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谁都没有料到,就连卫禀也并不完全清楚顾清霜的安排。
袁江领着一众御前宫人而来,见了人就押走,气势汹汹地直接往紫宸殿去。
紫宸殿中,顾清霜正啜泣不止,哭得梨花带雨。
萧致少有对宫闱斗争上心的时候,眼下突然来这样一出,他一时也摸不清状况,只能宽慰顾清霜:“别怕,不论什么事,自有朕为你做主。”
皇后也在殿中,与顾清霜一道坐着,同样温声安慰她:“淑容莫怕,本宫与皇上都不觉得淑容有什么错处。今日这事,误会也好\\别有隐情也罢,都能说得清楚的。”
“臣妾只是不明白……”顾清霜抽噎着,“臣妾入宫多年,平日里……平日里总是与人为善的,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要闹出这样的事来给臣妾难堪。”
殿中侍奉的宫人听着这一言一语,心中也犯嘀咕,都觉得事情蹊跷,又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听说的是约莫两刻之前,柔淑容身边的掌事宦官卫禀突然被宫正司的人带走了。宫正司那边的话说得客气,只说有些旧事要问一问。这样的事在宫里也不算少见,柔淑容当时便也没有多想,让卫禀随着走了。
可卫禀走后,她却莫名地觉得不对劲。出于谨慎,柔淑容便去栖凤宫面见了皇后,询问皇后宫正司带走卫禀是什么缘故。
而皇后闻讯却也茫然,怔了怔说:“本宫没听说这事。”
这就奇怪了,后宫的事,又是高位嫔妃身边的掌事宦官被带走,皇后岂有不知情的道理?二人想想,便觉许是紫宸殿里下来的旨意,皇后便一边着人去寻,一边安抚有些慌张的柔淑容,继而随着她一道进了紫宸殿求见,想问一问皇帝究竟是什么缘故。
结果皇帝却也不知情。
好在没过太久,皇后差出去的人就来回了话,说见着卫禀了,没去宫正司,而是在一直往北去。事情到了此处,皇帝也觉出了蹊跷了,索性差了袁江出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形。
接下来,便是眼前这一出。
顾清霜一直更咽着,有时忍一忍,泪水便不再接着往下流;有时又眼眶一红,似是心底的委屈又涌上来,眼泪就又顺颊而下,溅落在衣裙上。
她平日里总是柔和大度,万般委屈都能隐忍。进宫几年,萧致也不曾见过她哭成这样。于是他直被这声声啜泣扰得心疼,按住心神将手头紧要些的这本奏章看完,就起身走到了她面前,伸手揽了揽她的肩头:“别哭了。”
顾清霜原是坐着,见状就势起了身,泪流满面地往他怀里一栽:“皇上……”她的哭声染上几分凄凉,愈发让人不忍,“那……那不是旁人,是臣妾身边的掌事啊!臣妾越想越怕……这究竟是什么人,竟胆子这样的大,又有这样大的权势,竟能绕过皇上和皇后娘娘来动他。若是……若是这人来日有心要害臣妾,臣妾岂不是……”
她说及此处更咽到极致,拼力地缓出口气,才又继续说下去:“臣妾岂不是要死得不明不白!”
“好了好了。”萧致伸臂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声音愈发和软,“不会,不会。朕会为你查个明白。”
皇后则在旁边抿着茶打量她。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宠冠六宫的柔淑容私下与皇帝相处时是什么样子,从前她只当是柔淑容这张脸合了皇帝的心意,现在看来,当宠妃果真是要有几分本事。
这样哭得梨花带雨,又还能在梨花带雨里将道理掰得明白的工夫,她就不会。
要不人家能斗倒南宫敏呢。
皇后一时看得饶有兴味,看了不多时,余光中扫见人头攒动,侧眸一瞧,差出去的御前宫人浩浩荡荡地回来了。
袁江领头进了殿,朝皇帝一揖,与此同时,押回来的四个宦官都被按着跪下去。事出突然本就让人心慌,又被直接押来面圣,几人都死死低着头,没一个敢吭声。
皇后的目光落在卫禀面上:“卫禀,到底怎么回事?柔淑容可是受了惊了,你知道什么,可该如实说个明白。”
卫禀面色微白,抬眸看看皇后,又看看被皇帝紧搂在怀的顾清霜,怔了一怔,沉默地重新低下头去。
顾清霜从皇帝怀中挣出几分,盯着卫禀,眼眶还红着,情绪克制不住地激动:“卫禀,你究竟犯了什么事?又或得罪了什么人?快说清楚!”
卫禀肩头轻轻一栗,却仍低着头,并不回话。
袁江看得沉了脸色,上前一步,一耳光抽下去:“猪油蒙了心了你?圣驾跟前还敢欺瞒?究竟什么事,快说!”
他喝问声落,殿中又安寂了两息,忽闻一声更咽,竟是卫禀压抑地落了泪。
顾清霜直看得怔忪,卫禀忽而膝行几步上前,连连叩首:“皇上、淑容娘娘,臣……臣什么都说,求娘娘……求娘娘救救阿诗吧!”
这句话一出,殿中几人顿时神色更异。
皇帝眉心微跳,未言。
顾清霜泪珠滞住,满目不解:“阿诗怎么了?”
阿诗本人就立在几步开外,听言更是困惑:“与我何干?”
而与卫禀一并被押进来的那三人都显而易见地神色一阴,目光如刀子般凌凌剐向卫禀后脊。
卫禀仍自叩首不止,哭声愈凶。前头那声还是三分真七分假,现下已是情真意切了。
他也的确煎熬太久了,被人那样拿捏着又无处诉苦的日子不好过。
“都是臣的不是……都是臣的不是!”不知不觉间,他额上已渗了血,“可臣不能让人动了阿诗,阿诗她……她若进了平康坊那种地方……”
他说得没头没尾,萧致听得蹙眉。睇了眼袁江,袁江便心领神会地一把掰住了卫禀的肩头,告诫他:“想清楚再说!”
卫禀一时怔怔止了音,萧致沉了口气:“阿诗与淑容的情分,朕也知道,昔日在千福寺中便是姐妹相称。如今出了什么事,倒要你这样来求?”
顾清霜听及此处,一颗心安了下去。他这样问,便是知晓阿诗对她的分量,也愿意为她在意几分。有了这份意思,往后的事情自会水到渠成。
她便柔和地又往他怀里靠了靠,静静地静等下文。
而那下文,卫禀已在心中过了成百上千遍。
是以接下来的小半刻里,紫宸殿里别无动静,只余卫禀的凄凉苦诉。从去年如何被人抓了软肋要挟住,一直说到今天。
阿诗直听得傻眼说不出话,满脸愕色恰到好处。
顾清霜似有不信,银牙一咬:“说得这样玄乎,你可休要唬人!”
“臣不敢!”卫禀重重地又一叩,皇后瞧准时机悠悠开口:“淑容放心,他骗不了人。”
几人不禁都看向她,她笑笑:“也是巧了,因着天象之时,前阵子不是刚让禁军查过平康坊?禁军办事细致,将平康坊中一应名中有草木的娼妓都登记造册了。他说的那个叫兰馨的,名中恰也有草木不是?如是真的,自能查着。如是假的,也瞒不了几时。”
说完她就看向皇帝,皇帝短吁了口气,睇向袁江:“寻兰馨来。”
皇后又补充道:“请宁贵人也来一趟。卫禀既说此人从前是宁贵人身边的人,宁贵人便该有印象才是。”
袁江一应,这就出了殿,差了两名手下各去请人。
宁贵人身在宫中,到得快些,但她久不面圣,见了这阵仗又不明就里,见过礼就垂首立着不再开口。等了足有半个时辰,禁军镇抚使齐青带着兰馨也入了殿,他还正见着礼,就闻宁贵人讶声:“兰馨?!”
兰馨仍是卫禀印象里那副行尸走肉般的模样,禁军按她跪地她就跪着,听到有人喊她名字略微抬了抬头,却也没什么更多反应。
宁贵人错愕地上前拉住她:“你怎么回事?我遍寻你也寻不到!这是去了何处?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顾清霜像是哭得疲乏了,直听她说完这一连串,才讷讷地回过些神:“如此……卫禀所言倒不像假的了?”
目光所及之处,皇帝的面色愈发阴沉。余光里又见皇后垂下眼帘,嘴角若有似无地含起了三分笑意。
果然,皇后约是有事瞒她的。
她最初向皇后禀话时也未直接将一切和盘托出,后来是因皇后要出谋划策,她才不得不多说几分,这是后宫结盟时并不稀奇的自保。
而皇后但凡不傻,自也不会将一切打算都告知她。
顾清霜一时之间心下涌起三分不安,仔细想想,又平复下去。
不论皇后瞒着她什么,都应该不是冲着她来的。
那么……
皇后气定神闲地抿了口茶,一壁搁下茶盏,一壁离座起身:“既然兰馨是真的,宁贵人又确是与兰馨相识,这事就离奇了。”
“着实离奇。”她的话刚开了个头,就忽而被打断。皇后一怔,循声看向顾清霜,顾清霜却没看她,泪盈于睫地仰头看向皇帝,“听卫禀所言,这伙人只是以那药拿捏他,近一年都不曾真的给阿诗下药。可兰馨怎么就……怎么就真被用了药,沦落到这般田地?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隐情是咱们不知道的……”
她说得低语轻声,话中两分错愕三分恐惧,眼中满是对他的依赖。
这样的神情,让人禁不住地想要呵护,萧致揽在她背后的手轻轻抚起了她的后背。
而在他未注意的地方,皇后黛眉挑起,颇含玩味地打量起了顾清霜。
――被她猜到了。
――还被她抢了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