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解释
初挽拎着大包小包的过去胡慧云家, 胡慧云刚下班回来,见到初挽自然高兴:“你最近大变样了,洋气了!”
胡慧云父母看到初挽也挺高兴, 迎进来, 一起吃了饭。
吃完饭,大家热热闹闹的看了电视,胡家的电视是十二寸黑白的,质量不好, 还有很多雪花滋啦啦的,不过一家子看得津津有味,依然看的霍元甲。
初挽看着霍元甲,心想,其实无论十四寸日本进口彩电, 还是十二寸国产黑白带雪花,最后还不都是看霍元甲。
一样的。
收拾好碗筷, 胡慧云把初挽拉过去说悄悄话, 问起她最近的情况来, 初挽大致说了。
胡慧云自然赞叹连连:“你如果真能直接上研究生, 那可就太好了!研究生以后分配工作肯定吃香,比本科强!”
不过她很快想到了:“不过有陆家,你就不用愁工作分配的事吧, 他们肯定都能给你安排好。”
她开始羡慕起来,如果她有陆家这样一门亲戚就好了。
初挽听着这话, 不太想解释,也不太想提起来陆守俨。
她感觉自己和陆守俨是不太可能了。
晚上时候, 本来要躺下了, 胡慧云妈进来, 端了两碗水:“刚才让你们喝饺子汤,你们都没怎么喝,喝口水吧,别这么渴着睡!”
胡慧云便笑道:“妈,你想太多了,喝多了半夜容易尿!”
胡慧云妈:“那不是给你们马桶了吧!”
胡慧云没办法,便喝水,也让初挽喝,言语中很有些抱怨:“我妈就这样,事儿多!”
初挽也跟着喝水,听到这话,笑道:“阿姨真好。”
确实是真好,对女儿那么疼爱。
躺在**后,胡慧云和她说了一番话就睡着了,初挽却有些睡不着,她又想起来小时候。
太爷爷和胡慧云父母当然不一样,其实他和世上绝大多数老人也不一样。
他对初挽既慈爱又严厉,严厉到几乎苛刻。
她记得,小时候,她并不喜欢陈蕾,恨不得离陈蕾远远的,因为看到陈蕾,她就是心里不痛快。
但是爷爷却要陈蕾和她一起学习,教会陈蕾很多东西,她不明白,觉得陈蕾自己有父母,为什么还要和她来抢太爷爷,太爷爷还那么用心教她。
她曾经一度为此痛苦,觉得太爷爷对陈蕾好,后来,她渐渐悟出太爷爷的用意。
太爷爷教陈蕾,其实是以此来鞭笞自己,他故意给自己一个竞争对手,让自己隐隐有种,不努力就会被放弃的危机感。
而这在她的人生中,太常见了。
初挽甚至觉得,也许太爷爷对于这件事的出现是乐见其成的,他终于可以在临终前看到他的重孙女是怎么挣脱情爱的束缚,变得无坚不摧吧。
初挽翻来覆去,却又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张照片。
泛黄的照片,就压在太爷爷老炕的凉席底下,她偶尔一次看到的。
那上面是一个清秀可人的姑娘,长得和她有些像,不过穿着旗袍,一看就是民国时候。
那是太爷爷心里挥之不去的痛,是他迈不过的槛。
初挽甚至怀疑,是不是在某些时候,在太爷爷心里,自己其实是姑奶奶的替代品,太爷爷在心里把她当成了姑奶奶,所以对她格外严厉,想将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弥补,才会对她严厉到几乎苛刻。
不知道是不是临睡前胡思乱想太多了,她睡着后,竟然做了一个梦,梦到炮火连天,梦到日本人,梦到美国大兵,甚至梦到狰狞的白俄。
她看到荒败苍凉的土路上,穿着旗袍的少女仓皇恐惧地往前跑,跑得跌跌撞撞,看到碎石划破了她白皙的脚,这时候,一行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冲过来,她惊恐尖叫——
初挽陡然醒来了,醒来时只觉后背湿透。
她揉了一把脸,让自己继续睡去,可却怎么也睡不着,大杂院里屋檐上,有猫窜过,仿佛还有别的起夜动静,她就这么安静地躺着,等着天亮。
******
窗户纸刚透出一点白,初挽就起身了,先去外面买了豆汁油条,等她回来,胡慧云正蹲在门口刷牙,刷得满嘴白沫子,看到她便示意她进屋。
胡慧云妈叨叨着说初挽不该破费,客气什么,不过油条到底是酥香,一家子吃得高兴。
吃过饭,初挽看看时间还早,想了想,先过去玉渊潭早市了。
她现在还留着曼生壶,三块上等高古玉,一颗乾隆黄玉珠,外有从苏鸿燕那里收回来的明初盖罐,这些都是可以囤一囤,择机卖出去的。
如果遇到更好的,也可以出手现在的,反正以藏养藏,慢慢地倒腾,把自己的资金做大了。
当时那个小琴炉卖了一千二,还给陆守俨二百,又用二百抵了陆守俨的外汇券,现在还有八百块,以及几十块的外汇券。
这些钱,应该足够让她在城里租一间房子先住着,慢慢地从最底层做起,等到回头考了研究生,就搬到宿舍里去,一边读书,一边自己偷摸做一些。
她知道自己和陆守俨没希望了,既然没希望了,那就要给自己做好后续的打算。
不过她现在手里很有几个钱,暂时也没什么太大想头,所以倒也不着急,就碰着看,有特别好的,或者容易出手的就买,如果不是什么大漏,也就不想捡了。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就见前头一对夫妻支好了自行车,之后女的撅着屁股把化肥袋子铺在地上,之后男的呼啦啦往外面一倒,杂七杂八都有,各种玉摆件老铜钱什么的,也有磨边的印章。
这对夫妻显然就是下乡的铲子,听口音是河北的,在农村收了一堆过来这边早市卖。
那女的嗓门不小,这么一吆喝,好几个都围过来看,初挽被挤到外面,只能从缝里扫几眼,不过依然看到了几个老铜钱。
那几个铜钱锈迹斑斑,不过依稀能辨别出上面是“大泉当千”字样,所谓的泉,其实是通“钱”,这四个字意思是这个钱是当做一千钱来使用的,这是东汉的古钱。
这种铜钱收起来估计一两块钱一个,轻便不占地儿,囤一囤以后拿出去卖还不错,初挽便想着出手,伸进去就要拿那几个大钱。
谁知道就在指尖已经碰到的时候,突然一个人就那么用身子碰她,她猝不及防,差点摔了。
抬头看时,那几个大钱已经被那人抓在手里。
赫然真是聂老头,聂南圭的爸。
聂老头抓着那一把大钱,哼了声,教训道:“小姑娘懂不懂规矩?你家里长辈没教你规矩,谁抓了算谁的!”
古玩行里规矩,谁先抓了,就得谁先先谈价,后面不能瞎掺和,不能坏人事。
初挽好笑:“老同志,是我先要拿那几个大钱的,你把我差点撞倒,我看你年纪大,就不说你什么了,结果你反倒说我?”
聂老头:“小姑娘,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撞你了?你怎么知道我比你抓得晚?做人得讲道理,你不能仗着你年纪小不讲道理,以为天底下人都得让着你?”
初挽无言以对。
她知道这个聂老头很有些赖皮,但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大街上来这一套,半点规矩不讲——比起来,聂南圭至少还讲点规矩!
当下她也就懒得搭理,和这种人没必要较真。
她起身就走,旁边一个摆摊的黑脸汉子见了,小声说:“这聂老头就这样,我们平时没少吃他的亏,他就是一个赖,这市场上谁见了他不膈应!”
初挽听着,略想了想:“是吗,这种人,不该治治他吗?就让他这么狂?”
黑脸汉子:“他?我们哪惹得起,他眼毒,什么都瞒不过他,这种人只能躲着了!”
初挽随口和黑脸汉子搭了几句话,知道他叫孙二勇,也是雄县的,经常来跑北京的。
初挽继续往前走,也是她运气,一眼看到前面一件白玉鹌鹑盖盒,这物件是圆雕挖空的,雕琢成盒,外形为憩坐鹌鹑,生动典雅,线条流畅。
这样的鹌鹑盖盒,是清朝宫廷里用的,因为鹌鹑谐音是安居,图一个吉利,宫里头喜欢用这个图案,而眼下眼下这一件,却是胎壁极薄,内部挖膛细腻光洁,这必是宫中上品。
要说这物件,自然是不容易得,但让初挽喜欢到必须占为己有,倒是也未必。
她看到这物件,其实是觉得,今天运气来了,倒是给那聂老头一个教训。
当下她问起价格来,倒是也不贵,对方卖三十块,初挽还了还价,很快二十元到手了。
拿到手后,她便回去,却见那聂老土还在和那个雄县的妇女磨价呢,雄县的妇女说二块三,聂老头非说二块一,两个人为了两毛钱争得脸红脖子粗。
初挽对着孙二勇,如此这般叮嘱一番,孙二勇一听,乐了,自然愿意:“行,这件事交给我吧,要是办成,我一分不抽!”
初挽便继续四处看,而那孙二勇,便大喊着:“玉鹌鹑了,玉鹌鹑了。”
他这里喊了没几声,那边聂老头听了,顿时抻着脖子看过来。
初挽其实是知道,聂老头痴迷鹌鹑,尤其痴迷收集玉鹌鹑。
果然,那聂老头听到了,也不和人砍价了,背着手去看。
他一伸脖子,就不太乐意了,在那里挑剔起来:“你这玉鹌鹑,原来是一个玉盒子吧,现在你只有上半截,没
这玉鹌鹑,应该是上下两片,上片是鹌鹑身子,下片是鹌鹑腹部,上下两片严丝合缝,才叫墨盒,这只有上半截,成不了盒子,只成了一件玉鹌鹑了。
孙二勇:“那我哪知道,我就这么一件!”
聂老头蹙着眉头,打量了好一番,自然是喜欢。
他这个人就好鹌鹑,上等好玉鹌鹑,做工好的,拿了不舍得放手。
他到底是开口:“这就是半截的,不全,你多钱卖?”
孙二勇:“五十块吧。”
聂老头一听,当然不乐意,于是又给孙二勇讨价还价,双方好一番争执,最后孙二勇三十六块钱卖给聂老头了。
这时候,就见孙二勇又拿出一件玉器来,大喊着:“鹌鹑肚子,鹌鹑肚子,卖鹌鹑肚子了!”
聂老头买了那鹌鹑,自己摩挲着倒是也喜欢,正要离开,突然听到这个,也是一怔。
回头一看,那边孙二勇又拿出一块玉器,赫然正和自己买的这件浑然一色,一样的做工,一样的风格,一样的细腻光润!
他皱着眉头,回去,试着把自己的鹌鹑上半截放在孙二勇那件上,果然,扣上了,严丝合缝,不差一点!
聂老头忙用手去抓:“这是一套的,你给我。”
这时候,周围一群人都看出里面门道了,全都憋着笑,就连那个雄县卖大钱的妇女都不卖东西了,抻着脖子往这边看热闹。
那孙二勇却一把护住自己的鹌鹑肚子:“我说聂老头,你干嘛?你要想买你就喊价,这算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明着抢呢!”
聂老头气急败坏:“好你个孙二勇,你给我使这招,你这是故意的,我买的鹌鹑,和你那个是一套的,你故意不卖给我,这是想讹我?”
孙二勇笑了:“聂老同志,刚才我们也是明码标价,大家都商量好的,一个愿意买,一个愿意卖,你现在算什么,看我摆了新东西出来,你眼馋就要抢?”
孙二勇这么一说,周围一群人都起哄。
“聂老头,刚才谁也没逼着你买吧!”
“谁知道那是一套,我们眼力不行,我们看不出来,人家反正是单卖的!”
也有人在那里乐:“这聂老头能耐着呢,他也有今天!”
到了这里,聂老头也明白了,自己这就是中计了。
但是低头看看这鹌鹑,确实是好东西,只有上半截,没下半截,实在是难受。
他只好问价,结果一问,孙二勇直接报:“这是清朝皇宫里用的,稀奇,一百二十块。”
这话一出,聂老头直接蹦起来了:“你抢钱啊?”
孙二勇笑了:“想要就要,不想要就算,没说非要卖给你。”
这聂老头站在那里,好一番纠结,憋得脸红脖子粗的,最后,到底是不舍得,讨价还价一番,以四十四块成交了,加上之前的三十六块,等于八十块钱买了一个鹌鹑盖盒。
其实这物件,放文物商店里卖,也就是这个价了。
等聂老头走了,一群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也有的夸孙二勇机灵,一个个都给他竖大拇指。
孙二勇:“得,我这哪叫机灵,都是有高人指点!”
一时没人留心了,孙二勇才把那八十块给了初挽:“小姑娘,今天多亏你了,可算是出了一口气。”
初挽也笑:“刚才可把他气得不轻。”
至此,她心里也好受多了。
她想着,上辈子的那些人,干脆全部推开,重新来过吧。
她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
初挽教训了聂老头,自然心情不错,第二天,她又跑过去玉渊潭早市。
这天玉渊潭早市新面孔多,明显有几个都是跑外省的铲子,收获挺大,过来早市这边兜售。
初挽很快看到那边一个黑脸汉子,他也没摆摊,就那么站在那里,把自己当架子,肩膀上挂着一个刺绣老褡裢,里面塞得满满的,胳膊弯里挂着一堆,有牛角艺术品,也有各种珠串,松石串珊瑚珠,看着应该是内蒙古那边收来的。
周围有人和他聊,果然是的,说是春天跑了一趟内蒙,各处收了不少东西。
“也就春天跑一趟,入了秋,咱就收不上来了!”
初挽扫了一圈,便看到那边褡裢里露出来的一点红,她问:“这位同志,这是什么,看着颜色挺好看的。”
那黑脸汉子一听这话,就觉得外行,呵呵笑了:“妹子,这是珊瑚。”
说着,掏出来了:“瞧,红彤彤的,多好看哪!”
初挽知道对方以为自己外行,说这话来哄自己,不过她也没多说,就接过来,摩挲了摩挲:“是挺好看的,多钱?”
黑脸汉子笑:“看你年纪小,照顾你,你要的话,给二百块拿走吧。”
初挽一听:“这么贵!”
嘴上这么说,但是手里没松开。
没松开,旁人就不可能来还价。
黑脸汉子一脸认真:“这可不是给你乱要价,我从来不哄小姑娘,这么大一个红珊瑚,一般人家哪有,我可是花了一百八十块收来的,从内蒙跑回来,饭钱车钱得多少,我挣二十块,这是良心价!”
初挽自然知道这黑脸汉子就是瞎扯。
其实在内蒙,这种珊瑚很常见,内蒙人的民族服饰上经常有这种翡翠珊瑚的装饰,根本不那么值钱。
只不过眼下这一块质地纯密,纯净饱和,而且从制式看,应该是清朝二品大员顶戴花翎上的珠子,这么大一块留一留以后肯定值钱。
但是这黑脸汉子显然不懂行情,闲扯,却又拿自己当棒槌,想挣自己钱。
她当下不动声色,随手将那红珊瑚在手里抛了抛,作势就要还给那黑脸汉子。
买不买的也不要紧,再看看别的。
谁知道这时候,就听一个声音说:“这种珊瑚,卖不上价,前几天我去文物商店,和收货师傅聊起来,这时节,才过端午,内蒙的牧民日子不好过,外面农民不少来送这个的,收都收不过来。”
初挽听这声音耳熟,回头看,便看到了聂南圭。
他吊儿郎当的,嘴里叼着一根烟,正笑看着初挽。
初挽没理会,重新收回目光。
那黑脸汉子脸上便有些憋,看着聂南圭:“小聂同志,你怎么来我这里瞎掰掰了!”
聂南圭:“老芋头,说句实话嘛,没事别哄人家小姑娘。”
聂南圭倒确实说了一句大实话。
春天时候,草原青黄不接,牧民正是缺衣短吃的时候,手里有什么老玩意儿,他们就愿意拿出来,换了现成的人民币,或者换了米面油的过日子。
可是入了夏,入了秋,日子好过起来了,水草丰盛了,他们就懒得卖了。
和多少钱没关系,人家就是卖个心情,不缺吃就不卖。
老芋头便道:“行吧,小姑娘你想出多钱?”
初挽:“二十块吧。”
老芋头:“那肯定不行!二十块,我本都回不来。”
其实初挽已经不想要了,这肯定是漏,但也不是什么不能错过的漏,不捡就不捡,关键是不想和聂南圭掺和。
当下抬腿就要走:“不卖就算了。”
老芋头便忙叫住:“你给多钱?好歹给个实在价!”
初挽也就停下,两个人讨价还价,最后终于三十五块成交。
初挽交了钱后,将红珊瑚揣兜里就走。
聂南圭追上来:“初初小姑娘,不谢谢我?”
初挽连看都没看:“一股子烟味,能离我远点吗?”
聂南圭无奈:“真是属姑奶奶的,这么难伺候!”
不过还是掐了烟:“初挽同志,请我吃饭吧!”
初挽瞥他一眼:“凭什么?”
聂南圭:“就你这红珊瑚,没我从旁边帮衬着,你能拿下来,这么大一块呢,我估计是有来头的,你就偷着乐吧。”
初挽:“你爸昨天那个鸳鸯,还有那几个古钱,不是也不错吗?”
聂南圭顿时笑起来:“敢情你知道那是我爸?小初初,你说你,怎么没点尊老爱幼的心呢,就这么欺负我爸?气得我爸昨天回家多吃了一碗米饭!”
初挽听着,也笑了:“你爸胃口不错。”
聂南圭叹:“我看你笑得还挺好看的,看来心情不错,不过想想也是,当初那小盖罐,还是被你截了胡,可把我们宋三爷气得不轻,眼看到手的鸭子,就被你给逮住了。”
初挽眼神淡淡的:“你们家大业大,也不在意这点小玩意儿。”
聂南圭扬眉:“说得轻巧,这口气,但凡换一个人,我肯定咽不下,也就你,我认了。”
初挽听着,心想聂南圭年轻时候原来这么油嘴滑舌的。
聂南圭却认真地道:“初挽同志,要不我请你吃饭吧,我是真心诚意想坐下来和你谈谈。”
初挽:“谈什么?”
聂南圭顿了下,之后缓缓地道:“谈谈过去。”
初挽听着,视线落在聂南圭脸上,聂南圭带着好整以暇的笑。
初挽:“我上午还有事,回头有时间再说吧。”
聂南圭:“回头有时间再说,这就是后会无期了。你上午去办什么事?我陪你一起,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初挽淡淡地道:“我去图书馆学习。”
聂南圭:“学习?”
初挽便大致解释了下,聂南圭:“行,真有出息,那这样吧,我中午过去图书馆找你,那边有朝鲜冷面,我们正好尝尝。”
初挽:“行。”
她是想着,确实可以坐下来和聂南圭谈谈,探探聂南圭的底。
就她所知道的,聂家到了聂南圭爸爸这一辈,兄弟五个在解放后只剩下两个了,一个在故宫博物馆工作,另一个就是聂南圭爸,早早做古玩生意。
至于太爷爷说的聂家老三,就查无此人,之后十几年,古玩界也没这号人物。
姑奶奶的事,她没别的线索,从聂家下手打听打听是最合适的。
告别了聂南圭后,她匆忙赶过去图书馆,扎扎实实学了一上午,累得头晕脑胀的。
中午十一点半才出来,出来后她就琢磨着吃点什么去,肚子已经咕噜咕噜叫了。
谁知道一出门,就见好几个女生正往南边看,她顺着大家的目光看过去。
聂南圭一身蝙蝠衫和港式宽松长裤,正悠闲地站在槐树下,看着颇为潇洒帅气,在这个年代,绝对是时髦洋气。
初挽说不上来的感觉,她认识的那个聂南圭还是很有手段的,她一直以为是比较持重老成的,结果年轻版的竟然是这么一个骚包。
聂南圭插着兜过来,和初挽打了个招呼,顿时不少人的目光全都往这边来。
初挽捏着书包带子:“快走吧。”
她不想被这么关注。
聂南圭陪着初挽往外走,边走边打量了初挽几眼:“你多大了?”
初挽:“不小,不过也还可以报名考大学。”
聂南圭:“看着你也就十六七岁?”
初挽将错就错:“对,我没成年!所以和我说话注意着点。”
聂南圭笑起来:“你如果生在我家,我一定疼你,这么能干又可爱的小妹妹!”
初挽没接话茬。
这时候两个人走到了一处冷面馆前,聂南圭:“这个我吃过,图个新鲜,也快。”
初挽:“好。”
当下两个人进去,里面竟然还挺有特色的,人也不算太多,布置优雅清净,可以边吃边聊,挺合适的。
聂南圭显然想套话,随口问起初挽的事,初挽也就真真假假地说,两个人你来我往的,最后话题无意中引到了家中诸人。
聂南圭道:“这些年来,其实我爸偶尔也会提起你们家,你们家好像就这么消失了。”
初挽笑道:“我们家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我太爷爷和我,我太爷爷年纪大了,很快入土了。”
聂南圭迅速算了下:“当年初先生膝下有一位孙少爷,你是孙少爷的女儿?”
初挽:“对,你说的孙少爷,应该是我爸。不过我爸也不在人世了。”
聂南圭:“我们可以去拜见一下初老太爷吗?”
初挽:“我太爷爷隐居乡下,不见外人,他时日不多,不希望任何人打扰他。”
聂南圭:“你太爷爷也是有福气的人,算起来都快上百岁了吧。”
初挽:“嗯,长寿,可惜子嗣萧条,我太爷爷膝下儿女都是英年早逝的命,哪里像你们家,到底兄弟多,可以帮衬着,能经得住事。”
聂南圭听着,也就提了提自己家的情况。
初挽便状若无意地道:“我记得你父亲那一辈,兄弟好几个呢。”
聂南圭便抬起眼,不轻不重地看了初挽一眼。
初挽一脸坦诚,很随意的样子。
聂南圭这才道:“解放前,我三伯就没了,我大伯去了美国,解放后,我五叔被冯彬的事牵累,入狱病死了。现在上一辈就只剩下我爸和我二伯,我二伯现在在博物馆呢。”
初挽:“冯彬的事?就是帝后礼佛图那个?还牵累了你五叔?”
聂南圭打量着她:“冯彬的事,你应该更清楚吧?”
初挽笑:“怎么会,解放前,我太爷爷已经离开琉璃厂了,找到人家跟前,人家都未必给口茶喝。”
冯彬原是河北雄县农村孩子,当年初老太爷受乡亲委托,把这穷孩子带出来,放在古玩店当学徒,算是手把手教出来的。
不过后来冯彬自立门户,勾结了国外的一些古董商,把买卖做得很大,将大批的中国文物运送外海外,为了谋求暴利,他也干出许多挖坟掘墓盗卖文物的事,其中最知名的一桩,便是铤而走险,勾结土匪,逼迫石匠凿盗龙门石窟壁画《帝后礼佛图》,陆续运往美国,至今这中华瑰宝《帝后礼佛图》还被陈列在美国堪萨斯纳尔逊博物馆,成为镇馆之宝。
解放后,冯彬遭到中国文化文艺界人士的谴责,人民日报刊登了对冯彬的检举信,他因此也被抓获,判决死刑,而参与协助冯彬运送文物的部分人马,自然也被牵连落马。
这件事于初老太爷来说,也是耻辱,毕竟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子。
不过初挽没想到,聂家老五竟然也栽在了这件事上。
聂南圭叹:“过去的事了,提这个也没意思,上辈的恩怨,都是云烟,已经几十年过去了。”
初挽:“你大伯在国外,应该还不错吧?”
聂南圭:“嗯,当时他走了,我爸兄弟几个没走,这也是命。前几年,他回来探亲,这些年在国外,倒是发了大财,日子过得自在,就是年纪大了,总是想家,想落叶归根了。”
他叹了声:“不过也不好回来。”
初挽也有所感触,便叹了一声:“你三伯呢,怎么就没了?”
聂南圭探究的目光落在初挽脸上。
初挽满脸惆怅又坦诚。
聂南圭也就长长地叹了一声:“解放前就没了,不知道怎么没的,也许还活着,谁知道呢,生死不知。”
初挽打量着道,试探着道:“没事,现在世道变了,做什么都方便了,海外游子都到了落叶归根的时候,也许过两年就回来了。”
这么说的时候,初挽却想起,后来,香港都回归了,但是自己姑奶奶依然没见人,也许确实就没了。
此事想来,实在凄凉,大好年华的少女也许已经在某个荒郊野岭成了枯骨,但是破败的乡间石屋,她年近百岁的老父亲依然在捧着发黄的老照片。
聂南圭抬起眼,看了一眼初挽,笑了:“也许吧。”
当下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低头吃冷面。
反正说话也是虚虚实实的,彼此掏不出几句真的来。
吃差不多了,聂南圭突然道:“我看你早上精神不太好,是不是没睡好,有什么心事?”
初挽淡淡地道:“也没什么。”
聂南圭:“你可以说出来嘛,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也许能帮你掌掌眼。”
初挽听到“掌眼”,竟然有些想笑。
她想了想,也就道:“最近确实有一个物件,估计就这么错过了,想想,到底是不舍,但是如果要取来,只怕成本巨大,不是我能承受的,我难免有些犹豫,拿不准。”
聂南圭挑眉:“你也有拿不准的时候?”
初挽笑道:“古玩市场,包罗万象,总有一些领域,是看不准的,谁还能没有看走眼的时候呢。”
聂南圭倒是赞同:“有时候,玩得就是一个心态,博弈就是那么一两分钟,一个犹豫,就没了。”
古玩考验的是眼力,也是心态经验,毕竟收藏者眼力再好知识再丰富,也有看不到的死角。这个时候就是一个赌,用自己的历史文化知识来综合判断,揣度形势来赌,这种赌可能就发生在交易的那么一秒,毕竟机会不等人。
一时聂南圭小心地问:“到底什么好东西?”
初挽笑望着聂南圭:“我当然不告诉你。”
聂南圭拧眉:“算了,我不和你抢,也就问问。”
初挽:“那东西,你也没兴趣,只是对我很重要而已。”
聂南圭好奇:“那你什么打算呢?”
初挽:“这个世上,总会有一些错过,美好的物件,喜欢的,也未必非要收罗到自己手中,不行就不行,这么算了吧!”
聂南圭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初挽:“看来是真喜欢。”
初挽默了下,终于还是道:“喜欢,未必就能得到,人这辈子,谁不错过几件呢。”
聂南圭一下子笑了:“这就对了,何必呢,我错过的好东西多了去了!”
*****
这天,初挽过去广外,就见陆守俭和冯鹭希来找她,说是要接她回去,有事情要谈。
他们面色有些凝重,初挽意识到了:“是老爷子有什么事?”
冯鹭希叹了声,试探着说:“挽挽,这几天你不在家里住,是因为什么?是守俨哪里做得不合适吧?”
初挽默了下:“也没什么,只是我们之间的一点小事,再说我这几天确实想过来朋友这里住,她是编辑社工作,英语好,我正好请教下她。”
冯鹭希:“今天守俨终于回来了,他要来找你,被老爷子按那儿了,你现在先过去,当面说一下吧。”
初挽听这话,多少猜到了:“大伯母,是有人说了什么吗?”
冯鹭希:“他做错了什么,该赔礼道歉的就赔礼道歉的,其他的再说,你们还年轻,闹别扭也正常。”
陆守俭咳了声:“现在先别说,去老爷子跟前说吧,反正守俨也在。”
当下初挽也就不好多问了,跟着他们两个过去了陆家,一到陆家,就见氛围不对,家里好几个都在,连几个晚辈都在。
初挽看到了陆守俭,好些天没见到他了,乍见到,也是恍如隔世。
陆守俨见到她,视线马上落到她脸上:“挽挽?”
陆老爷子:“挽挽,坐过来。”
初挽也就坐下了,坐在了陆老爷子身边。
陆守俨微蹙眉,尽管初挽什么都没说,但是他显然敏锐地察觉到了。
陆老爷子:“今天,我收到一封信,也恰好守俨回来了,我想让守俨解释下,这是什么意思。”
说着,他拿出来那封信,放到了众人面前。
陆老爷子笑了:“我听说,这封信不但放到了我面前,也放到了初老太爷面前!”
这么说的时候,他面上泛起了冷意:“怎么着?你想把我气死,还想把老太爷给我气死吗?”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懵了。
陆守俨蹙眉,拿过来那封信看了看,看了后,脸色就变了。
他没理老太爷,一双黑眸陡然望向初挽:“上次,你给我打电话,说有事要和我说,就是这个?”
初挽神情凉淡,不过还是道:“是。”
陆守俨神情紧绷:“这封信,这照片,给老太爷看了?”
初挽还没说话,旁边陆老爷子已经怒了:“你真是丢尽了我的脸面,这封信竟然闹到了老太爷跟前,你知道他已经九十七岁了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让我怎么说你?”
陆守俨视线直直地落在初挽脸上,却只看到了她眼中的冷漠,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绵绵情意。
他脑后便骤地地嗡嗡刺痛,呼吸都沉起来。
他何等聪明之人,自然明白,初挽久等自己而不至,这个时候,如果孙雪椰找上初挽,初挽心里存了别的心思,就此离开陆家去别处住。
这里面的微妙,想想便知,初挽分明已经起了放弃之心!
况且还有一个老太爷,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好说话的。
这封信放到了老太爷跟前,初挽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陆老爷子却望向一旁的初挽:“挽挽,你看看现在这事怎么办?”
他这么一问,所有的人全都看向初挽。
初挽抿唇,沉默了下。
她本来是想陆守俨回来后,以一个更和缓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但是现在事情推到了陆老爷子面前,她不可能含糊其辞了。
于是她到底是道:“其实用不着解释,我已经想过了,我和守俨各方面也未必多合适,我觉得我们——”
她话说到这里,一个声音陡然响起:“挽挽!”
一时所有的人都惊到了,大家看向陆守俨。
陆守俨面色冷沉,无形的气势裹挟着张扬的怒意,让客厅里的空气沉寂得仿佛要凝固。
所有的人都尴尬起来,大家彼此无声地交换了下眼神。
初挽大脑中很是空了几秒,之后,她望向陆守俨。
墨黑眸子中的锐利锋芒是一向内敛的他从未有过的,他就那么死死地盯着自己。
空气顿时变得稀薄起来,仿佛呼吸都格外艰难。
初挽只觉得自己灵魂已经离她而去,剩下的只有死去的四肢百骸,以及一颗跳动的心脏。
于是她终究听到自己以一种陌生的声音道:“本来我不想在陆爷爷面前这样,我们可以私底下先商量。但是既然这封信都被捅出来了,那我们就说个明白,我们确实不太可能——”
她话说到一半,陆守俨的五指已经搭住了她的手腕上。
他垂眸,深深地盯着她,轻声道:“挽挽,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在头顶环绕着的烧灼气息中,初挽抿唇道:“我知道。”
陆守俨搭在她手腕上的五指直接收拢,之后扯着她往外走,初挽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陆老爷子厉声呵斥道:“守俨,你疯了,你做什么?放开挽挽!”
陆守俨面无表情地道:“爸,我和挽挽有些话要私下说,我们先说明白,至于向老爷子和老太爷交待,我稍后该做的,都会做。”
说完,他握住初挽的手,径自就往外走。
陆老爷子一见,顿时怒了:“陆守俨,你疯了,你做什么?放开挽挽!你给我过来!”
陆守俨面无表情地道:“爸,你先查查,到底是什么人告我小状吧!”
说完,他拽着初挽,推开门径自往外走。
陆老爷子:“把他拦下!”
陆建时陆建昭几个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
这可是他们七叔,他们不敢……
陆守俭见此,看了眼陆老爷子,于是命道:“守俨,停下!”
不过他脚下纹丝不动。
陆守俨自然理都不理,就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直接拽着初挽出门,下了台阶,把她牵扯进自己房间,之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客厅里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
底下晚辈,所有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刚才,直接把挽挽拽出去,急得方寸大乱的,竟然是他们七叔?
这还是他们那个内敛威严的七叔吗?
陆守俭见此,从旁劝着说:“老爷子,其实我觉得,先让人家小两口解释,别的再说吧?”
陆老爷子怒道:“闭嘴!”
******
初挽开始也被吓到了,不过很快她就冷静下来。
初挽:“你这样,只会让陆爷爷担心。”
陆守俨明显气急败坏:“首先,孙雪椰的事,我和她早分了,分得干干净净,我和你解释过,最近,她第一次找我,我拒绝了,并且觉得莫名其妙,第二次找上我,因为涉及到一些以前的事情,我和她聊了一会,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因为她的事情牵扯到一些别的事,需要过几天看看情况。等事情全部解决了,我给你交待清楚。””
初挽:“我也没说什么,我能理解,我对她,丝毫不在意,再说你之前也解释过了。”
陆守俨看着初挽,她眸中明显带着凉淡:“那你这是什么意思,就这么和我说分手就分手?”
初挽瞬间沉默了。
陆守俨冷笑:“挽挽,你担心我处理不好你太爷爷的想法?告诉我,是不是!”
初挽:“我太爷爷他可能要求比较苛刻,我确实觉得你做不到。”
陆守俨死死地盯着初挽:“因为我做不到,所以,你想放弃我,是吗?”
当他这么问的时候,初挽没说话,客厅里很安静,初挽甚至听到了他和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下的。
过了很久,初挽终于道:“我永远不可能放弃我太爷爷。”
陆守俨低首,打量着初挽,静默了很久。
房间内的空气沉寂得仿佛要凝固,初挽感到窒息,不过她还是道:“我就是这样,就是这么没良心。”
陆守俨笑了:“挽挽,我会做到让他满意,相信我。”
初挽望着陆守俨。
两个人距离很近,近到她几乎被他整个笼罩住,滚烫的吐纳轻轻喷洒在她的刘海上。
她的视线只能平视过于凌厉的下颌线,还有凸起的喉结。
从世俗的眼光看,他其实很优秀,从身材到相貌,再到身份,以及将来的成就,都是一等一的。
陆建晨将来再有钱,但是有钱的人却永远要向权利低头,而这个男人将是陆家在仕途上成就最大的那个。
也怪不得孙雪椰重活一世,想抓住这个男人不放。
这样一个男人,他骨子里的骄傲可想而知。
过了半晌,她终于道:“你没法做到他满意,那样你也会很累。”
陆守俨:“那又怎么样,挽挽这些年被老太爷磨砺,觉得累吗?如果我的挽挽不觉得累,那我凭什么觉得累?”
初挽别过脸去,院子里没人,客厅里的人估计都看傻了,可能也尴尬,没有人出来,不过厨房的灯亮了,倒映在玻璃上,在风里一晃一晃的。
陆守俨握着初挽的手,轻叹:“挽挽,我先处理孙雪椰,之后回去,去永陵见老太爷,你不需要从中为难,更不需要担心别的,我来面对他。”
初挽:“你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你也犯不着。”
陆守俨望着初挽,墨黑的眸子泛起无尽的温柔和怜惜:“挽挽,其实我也许比你以为的更了解他。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初挽:“你知道什么?”
陆守俨沉默良久,才泛起一个了然而嘲讽的笑:“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应该猜到,他那么轻易答应让我娶你,一定在一个地方等着我,等着狠狠地给我一个教训。”
他望着初挽,望着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初挽,却恍惚中仿佛看到了那个站在风中的小姑娘。
她还很小,才五岁,站在荒野中,他喊着宝宝,她却躲开了。
她是真的要躲开吗,她只是不敢而已。
她虽然长大了,但是在某些方面,依然停留在五岁,停留在被老太爷的手掌心里。
同样的错误,他犯了一次,就不会再犯第二次。
他胸口重重发闷,声音却沙哑而坚定:“挽挽,你放心,这一次,就算全世界的人都阻止我,我也会把你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