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珩下了早朝,受邀去军营看演习。
司马荣湚在位时,军权紧握在皇帝手里,将领并无实际兵权,每每调兵遣将,都需要诸多章程,颇为费事,且为了不让将领获得太多拥戴,非战时期,这个军营的将领要去另外的军营去训练,且常有变动。
司马珩即位后逐渐下放了兵权,他是一个极擅制衡之术的帝王,但却并不寡恩,再加上这些年亲征屡战屡胜,是以极受拥戴。
沈淮伤病,军中仍井井有条。
司马珩粗略看过,只问了句,登基大典,公孙则如何安排。
司礼监测算的吉日,在下个月的初四,只剩十四日的时间了。
城防营的兵力不足,必然要从军营调兵,公孙则早些日和沈淮商议过,只是还没有具体奏报给司马珩听。
虎威林将军上前,抱拳道:“回陛下,沈将军已然精挑细选了士兵,到时候会交于公孙将军调遣。”
司马珩只是随口一问,闻言只点了点头,又问了句,“寻常训练,沈将军如何会受了伤?”
林将军蹙了下眉头,“末将在当场,沈将军是被长/枪扫到了,军医看过,并无大碍,不知为何伤情愈演愈烈。”
习武之人,受伤乃家常便饭,便是司马珩身上亦有无数刀伤剑伤,寻常小伤,不足挂齿。
从他迟疑吞吐的语气里,司马珩猜到其中可能另有隐情。
司马珩唯一想到的,便是中毒,上一世里,他在西征的路上,被设计受了重伤,便是有人在武器涂抹金汁,以至于伤口久久难愈,最后险些丧命。
他沉吟片刻,并未说什么。
出了军营,陪同的李冢小声说道:“陛下,最近敬都不大太平。”
公孙则忙上前一步,垂首请罪,“末将会再次加强城防,增添巡查兵力。”
司马珩大步往外走,并不应话,最近半个月,耳朵边充斥着各种声音,看不见的地方,那声音更加强烈。认为他不该放任女子读书考功名,更不该立公主为储,更不该立沈荞为后。
他上一世常常觉得世人愚蠢,上到司马荣湚,下到村头百姓,他们愚蠢起来,仿佛蝗虫过境,寸草不生,叫人怒火中烧。
可大约多活了一世,他在已知的轨迹里,去试图掌控这一切的时候,发觉一切并不是无迹可寻,聪明的人会趋利避害,以至怯懦,愚蠢的人莽撞无知却一往无前,善良亦是一把利刃,自私自利未尝没有大义。
万事万物都在自己的轨道上行走,没有人可以掌控万物,大势之所趋也,唯顺之。
可“势”在人为,无势也可造势。
他从还是太子之事便做了诸多努力,他不仅希望江山安稳,他更希望长治久安,开万世太平,免于战争,解流离之苦。
李冢又提了句:“陛下此举,恐是操之过急了。”
从准允公主入太学学习,到直接将长宁公主列入储君择选范围,再到登基大典前确认皇后人选,打算带皇后共登祭坛拜天地……
无一不在挑战朝臣的底线。
若说重赏沈淮算是对功臣的褒奖,皇后与公主之事,委实有些让人难看懂了。
若沈淮不是护国大将军,手上无兵权,立沈荞为后,那么朝臣并不会太过于忧虑,可如今这局面,不得不让人想起先皇后卢氏。
前朝后宫皆独大,很难不让人忌惮。
而沈荞一旦封后,那么长宁公主和大皇子,便不仅仅是长子长女,而是嫡长子嫡长女,不出意外沈氏的荣耀将代代传承。沈氏这颗雷,也会世代埋在那里。
对于司马珩来说,他对嫡庶并不十分看重,甚至于由于自己母亲的出身,更对此嗤之以鼻,可到了而今的位置,收起那些自傲,亦不愿毓儿和阿景尝自己尝过的苦楚。
这也是他坚决要立沈荞为后的一部分原因。
从这一点来讲,她并不否认最初自己的想法,对沈荞来说是一种伤害,他只是将自己压力,转嫁到了他处,在局势太过于混乱的时候,不想再搅浑它,以谋求最简单的解决之法。
但他向来不是一个畏手畏脚的人,他承认是如今日子太/安逸叫他懈怠了。
司马珩轻笑了声,对李冢说:“无妨,该来的总要来。”
暴雨延续到了今日,司马珩的马车行走在午阳大街,侍卫淋在雨里,雨打在铠甲上的声音被暴雨吞没,马蹄声、车轮压过青石板路的声音、铠甲撞击声、步声……声音交织在一起,混合着暴雨彼此难以分辨。
利箭的破空声亦被隐藏。
司马珩本能偏头,鬼魅长箭刺穿马车车身,钨铁箭头顷刻插在对侧的车身上,箭尾嗡嗡震颤着。差一点,就直穿他的脑袋而过。
外头终于有了反应,拔剑声四起,伴着怒喝:“保护陛下。”
另一支箭转瞬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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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如晦,沈荞早饭都没吃,先去看了哥哥,沈淮脸色愈发苍白了,太医整夜都未离开,小植一直自责,觉得是因为自己,将军的病情才加重了,一直近前伺候着。
沈淮不愿妖邪之说再发酵,留小植在身边也是一种表态,他都不介意,下面必不敢再多言,故而并没有赶她走。
沈荞叫了哥哥一声,沈淮微睁着眼看她,说了句:“我没事。”
太医起了身,抱拳行了一礼,说道:“将军昨日里淋了雨,伤口又有些复发。”
叶小植垂着头,自责写满脸上。
沈荞走过去触了下哥哥的额头,有些发烧,伤口在腹部,沈荞也不便去看,只抿唇问了句太医,“严重吗?”
太医再次抱拳,“回娘娘,不好说,还得再行观察。臣会尽心尽力的。”
沈荞眉头便蹙起来,她觉得此事略微有些蹊跷,哥哥的体格极好,身边贴身侍卫亦说哥哥一年到头都不生病,怎会训练时受了些小伤就成了这样。
不会是被人动了手脚吧?
昨夜里她问了哥哥,哥哥摇头没有说,只叫她放宽心,“无碍,校场训练,时有磕碰,不足挂齿。”
沈荞见他不想说,便没多问,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她更担心起司马珩来了。
此时她看了一眼兄长,再次问了句:“怎会如此严重?”
沈淮锁着眉头,仍是不咸不淡了句,“许是久不生病的缘故,别担心,无大碍。”
沈荞心事重重点点头,许是外头风雨的缘故,总觉得心情阴郁,莫名不安。
沈荞又仔细问了太医几句,也说不出来什么,便不再多问,告辞道:“哥哥你好好休息,我回宫一趟,明日再来看你。”
沈淮颔首,“去吧!”
沈荞出了兄长的寝殿,越走越快,身后容湛及一众侍卫如影随形,亭儿几乎是在跑着。
最后是容湛问了句,“娘娘可是有急事?”
沈荞摇摇头,蹙眉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里不安,我想见陛下。”
容湛回道:“陛下今日去军营了。”
沈荞心里一咯噔,以剧本分析,暴雨天,外出,危机四伏的环境,似乎是个绝佳的刺杀场景。
沈荞还未出府门,便有侍卫来报,“陛下遇刺,此时全城戒严在抓刺客,娘娘还是待在府里更安全。”
沈荞足足愣了有几秒钟,而后才目眦欲裂地抓向侍卫,“陛下如何?”
侍卫惶恐跪地,“陛下情况不明,已然被护送回宫了。消息被封锁,首辅大人陪着,说是中了箭。”
沈荞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大约从一开始就知道大男主剧,无论如何司马珩都会笑到最后,所以沈荞只需要讨好他就足够了,即便他御驾亲征那几年,沈荞都没有太多的担忧。
除了觉得他是大男主,更多是因为印象里司马珩似乎就是嚣张不可一世无坚不摧的。
可上一回他受伤回敬都却瞒着她被她意外发现,沈荞才发现,他也不是无坚不摧,他也不过是肉胎凡体,会受伤会生病会奄奄一息。
沈荞的担心在这一刻攀升到了顶峰,她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慌乱过。
沈荞觉得自己的腿都在发抖,每走一步都像是快要倒下了。
“回宫。”她掐着自己的大腿才能让自己勉强冷静下来。
如果是真的出事,那么现在第一要义就是抓到刺客,邻近登基大典,城防一日比一日严格,刺客若是此时混进来,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被有心人发散一下,必然又是一场浩劫。
司马珩最近做的事,桩桩件件都顶着巨大的压力,若是此时倒下来,难保不会一切功亏一篑。
哥哥说的话言犹在耳,她不知道司马珩每天到底要面对多少的千头万绪的压力,她是个生命至上者,觉得什么都没有命重要,活着最重要,可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什么叫在其位谋其职,有些责任无可逃避。
她还不知道他的现状,却已经预想到了他出事后的种种后果。
他那么骄傲的人,费心谋划一切,若是因为一场刺杀功亏一篑,他该多失望。
沈荞可能什么也做不了,但她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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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宁宫里鸦雀无声,宫女太监们低着头无声穿梭在宫内,一盆一盆热水端进去,又端出来,血染红的水和汗巾刺目得可怕。
宫外都是闻讯赶来的大臣,包括司马一族的宗亲,围在那里,焦急地探头去望,期望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
暴雨将皇宫涂抹出一片阴郁之色,沈荞踏进乾宁殿的时候,无数人回头去望她。
沈荞脸色惨白,目光却坚毅,她有些愤怒,觉得这群人围在这里,异常的碍眼。
于是她沉声道:“都回去吧!别杵在这里,有任何消息,自会通知各位。”
封锁消息,无外乎两种情况,一是如今刺客尚且没抓到,不想让刺客知道司马珩的情况,二是伤情太重,怕传出去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积压的不满似乎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有人提了句,“若不是娘娘,陛下何至于此。”
“如今闹到这一步,娘娘可心安否?”
“便是陛下日后要杀了臣,臣也不得不说一句,为了江山社稷,求娘娘大义,莫要再让陛下执迷不悟了。”
……
沈荞觉得耳朵里嗡嗡嗡直响,如果不是她一直在闹,司马珩的确不需要顶着这样的压力,他为了她所做甚多,大多都触及到了朝臣的底线,没有一个臣子愿意看到自己的帝王为了一个女子频频让步,给予诸多殊荣。于他们来说,她现在大约就是一个祸乱朝纲媚惑君心的狐狸精。
可司马珩原不必如此,沈荞已给过他休了她的机会,他不要,他为了她做出了诸多让步。可沈荞更知道,他不是昏君,即便他选择让步,也绝不会只是因为喜欢她而失去底线,他必然有自己的考量。
她若是此时再退步,何止是在打他的脸,她更是伤他的心。
沈荞往前走,走到大殿门口,站在台阶之上回身看众人,近前的臣子,仍一副英勇就义大义凛然的模样看着她,企图她能良心发现。
但沈荞只是冷着脸,扫视这些人,缓缓吐出话来:“何时江山社稷系于一女子之手了?你们若觉得陛下哪里做得不对,待日后亲自去跟陛下说就是,本宫深居后宫,愧不敢当大义。”
大约是沈荞表情太冷,亦或者她的声音太过于嘲讽,以至于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并无再有声音响起,只是也并未听她的话离开,沉默站在那里候着里头的消息。
沈荞不欲与他们再多说,推开殿门走了进去,没有人拦她,足可见她之于司马珩的地位。
沈荞进去之前深呼吸了两下,她已经做好了任何准备,无论如何,她都不能乱。
不能乱。
穿过外殿进了内殿,绕过了屏风的时候,沈荞却见司马珩正倚靠在床边,笑意盈盈看着她,“甚好,孤没白疼你。”
还知道把问题抛给他,不傻。
作者有话要说:四千字,没剩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