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的常设之处位于文渊阁,杨一清天不亮就进了文渊阁,一天忙碌下来,批阅了大量奏折。首辅夏言“告病乞骸骨”之后,奏折的分配权便交到了严嵩手上,严嵩将大量重要事务送到杨一清的房中,由杨一清票拟意见,夹在奏折上,送呈内廷。
入阁已经近月,杨一清越来越为自己手上这支笔而着迷,简简单单一支笔,天下大事由此掌控,无怪乎那么多人打破头皮要往这里挤,个中滋味,简直难以描述。
但杨一清也在不停提醒着自己,切莫沉迷于权位之中,必须本着最有利于大明最不偏不倚的立场处置事务。票拟时需要仔细斟酌用词,勿使一字一句产生歧义造成偏差。
在这些堆积如山的奏折中,尤其最让他关注的,莫过于北地。
任职礼部之前,杨一清在陕西督办马政,马政在陕西属于军事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也因此而得以接触三边军镇。为了抵挡北元骑兵的南扰,杨一清殚精竭虑,为三边总督刘大夏的北地方略出谋划策。几年中,弹劾总兵郑宏贪渎截留削减镇守太监用度为三边将士补饷筹资重修堡寨,令北地军务为之大振,他本人也由此而为刘大夏竭力保奏,升右副都御史,晋礼部侍郎,乃至加尚书衔,后来居上,将本部尚书毛阶户部尚书甘书同挤到身后,成为天下瞩目的内阁辅臣。
也正是这段始终无法忘怀的经历,令他每日里魂牵梦绕的都是边地号角,心里记挂的全是堡寨连营。严嵩知道他的心思,只要是北地发来的奏折,尽数转给他票拟,让他短短时间便对三边形势重新了若指掌。
忙了一天,杨一清和严嵩徐阶告辞,回到府上,还没坐定,最为倚重的幕宾就找了过来,将《皇城内外》递了过来:“东主请看。”
杨一清看罢,顿时头皮炸裂,拍案而起:“《皇城内外》竟敢信口开河,污蔑朝廷重臣,真是岂有此理!拿我的片子,你去应天府汪宗伊......不,直接去刑部方尚书府上,问问他,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那幕宾问:“东主打算让方尚书如何处置?”
“让他……”杨一清为之语塞。愤怒归愤怒,他却尚未失了理智。《皇城内外》是道门的刊物,谁都知道,创办者黎大隐,掌舵的是赵致然,这样一份刊物,你让刑部怎么管?道门的确将庶政还给了朝廷,但也没有说朝廷就能主动去找道门的茬。
“莫非道门就能造谣中伤内阁辅臣吗?这不是干政是什么?我要去元福宫,请陈天师出来管管!”
“东主稍待。这些文章,我已经琢磨很久了,初看时,和东主也一样,着实愤怒。但后来仔细斟酌,人家是以通达赌坊事件起的头,通达赌坊涉嫌以修行球胜负开盘,违了元福宫去年一而再再而三所下的规矩,论起来,玄坛宫倒也勉强能管……”
“那要照你这么说,《皇城内外》污我清白,我还只能干受着?若不尽快刹住这股风潮,用不了两天,弹章就能把我淹了,我也就只能如夏言那般告病请辞了!不行,我要去元福宫找陈天师,和黎大隐赵致然对质,让陈天师管!陈天师不管,我就去总观!”
幕宾摇头道:“无论是找元福宫陈天师,还是干脆闹到总观真师堂,这都是后话,学生以为,眼前的当务之急,是东主怎么考虑你和太子的关系。”
杨一清皱眉问:“这跟太子有什么关系?”
幕宾道:“东主,我下午的时候也在纳闷呢,为何《皇城内外》会拿这么一个和东主毫无关联的屎盆子扣在东主头上,他们怎么就敢?后来找人一打听,前不久,黎大隐和赵致然确实亲自带人查封了一家通达赌坊,这家通达赌坊就在清凉山下,正是太子为景王时私下开办的。”
杨一清立时醒悟:“他们不敢明着动太子,想借我之力?”
幕宾道:“很有可能,通达赌坊是一个多月前查封的,为何当时不说,等景王被立为太子后才大张旗鼓的宣扬?”
杨一清不说话了,来来回回踱步思考,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两全其美之策,问幕宾有什么破解之道,那幕宾也拿不出好办法。对方这招确实毒,他若不抗辩,屎盆子就扣在了自己头上,如果要自证清白,势必会将太子扯进来,当真是进退两难。
“太子真是……”杨一清想骂人,堂堂天家贵胄,干什么不好,偏要去开设赌坊,开赌坊你偷偷开也行,非要去跟修行彩票抢银子,你不知道这是元福宫的禁脔么?不知道这是连道门总观和朝廷内阁都紧盯着的金蛋么?你居然也敢伸手?你就这么缺银子?
但他却最终没能骂出来,他知道景王供养了一批修士,知道景王拉拢了大批五军营锦衣卫等京中禁军,也知道景王正骨之后需要修炼。无论哪一项,都需要流水般的花钱。
更何况,他去年四处奔波,想要筹措银子为刘大夏修建深入草原的靖远堡时,景王给过他五千两银子……
幕宾试着道:“要不,东主别反对修桥了?他们愿意修,就让他们修去?学生以为,玄坛宫赵方丈之所以和东主为难,恐怕正是为此。学生愿意出面,连夜拜见赵方丈……”
话没说完,就被杨一清喝止:“修桥之事,劳民伤财,乃是暴秦之政,我是绝不同意的!”
幕宾叹了口气道:“如此,怕是很难了,唯有报知严格老和太子了,看看他们怎么定夺。”
别的小事也就算了,以他如今的地位,帮太子挡挡小灾避避小祸也未尝不可,但开设堵坊,便如操办清楼,他决计不肯背上这个骂名的,若因此而遭弹劾下台,必将“留名青史”,他杨一清可不能背这个名声,死了都不安稳!
既然自己拿不出两全之策,那就把难题交给严嵩和太子,让他们去头疼。他们若是不理这一出,那也就别怪自己“追求真相”了。
想罢,当即提笔,修书两封,一送东宫,二送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