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瑾舟十六岁时被诊断为分离性心理障碍,通俗些讲,他的身体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分裂出另外一个人格。
好在那个人格很安静,除了偶尔的记忆断裂外并没有给傅瑾舟的生活带来任何影响。直到二十岁,傅瑾舟留学期间因暴力伤人而被拘留,因他学业优良,家里又有背景,这段过往不了了之。
随后,傅瑾舟联系当地医院就诊,认识了心理医生也是他的良师韩青。
副人格安静内敛,毫无同理心,性格出入与傅瑾舟完全不同。经过简单的催眠,韩青诊断为副人格属于高危险分子,他缺失情感,宛如一台用数字论理堆积出来的机器,所谓“善良”,“同情”这些良好的词汇统统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他麻木又理智;聪明又冷漠,他又超出常人的智商也有着令人恐惧的黑暗。
傅瑾舟无法接受身体里有这样的存在,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要“杀”死他。
那时韩青正在进行一个新型治疗项目,项目主题便是帮助患有人格分裂症的患者们,傅瑾舟理所应当成为治疗实验体。
五年前,实验成功,傅瑾舟拿回身体控制权。
他对未来充满美好憧憬,他相信他会和徐乔过完平和安稳的一生,相信现在所遭遇的痛苦都不是痛苦。
然而。
他是不幸的制造者。
他是“凶手”,是毁灭心爱之人的劣徒。
傅瑾舟倏然抬眼,“老师,我要看这几年来的所有记忆,请你对我进行催眠。”他必须要知道“那个人”做了什么,他必须要知道……徐乔的绑架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
真相藏于心底,可是傅瑾舟却想亲眼看见。
韩青惊讶于他眸中的决绝,“瑾舟,深度催眠会对你的身体进行非常大的负担,如果你出不来,身体很可能会被对方掌控,我不想让你涉陷。”
窗外树影绰绰,阳光温柔晃动。
他全身冰冷,依旧一字一句:“我也不能让我妻子涉险。”
徐乔。
他如此爱着人。
躺在她身边的应该是爱人;而不是凶手。
傅瑾舟必须要那样做。
韩青良久没有回答。
“老师,求您。”傅瑾舟伏低姿态,眼底写满哀求。
韩青怎会不清楚学生的性格,他当真是走投无路,不然绝不会选用这样的法子,韩青叹了口气:“你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催眠结束后我会用白光指引你,在梦境中你会以旁观者的姿态看到你的所有所谓,但是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必须意志坚定,不能给别人乘人之危的机会。”
“瑾舟。”韩青目光定定,“这是你的身体,你必须要相信自己。”
傅瑾舟点头,随着韩青进入催眠室。
他平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白光逐渐缓慢地缩成小点,傅瑾舟残存的意识跟着光点消弭。
傅瑾舟所处虚空,如果观摩一场电影般观摩着第二人格的一生。
“那个人”诞生于黑暗,他满身恨意,满是嫉妒,所有人世间的美好在他眼里是肮脏的泥污,他一天天生长,一天天强大,他会在傅瑾舟睡梦时清醒。
他杀了一个女生,熟练地毁尸灭迹。
受害者死亡前的挣扎扭曲令他感受到快乐,他一发不可收拾……
傅瑾舟向前走。
他把尸体放入森林,制造了一场大火,无辜人目睹一切,他选择将他杀死……
傅瑾舟要结婚了。
他无法接受,绑架了新娘……
为什么……
为什么……
徐乔受辱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在眼前重复播放,傅瑾舟被巨大的痛苦吞噬,他恨不得冲出去阻止“那个人”,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来换。
画面停止。
傅瑾舟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对年幼的双胞胎,在看到那对身影时,傅瑾舟的心跳骤然加速。
“司……司……”
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男孩相拥于黑夜中,左边的孩子保护着右边的孩子。
倏然间,他满身伤痕,伤痕炸开疯狂流血。
那双不住流着血泪的眼瞳似狼般锁定傅瑾舟,傅瑾舟莫大震撼,不禁后退。
小孩在接近,用稚嫩的强调念着一首诗:
[那是一个午夜的白天,两个死去的男孩起来打架;
他们背靠背又面对面,他们拔出剑互相射击;
枪声被一个聋子警察听到,过来杀死了这俩个死去的孩子……]
傅瑾舟脸色苍白地看着他。
他走得很近,继续念着:“那是一个午夜的白天,两个死去的男孩起来打架,他们背靠背又面对面,他们拔出剑互相射击……”
“那是一个午夜的白天……”
“够了。”
“两个死去的男孩起来打架……”
“够了……”
傅瑾舟蹲身与他直视,男孩毫无气息,不住重复,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
他的手里突然多出一把利刃,傅瑾舟抬手抚摸着男孩子的脸,眉间闪烁着挣扎,下一秒,利刃毫不犹豫刺穿他的胸膛。
男孩倒地不起。
傅瑾舟扔下手里带血的刀刃,头也不回地跟着白光走。
他感觉后面有一个孩子还在看他,回过头,发现安静的男孩唇边勾起一抹诡魅的笑。
“那是一个午夜的白天,两个死去的男孩起来打架……”
轰——
白光乍响,傅瑾舟从黑暗中苏醒。
睁开眼,韩青满脸担忧。
“瑾舟……”
傅瑾舟缓缓从台子上起身,极为平静地看着他:“老师,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
夜色如湖。
城市中亮起的灯如同倒映的银河。
客厅里的电视还在作响,徐乔昏昏欲睡时,敏锐听到有人向她这边接近。
她刷的下睁开眼,冲来人露出笑:“老公,你回来啦~”
傅瑾舟看向她的眼神温柔,过了会儿突然弯腰把她抱在怀里,抱得不紧,却无比缱绻。
他体温很凉,徐乔觉察到一丝异常,不禁担心询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傅瑾舟摇摇头松开了她,“我今晚要出差。”
徐乔愣了下,“这么晚?”
“学校刚才下的通知。”
傅瑾舟叹着气说:“阿姨也回家了,我不太放心你住在外面,所以想现在送你去妈那里。”
徐乔倒也不是很有意见,只是仍感觉意外。
不过想想,医学生事儿多,晚上出差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便也点头同意。
她简单收拾了两件衣服,跟着傅瑾舟上车。
一路上傅瑾舟都在攥着她的手,不知为何,他将车速放得很慢,哪怕后面有人不满鸣笛也优没有提快车速的意思。
望着身旁清隽的侧脸,徐乔不禁笑他:“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呀?”
傅瑾舟唇边牵起一抹弧度,“何止。”
徐乔笑了两声。
她往过坐了坐,用脑袋在他肩膀上蹭了两下。
傅瑾舟没说话,只是将她手握得更紧。
终于抵达小区门口,傅瑾舟没进去,把车停在路边。
“你不送我?”徐乔拎着行李,歪头狐疑地看他。
“飞机要赶不上了。”
“哦。”徐乔也没说什么,转身准备上楼。
“徐乔。”
突然间,傅瑾舟拉住了她的手。
她张张嘴没等回应,身体变坠入到紧实又温柔的怀抱里。
路灯轻晃,两人紧紧相拥的身体倒映在地面。
他抱着她,贪婪又小心地嗅着她发顶的气息。
他是那么爱她,他恨不得挖出血肉来换取她的平安。
可是命运痛恨他。
“傅瑾舟?”徐乔觉得奇怪,心底隐隐不安,手指缓缓戳了戳他的胸膛,“你怎么啦?”
“我舍不得你。”男人声线嘶哑低沉,喉结不住翻滚着。
“乔乔,我好舍不得你。”
徐乔推开男人。
仰头惊讶发现他竟然红了眼眶,无助的眉眼哪里还有往日的沉稳内敛。
徐乔噗嗤声笑了,踮起脚尖亲吻他:“那你要不要别去了,找赵教授替代你。”
傅瑾舟摇头,大手在她头顶轻柔两下:“这次没人可以替代我。”
徐乔没有异议。
她的丈夫优秀,的确有别人替代不了的东西。
“没关系,过俩天我们就又能见面了。”
“嗯。”傅瑾舟终于松开手,后退两步,“去吧,我看着你进去。”
她抓紧包,一一步三回头地往里面走。
“乔乔。”
“嗯?”
“我爱你。”
徐乔一愣,接着说:“我也爱你。”
傅瑾舟牵强笑着,在夜色里许着海誓山盟:“我永远爱你,永远永远。”
徐乔羞涩地揉揉发红地耳垂,对他挥挥手,转身进入楼道。
她在最后又回头看了一眼。
男人颀长的身影孤寥站着,一晃眼,便被夜色吞噬。
傅瑾舟在楼下面站了许久,好一会儿才转身上车。
回去的路空空荡荡,他眼眶涩红,他一个人哭得宛如失家的孩子。
**
月光爬满石墙。
傅瑾舟伏案于桌前,笔下的字迹清晰干净:
[给爱妻:
请原谅我,让我最后以徐先生自称自己。
我曾无数次想过为什么会是你呢?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秒都在想我能否配得上你?
我满身泥污,卑劣如虫,抛去“傅瑾舟”这个头衔,我只是肮脏的蝼蚁,可我偏偏遇见了你。
乔乔,我爱你。
“我爱你”这三个字说一百遍,一万遍都不够。
可我必须要离开。
我是懦夫,却也是我唯一能选择的方式。保护你的方式。
你要活着,活在星光上头,活在阳光里头,如从前那样明媚。
勿念我。]
他颤抖着指尖,缓缓在最后写上自己的名字。
——傅瑾舟。
傅瑾舟全身脱力,钢笔在桌上滚动两圈,啪嗒声坠落于地面。
他拿起旁边的枪,毫不犹豫拉下保险环对准太阳穴。
书桌上还有着两人的合照。
照片里的徐乔是那样美丽,她冲他笑着啊。
傅瑾舟不愿鲜血弄脏她的脸,便合下相框,呢喃着离别:“再见,徐乔。”
傅瑾舟闭上眼,食指正要叩动扳机,一股重力突然取代了他的右手。
傅瑾舟倏然睁眼,咬唇开始抗拒着身体里传来的那股外力。
两道不同的人格在他的身体里打架,争夺着同一具身体的控制权。
椅子向后滚,他跟着摔落地面。
枪脱离到很远的地方,傅瑾舟用左手去勾。
“你凭什么!!!”
“你凭什么要这样做!”
外力拉扯着那只右臂撞向桌脚,一下又一下疯狂撞着,右臂很快血肉模糊。
傅瑾舟闷哼一声,狠狠咬住舌尖,铁锈味让他意识清明。
“我欠你的命,我自己还……”他说,“别伤害无辜。”
“哈?”
傅瑾舟的另一半脸浮现出完全不同的表情,这导致他的五官看起来格外狰狞可怖。
“你杀我一次,还想杀我第二次?!”
傅瑾舟另一只眼闭上,面露挣扎:“……我还你。”
“无辜?!”
“别人无辜我就不无辜吗!!”
“傅瑾舟,在你被人人敬仰,在你被人叫着’傅教授’时有没有想过我!我死的时候眼睛可都睁着呢,我还在呼吸,我还活着……”
“而你呢!”
“你享受着我的人生!拿走我的一切!”他嘶吼的模样宛如一个疯子,“还,你用什么来还?”
砰!
手臂再次撞向桌子,“用你这只渡世救人的手,还是用你年轻貌美的妻子?”
傅瑾舟张张嘴无法回答。
“人格”的争夺令大脑失去对身体的掌控,他开始产生短暂的癫痫情况。
癫痫持续了五分钟,五分钟之后,躺在地上的人再也没有动静。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傅瑾舟”开始动了,他用满目疮痍的手支撑着双脚站起,踉踉跄跄地推开门来到浴室。、
脱衣,打开开关。
温热的水珠顺着男人结实的曲线坠落。
他擦干净镜上水渍,浮现出的面庞苍白冰冷,眼神空洞。
他开始对着镜子比对,调整笑容,终于,笑容与原本的主人契合。
男人眸里闪烁着光,下一秒对着镜子里的人说——
“你好啊,傅瑾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