪山的心口如决堤的洪水,剧烈地翻滚着,他尝试压制,却轻易失败。
然后他猛地睁开眼,脱离了梦境,坐起身时,后背已是大汗淋漓。
隔日清早,尚是辰时初。
宋小河站在仙盟大殿之中,身边是苏暮临,孟观行,以及杨姝等几个仙盟猎师。
这次护送宋小河的队伍并不算厉害,一是因为宋小河现在的实力强劲,自保足矣,二则是行动暂时属于保密阶段,太多人一同出行很容易引起注目,为确保此行顺利,自然是隐藏行动路线。
青璃坐在上方,左晔与柳莺莺在下侧,三人对几个猎师都叮嘱了一遍,说来说去,左右不过路上小心。
趁着时辰还早,青璃便让几人上路。
宋小河行了拜礼告辞,转身正要走,却见原本闭着的大门忽然开了。
只见沈溪山一袭黑色衣袍,长发高高束起,面容清冷地站在门口。
青璃一见他,心中就隐隐有了不太好的预感,她皱眉道:“沈溪山,你何时学了这不召擅闯的规矩?”
见盟主动了微怒,殿内寂静无比,一时间没人敢说话。
看见他的那一刻,宋小河就开始有些害怕了,她紧张地咬着指甲,心中大呼他为何找来这里?
沈溪山没有穿宗服,长发也一反常态地束起来,精致的眉眼显得相当锋利。
他冷着脸走进来,路过宋小河的时候,只给了一个非常冷漠的眼神。
“溪山……”孟观行唤了他一声,有阻止的意思。
但沈溪山没有任何停留,越过众人走到最前方,微微仰头看向青璃,声音清朗沉静,“师父,让他们离开。”
青璃猛地拍了一下座椅,霍然起身,“你还知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
“我不是叫了你一声师父?”沈溪山反问。
“这么多年的规矩,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青璃当着众人的面斥责他。
左晔连忙站起来打圆场,“盟主,且先不要动气,溪山向来尊师重道,规矩守礼,恐怕当真是有急事才会如此。”
青璃冷笑一声,“再是如何天大的事,连师父都不放在眼里了?”
“所以我早就说过,”沈溪山道:“我不是学那些礼仪的性子。”
“还未飞升便无法无天!将来若是登上仙途还得了?”青璃重声喝道:“给我跪下!”
仙威瞬间在整个大殿之中扩散,殿中的所有人,包括左晔与柳莺莺在内都感受到了无比强大的威压,跪在地上。
宋小河早就吓得不行,麻溜地跪在地上。
别看她平日里跟梁檀吵吵闹闹,但骨子里还是守礼的乖孩子,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乖巧的,从不敢明目张胆忤逆师父,更别说是青璃了。
而现在的沈溪山,却像是明晃晃地挑衅青璃的威严。
那是仙盟盟主,也是他师父,他却丝毫不惧。
所有人都跪下,沈溪山一人却还站得笔直,腰杆都没弯一下。
青璃的双眸中难掩震惊,再一声重喝,“沈溪山!”
仙威又压了一层,殿中其他人都被压弯了脊梁,沈溪山仍旧是站着的。
“既然师父不想让他们出去,那便趁着人都在,我就直说了。”沈溪山目光平静地看着青璃,说:“我要弃修无情道,”
“什么?!”满堂哗然,左晔即便是低着头,也大喊出声,惊道:“溪山,你在闹什么玩笑?!”
“简直放肆!我看你今日是昏了头脑,开始胡言乱语了,来人!”青璃大喝一声,门外进来四个守门弟子,她道:“将这逆子压下去,关入水牢反省!”
四个弟子一进门就被仙威压跪在地,面面相觑,一时没敢动弹。
倒不是不听青璃的指令,只是这要制服的人可不是寻常弟子,乃是仙盟的金字招牌,砍妖魔像砍瓜切菜,换了谁也不敢轻易上前。
宋小河用双手撑着身体,压在脊背上的力量越来越强,她的额头几乎要贴在地上。
“沈溪山”宋小河咬着牙道:“你不要……”
后半句没能说出来,她就岔了气儿,脑门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沈溪山置若罔闻,眸色冷漠,轻声问:“我根本不在乎什么人界气运,六界平衡,他人的命途兴衰,生死存亡,与我有何干系?”
“这么多年我悉心的教导,竟教出来你这么个冷血无情,毫无担当之人!”青璃气得脸色铁青,似乎下一刻就要一掌拍死沈溪山:“人间重任在身,你竟只顾一己私欲,你身上背负了多少期望你自己难道不清楚?这仙盟,这沈氏,都倾尽心血栽培你,可不是为了让你自毁道途!”
“我的担当,不是给天下人。”沈溪山淡声道:“生死由我,贫富贵贱自当由我。”
要说栽培,其实也没有多少。
沈溪山的天赋强到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任何法术上的事都是一点就会,他看一门书便会学一门术法,所以他不仅剑术卓绝,同时符箓运用得极好,法阵也认得全乎,不管是什么,都能运用自如。
只是他的诞生,带给了人界和天界前所未有的希望。
沈溪山定然是能飞升的。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但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沈溪山会站在青璃面前忤逆师命,要弃道自毁。
“我原以为,你不过是生来受尽宠爱,养成了恶劣的性子,但本性是善的,有宽广的心胸,为天下人谋气运。”青璃看着他,冷声道:“却不承想,你根本就是一个极度自私自我之人,人间万千性命,抵不过你一缕私情。”
这话落在宋小河的耳朵里,像是一根根针落在心头,密密麻麻地痛起来。
她想站起来大声反驳青璃,双臂用力挣扎,却始终抬不起头颅,张口也只能发出粗重的喘气声,说不出话来。
沈溪山听闻,却莞尔一笑,半点不在意,只说:“这天下当然有为大义舍身,为浮生舍命,一心奉献自己的人,但不是我;当然也有刻苦修炼,克服万难,哪怕舍弃一切也只求飞升之人,那也不是我。”
“我沈溪山既生于世间,就只存在我想如何,不存在你们想我如何。”
他似乎觉得说这些也就够了,一抬手,召出通体白色的朝声剑,用力往地上一插,顷刻间释放出滔天的金色光芒,形成屏障,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其后他念动法诀。
“住口!”青璃大怒,抬手挥出猛烈一击,刺目的青色光芒仿佛带着万吨的力量,重重撞上沈溪山以剑展开的屏障上。
巨浪在殿内翻飞,高大的柱子都出现裂痕,所有人同时运起灵力抵御,仍是有些弟子受了内伤。
宋小河释放灵力护身后,身上的仙威顿时小了许多,让她得以抬起头来。
这么一看,沈溪山用剑召出的屏障正面受了青璃暴怒一击,却完好无损,完全没有影响到站在光幕之中的他。
也不知道他念动了什么法诀,天空迅速暗下来,狂风乍起,在敞开了门的殿堂之内疯狂流传。
青璃见一击不成,接连出手,四五下打在沈溪山的屏障上,竟是没碎。
她心中大震,眉眼凛然,掩不住惊愕,“你……”
五月初五,本是举国同庆的端阳节。
仙盟上下的弟子在这一日都休息。
不过有些弟子起得早,不约而同地看见刚大亮的天猛然暗下来,四面八方的乌云朝着一处卷积,像是层层叠嶂压在了头顶,狂风在天地间咆哮起来,如风雨欲来。
众弟子飞快聚集起来,找地躲藏,议论纷纷之时,很快就有人忍住万千雷云聚集之地,正是仙盟大殿的上空。
沈溪山站在殿中,狂烈的风卷起他的长发,衣袍翻飞起来,他却站得笔直而稳当,如大山一般屹然不动。
青璃幻出长剑,飞身刺去,爆发出比方才更为强大的力量,似乎没再留手。
沈溪山双指并拢,在空中一划,淡声道:“朝声。”
插在地上的骨剑嗡鸣作响,震动着飞起来,在半空中飞速反转,正正接下了青璃的一击。
随后金光大作,强悍的力量在瞬间爆炸,气浪将殿中几根柱子撞得粉碎,房檐开始坍塌。
青璃也被这一击撞得后退十数步才堪堪停下,依旧不敢相信沈溪山的力量已经到了这般骇人的地步。
这超出了青璃所能认知的范围。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响雷落下,整个大殿的房顶被彻底劈碎,大块的石头如天女散花一般落下来,众人纷纷闪躲。
屋顶破了大洞,天空中那聚集滚动的雷云便看得清楚,闪电在其中翻滚游蹿,似乎只等着一声召唤。
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宋小河看见沈溪山并拢双指,指向天际,这才明白,他正在破誓。
狂风乱舞,天地昏沉,耳边都是喧嚣的声音。
宋小河睁着双眼,瞳孔中只倒映出少年狂妄不羁的背影。
沈溪山一字一句,起誓道:
“我沈溪山今日指天破誓,弃修无情道,散修为,舍道途,此后自甘入红尘,受七情六欲之困,无怨无悔。”
“沈溪山——!”青璃震怒的声音在殿中回**。
左晔也发出大喊,“溪山,千万不要!”
孟观行也道:“你是疯了吗?!”
苏暮临瑟瑟发抖,不敢吱声,在心中回答:这还用问吗!这一看就是疯了啊!
沈溪山,你是疯了吗?
你违背师命,自毁前程,多年来的修炼,多少人的期盼,光明坦途,至高荣耀,无上权力,尽数放弃。
只为一己私欲?
沈溪山眸光坚定,在狂啸的风声里应道:“我意已决。”
他挣脱的不仅仅是无情道,更是那些束缚他自由的枷锁。
天地之大,谁也不得以任何理由,困住沈溪山。
除非他甘愿。
金光直冲云霄,下一刻,天雷若千军万马落下来,像是要将整个天地劈裂一般,声音在所有人的耳中炸响!
明昼一瞬,方圆十里,皆是雷声。
宋小河耳朵剧痛,却呆呆地站在原地,什么也没做,就这么看着被雷光淹没的沈溪山。
他伸手,往后脖子拽了一把,血红的禁字咒就这么被他攥在手里,带着怒气地硬生生撕扯下来,变为粉碎。
雷声落下后,沈溪山的身上散出铺天盖地的金光,整个大殿被浓郁的灵气充盈。
但也就仅仅那么一瞬,随后满天的雷云散去,晴空出现,朝阳的光落进殿中,风也跟着停了,所有喧嚣在此刻平息。
寂静之中,沈溪山站在大殿中央,金光全部消失,他一抬手,就将朝声剑给收回。
周围一片狼藉,没人敢在此刻开口说话。
青璃往后退了两步,重重地跌在座椅上,满面苍白。
完了,一切全完了。
沈溪山破了誓言,弃修无情道,散去八成修为。
人界的最明亮的一颗星落下了,多年的栽培和希望毁于一旦。这是凡人最接近天梯的一次,往后百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出一颗新星,就算是有,也不可能再比得上沈溪山这般资质。
青璃在神识恍惚间,想起了先前于长安时,步时鸢对她说的那句话。
“总之此人命格难驯,你少管他就行。”
终究上神所言为真,甚至含蓄了不少。
沈溪山何止是难驯,简直一身反骨,完全有把所有事都砸了的本事。
人族,终要走上末路吗?
沈溪山将事情办完,现在倒有了几分礼仪,抬手揖礼道:“师父,弟子自知有错,甘愿受罚。”
青璃现在看见他就来气,恨得咬牙切齿,一抬手便挥出一道强劲的攻击,势要给他一个教训。
青光化蛟,凶猛地冲向沈溪山的面门,他不闪不躲,要受下这一击。
然而就在光芒快要打在沈溪山身上时,一个身影飞速闪到他面前!
就见宋小河用极快的速度抽出木剑,剑刃覆上红光被她横在面前,另一只手抵着剑身,硬是将这一条青光长蛟给接了下来。
强大的冲力让宋小河双臂震痛,心口压上了巨石一般,咬着牙被顶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堪堪撞上沈溪山身上之前停了,像是完完全全将这力量给接下。
光芒散去,所有人震惊地看去,便看见宋小河因强行接下这一击而颤抖着双手,额头鼻尖出了不少汗,泡得脸色雪嫩漂亮。
她站直身体,望着青璃,弱弱道:“盟主大人,你现在不能打他,他很脆弱,会受伤的。”
“宋小河,你觉得你能挡住我的仙力吗?”青璃严厉地看着她。
宋小河闻言,忽而心念一动,转身看去,就见沈溪山还站得好好的,只不过血从他的唇中溢出,染了大半个下巴。
沈溪山神态自若,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眉眼淡无波澜。
他没看宋小河,只抬手擦了一把嘴角的血,“弟子应受。”
“将这个无法无天的逆徒给我押入水牢!”青璃扬声,“依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