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然良久不语,过了半晌,和张略对饮一杯,排遣心中的不爽。
只听张略道:“总之在红原这一年,过得很不痛快,本想上阵厮杀,可如今我大军与夏人隔着白河天险对峙,打又很难打起来,实在闲得难受。如今在庐山又经了这么一遭,我已经萌生退意了。”
赵然有些诧异:“张守御如今正是大好年华,又为指挥佥事,坐镇一方,怎可轻退?”
张略道:“我在军中厮混多年,自家知道自家事,指挥佥事已经是头了,再想往上,哪里那么轻松的。我一介白丁从军,朝中又没有人撑腰,想要升任指挥使,无异于痴人说梦。也不瞒赵方丈,张某如今比起年轻的时候,算得上功成名就了,这个品衔,我知足,主要还是想带着仅剩的几个弟兄回家,不忍大伙儿全数死在边关之上。”
“张守御想回京城?”
“不错,富贵而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能回京城最好,实在不行,也希望能够离家近一些。毕竟离家那么多年了,一直没有侍奉双亲,实在是不孝啊,每逢思之,便觉惭愧到无地自容。此事我与杜监院谈过,他倒是答应了帮我谋划,但我琢磨着,杜监院虽然从庐山全身而退,却恐怕也不好替我走动此事——至少一两年内没有指望了。”说着又自失一笑:“我原本打算今日和杜监院一道返回的,但杜监院说不合适,如今要避嫌……”
“周布政呢?周布政以前一直是川西总督,张守御是他的老部下?没有想过走走周布政的门路?”
“走过的……周布政是正牌子进士出身,又是官绅世家,看不上我这军中老粗一个啊。再者,川中各军各卫数不胜数,如我这般一个小小的四品佥事,周布政哪里看顾得过来?我去年底的时候去拜见过他,他只说等待时机……”
望着张略眼中浓浓的失意和落寞,赵然心生恻隐。对于这位曾经“同一条战壕的战友”,赵然天然带有亲近之意,更何况张略在边关为大明出生入死十八年,战功立下无数,这样的英雄好汉,赵然还是很愿意他能有一个好结局的,若是当真战死沙场——虽说这是军人的宿命,赵然都会替他感叹宿命不公。
于是问道:“张守御何时回川?”
张略道:“明日就走。”
“船可雇好了?”
“这是自然的。”
赵然道:“那干脆咱们一起走,路上也好结个伴?我还可以省些船资。”
张略一笑道:“好是好,就怕给赵方丈添麻烦。”
“无妨的,我和杜监院不同,这次总观问的是杜监院的案子,他要避嫌乃是正理,我却无妨。”
“那好,我昨日已搬至山下浔阳镇中歇宿,便等候赵方丈一起同行。赵方丈完事后可去镇东宏来客栈找我……”
正说时,酒保敲门进来换茶,忽见张略顿了顿,目光望向走廊,向赵然道了句:“方丈稍待。”起身快步出门,就在门口大声喊了一句:“老罗,果然是你!”
就见张略和门口一个精瘦的汉子把臂相拥,各自哈哈大笑。片刻之后,张略带着此人进了包间,冲酒保道:“快些添菜添酒。”又向赵然介绍:“赵方丈,这是我的好友,罗洪,军中称之罗神箭,一手连珠箭,当真出神入化。去年四月他从白马山调离,如今在武昌卫任千户。”
赵然起身和罗洪相见,罗洪恭恭敬敬唱喏:“见过赵方丈。”
赵然问:“罗千户有朋友么?不如一起请来相聚?”
罗洪道:“我路过此地,听船家说庐山三石一茶很不错,便过来尝一尝。也就几个亲兵,让他们自己吃便是。”
张略问:“老罗这是要去哪里?”
罗洪回道:“张大哥,我这是去大胜关,兵部下文,从武昌卫抽调三个千户前往大胜关换防,我便轮到这个差事。弟兄们都在江边用饭,我这是得空上来尝尝鲜,吃个饭就得继续坐船走,没成想遇到哥哥你了。”
于是三人围坐,一起喝了起来。
酒过三巡,张略向罗洪道:“老罗,这位赵方丈,你可知是哪位赵方丈?”
罗洪眼神一亮:“可是谷阳县赵庙祝?如今已是方丈了?”
张略哈哈一笑:“还得数你机灵!”
罗洪起身举杯:“叶雪关大议事,赵方丈可是出了大风光的,此事我松藩各卫均知,没有赵方丈的献策,哪里有今日松藩的格局?罗某敬方丈三杯!”
赵然忙起身喝完,不禁奇道:“我有这么大名声么?都传到军中去了?”
罗洪笑道:“方丈可能不知,周总督,唔,如今是周布政了,周布政可是对方丈赞不绝口的,去年我离开松藩之前的几次军议都提起过方丈。”
张略补充道:“周总督提任四川布政后,接任的夏总督也提起过方丈,说方丈治理民生上颇有成算。”
新任的夏总督就是夏吉,此君嘉靖元年乙卯科进士出身,先于户部观政,后授户部主事。嘉靖十年除钱塘县令,后迁杭州府推官。嘉靖十七年调都府同知,十九年六月出任龙安知府。
赵然还记得去年的时候,夏吉来到君山庙视察,自己和他曾经相处过一天,夏吉对自己说了很多鼓励和看重的话,没想到他在龙安府任了一年知府后,于嘉靖二十年七月出任川西总督,相当于升了半格。
赵然自谦了一番,问了问夏吉的近况,三人便谈起罗洪的调任。
张略羡慕道:“老罗,怎么好端端的从武昌换防大胜关了?这可是京城西边的门户,国朝重地,老弟你当真好运啊。到了京城之后,就在兵部眼皮子底下了,只要干得好,指挥佥事、指挥使都是易如反掌的事。”
罗洪苦笑道:“前程虽然看上去不错,但这一趟不好干啊。”
“怎么了?”张略大为好奇,见罗洪有些迟疑,当即道:“赵方丈是自己人,没什么不好说的。”
罗洪道:“那倒不是避讳赵方丈,只是情形有些复杂,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