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吕诲的言辞,章越则是摸不着头脑,这怎么与高皇后有关呢?
看着章越一头雾水,吕诲笑了笑不再继续言语,一副点到为止的样子,绝不肯多说半句。
章越心道一个个与自己打哑谜,弄得自己这个当事者,仿佛是最后一人知道的。
章越正欲出了宫再问,没料到两名侍从却拦住了章越。
章越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上一次被任守忠之事弄得有些心理阴影,眼见内侍来请不由狐疑。
“章太常连天子也敢犯颜相谏,又何惧与我走一趟呢?”
章越见得是张茂则,不由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张都知。”
张茂则挥了挥手示意两名小黄门退下,然后对章越道:“这二人都是跟随我身边几十年的,一句话也不会外泄。”
章越道:“都知御下之道,在下佩服。。”
“走吧!”
当即张茂则陪同着章越来至一座小殿,这里是柔仪殿当初曹太后曾在此垂帘听政。
但见张茂则将章越引至一道垂帘前,垂帘后一個女子的声音道:“是章太常么?”
章越虽说早有所料,但仍是吃了一惊竟是高滔滔的声音。
章越看了张茂则一眼,但见对方给自己使了一个眼色。
章越隔帘行礼道:“臣章越参见皇后娘娘。”
这皇后见大臣这显然并不符合规矩。
但听高滔滔言道:“章太常,我记得这是第二次见你了,当时你方才成婚,我还问你与吴家婚事,听说你前些日子添了丁。”
章越道:“托皇后娘娘挂念,臣七个月前正好生了一男孩。”
高滔滔笑道:“甚好,甚好。吴家女子是官宦之家,肯委身托付给你,又替你生嫡子,你需好好待她,这一生一世都不可辜负了。”
章越一愣心道,皇后怎么关心自己的婚姻情况?难道十七娘与皇后有什么亲戚关系吗?
转念一想,对了,高滔滔的曹皇后侄女兼养女可谓下嫁给了赵宗实,故而她对十七娘是感同身受。
章越道:“当初皇后娘娘叮嘱臣的话臣一直记得,臣与内子成婚后夫妻和睦,相敬如宾。臣一贯认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是自己不能齐家,辜负了妻子,那么也不足以为官,为朝廷牧民。”
高滔滔闻言笑道:“这话说得好,若官家也能似你这般想就好了。”
章越闻言有些尴尬,这话他不知如何接。
不过高滔滔很快继续道:“那章太常也还记得我当时与你说得其他话么?”
章越道:“臣记得,当时在濮王府上,臣记得皇后娘娘曾说过臣还年轻,日后官家登位后君臣相伴会长久。”
垂帘后的高滔滔轻轻一笑道:“这话章太常记得,我也一直记得。”
章越道:“臣谢过皇后娘娘,臣必竭尽所能报效官家与皇后。”
高滔滔笑道:“是当如此,前些日子你犯颜进谏,官家当时大怒是我将你以魏征喻之这才劝住了。”
章越心道,你将我喻之为魏征,那么官家肯定是比作唐太宗了,那么你就是长孙皇后了。
贤后一般是别人称赞的。
看来高滔滔也不甘寂寞的女子,咱们大宋的太后皇后一个个权力欲都这么强么?
不过有了高皇后的话,章越知道如今官家对自己再大的怨气也要憋着。
否则不是辜负了妻子识贤之名。
章越道:“臣感谢皇后娘娘顾全。”
高皇后点了点头没有再说,章越当即告退了。
事后章越方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原来当日高滔滔身旁有一个内侍不小心说漏了嘴,将此事说给一个国公夫人知道。
这位国公夫人又是汴京有名的大嘴巴,故而这件事就这么传出去了。
最后的结果是,章越得了敢谏之名,官家得了纳谏之名,至于高皇后得了贤后之名。
官家与章越便罢了,最要紧的是高皇后的贤长孙之名,被汴京士林传扬开来。
章越方才明白原来自己和官家都成了陪衬的背景,将高皇后的贤名衬托得高大了起来。
不愧是被后世称作女中尧舜的女子。
不过虽成了陪衬,但章越却因此在朝中有了个直言敢谏的名声。尽管如今上朝在朝官中仍是官位最低微的,但自此以后不少年长章越几十岁或资历深的官员都是主动将朝廷及衙门的事道出章越知晓,主动相商,显然很是以他的意见为重。
名声也是这般渐渐来的。
谷燨</span>而本待辞官的章越便将辞疏收回,方在家中书房醒目之处,以作为自己的经验教训,提醒自己免得再犯冲动。
事后更出乎章越意料之外的,皇子赵顼也送了章越一幅字。
字里是唐太宗的名言,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小皇子也是对自己直言谏君表示了欣赏,但盼自己也是能时时这般规劝他。章越亲自给皇子回了一封信,估计小皇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信中言自己的读书心得。
曷盍尝观于富人之稼乎?其田美而多,其食足而有余…
信中章越鼓励皇子务学当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章越与皇子不断有书信往来…
皇子常常是以古人诗句问文章比如韩愈的原道,向章越请教。
章越也根据自己的理解,回一封信给他。
总而言之皇子的谦虚好学令章越给予了他十分的好评。
如此治平元年即是过去,治平二年到来。
西夏国主李谅祚再度率军猛攻陕西,宋朝边打边谈,一面抵御一面派出文思副使王无忌前往以责备的名义进行谈判。
李谅祚回国书,归罪了章越等三名宋朝使臣无礼傲慢,要求严惩。
王无忌进行申辩,李谅祚索性再度发兵入寇,陕西一路边州在西夏人的兵锋之下可谓一夕数惊。
参知政事欧阳修上疏,要求宋朝不可一味求守,而是应转守为攻。
欧阳修建议选拔一名得力重臣,统一指挥陕西五路,同时策反横山蕃部,择机进攻西夏。
不过官家不肯听,他派出内侍押班王昭明,李若愚管勾诸路边事,既不肯择将帅统一指挥,也不肯反击西夏,只是让内宦们拿钱收买蕃部,作为备战之用。
韩琦失望地提出辞相,官家又是不许。
同时官家还让一直看不顺眼的蔡襄出知杭州,卸除三司使之职。改让吕夷简的儿子,韩忠彦的岳父吕公弼为权三司使。
蔡襄辞官时,章越至蔡襄府上送别。章越,蔡京与蔡襄喝了一次大酒。
蔡襄数杯酒下肚与章越,蔡京道起了他被罢的经过道:“你们都欲知我为何被罢三司使吧?其实官家欲罢我三司使久矣。立储之时,就有传闻我提议另立其他皇子,还留下了文字。”
“韩,曾两位相公就此事与官家解释是京中飞语不可当真,官家却反问,虽没有实据,但怎敢保证全无此事。又问造谣者为何不问旁人?”
蔡襄说着苦笑,章越听了却是大怒为蔡襄抱不平。他在三司后亲眼见得蔡襄为朝廷节约开支,如何殚精竭虑。
还曾写了一封奏疏如何革除朝弊,使用钱粮开支一一罗列其中。
但是官家登基后屡次派人至三司取钱,蔡襄就是一句手续不合规顶了回去。官家便从此恶了蔡襄,这才是他被罢了真正原因。
蔡襄一口酒下肚继续道:“上个月,官家亲自问我为何朝会十次才到四五次?三司掌天下钱粮,事务繁剧,似这般十日告假四五日的,何不用旁人?”
“当时我已明官家之意,提请辞官。但韩相公,欧阳相公他们知我有八十老母在堂,故替我分辩。官家又道,西夏侵陕西,三司无钱整治军备,早当另选他人。”
“故而我当殿辞官,最后当堂许了知杭州。”
章越心想,蔡襄好歹是重臣,官家居然当殿要他请辞,简直一点面子也不给他。
这与当日官家当面要让自己离开交引监如出一辙。只是自己没有逆来顺受,当面怼了皇帝,结果反而成了直言敢谏,成了魏征。
自己还一直怪自己太冲动了,想到蔡襄的遭遇,感觉自己当日在殿上着实骂轻了。
蔡襄身为堂堂三司使,这般一点情面也不留给他。还有枢密使张升,也不知如何莫名得罪了他,如今上下不得。
果真是望之不似人君。
蔡襄对章越道:“你在三司办事甚谨,论才干不用旁多称许,我知你是治国之人臣。”
蔡襄对章越评价不可谓不高。
“不过我走以后,官家定会授意新任三司使会以对西北用兵之事,让交引监出钱资助。”
章越与蔡京对看一眼。章越道:“既是朝廷用钱,那么交引监自是竭尽所能。”
蔡京道:“怕是这笔钱不好给。”
章越想到确实,自己恶了官家,以对方这个奇葩的性子,肯定是刁难自己。
蔡襄道:“官家虽为天子,但三司用钱还是要经三司使点头方可,吕公为官……一言难尽,不过他与你岳父相默契,算一算你岳父如今已是三任转运使了,此番回京料可出任三司副使,到时候你们翁婿便可公事了。”
蔡襄说完,章越算来确实如此。
自己去陕西时见薛向那等陕西转运使简直是土皇帝了,自己岳父却是干了三任转运使,如今终于顺理成章调回京师了。